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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小说

时间:2020-01-26 11:53:47     作者:李衔夏      浏览:9748   评论:0    来源:青年作家

我心中的小说

文/李衔夏


截至目前,我出版过两本书。诗人海子死的时候25岁,年少轻狂的我曾立下志愿,必须在25岁前写出一部长篇小说。这样,万一我哪天突然死掉了,也不至于死不瞑目。于是,就有了第一本书:《人类沉默史》。24岁那年,我辞去工作,蜗在他乡广州的城中村里,夜以继日地码了大半年字,终于实现了这个毫无技术含量的人生目标。我曾热情高涨地不断投给杂志社、出版社,从来都是石沉大海,渐渐就丢荒了,我跑去写诗歌和中短篇去了。这部完成于25岁的长篇在我31岁时才得以出版,实现了从海子自杀年龄向普拉斯自杀年龄的飞越,中间是烟水茫茫的2000多个日夜,回首不禁令人唏嘘感叹。

《人类沉默史》的故事是复杂而交错的,讲述侦探杨锦程接手一宗特殊的案件,调查“女人是什么”,这个命题本身更像是哲学层面的追问,但杨锦程秉持专业的知识和素养,仿佛面对正常的凶杀案一样,以严谨的态度,主动出击、广撒渔网、顺藤摸瓜、直捣黄龙。不到黄河心不死,打破沙锅问到底,誓要查个水落石出。破案过程中,杨锦程发挥超凡想象力,不断给破案造势,也遭遇了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人和事,与此同时,一个神秘的组织逐渐浮出水面,它像一只躲藏在小城背后的黑手,这是一种寓言化的现实,揭示社会背后的魔力与潜规则。小说没有局限在情节的推进,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各阶层人物的描写,试图从不同人里挖掘中人性的一些共同点,这些人的经历穿插在整个破案主线的推进过程里。在所有人物的叙述之中,探索人类之所以出现沉默的原因,即沉默的历史。

《人类沉默史》讲述了姻缘理发店大起大落的兴亡史。题材的启发源于我高中时代的一个真实见闻。有一家理发店,女员工都长得标致,其中几个嫁给了通过光顾理发店而认识的大人物,有局长也有企业老总,为什么身份差异巨大的男女可以结合在一起呢?当时这些事成为附近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多年来我一直想写这个题材,试图探索当代社会中文化对性别的趋向化定义所造成的性别不同对身份差异的调量作用。

这部小说并非侦探类小说,仅仅是写到一个侦探身份的人,事实上,小说与诸如凶杀、线索、破案等元素并无过多关系。就侦探身份这一短语来说,小说侧重的不是侦探,而是身份。从题目可知,这部小说探讨的最核心问题是人类为什么要沉默,人类为什么会出现沉默这种状态。沉默这一关键词源于我的生活经验,属于我的一贯状态。老子曰:知而不言。这就是一种沉默。在我的生命中,每每遇到一些牵系心灵内部的问题时,我总会沉默。似乎沉默是一种最深邃也最复杂的状态。后来我明白,听别人说话,不但要听别人说了什么,还要听别人没说什么,尤其是系统化避开的话题。于是我常常好奇地观看别人的沉默,一直试图找寻人类沉默的原因。

国内曾经兴起关于现代和现实两大主义的大争论,但在我看来,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现代主义强调的是前卫性和永恒性,但这个提法却是舍本逐末的表现。文学艺术创作的两大主流应该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所谓的现代主义,不过是浪漫主义的一种现代化表述。我们看到的所有先锋探索与创新,比如表现主义、后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结构主义等等,本质上都只是浪漫主义的某些支流,有个别最终流成了未来的主脉,但依然是在浪漫主义的范畴内。浪漫主义跟现实主义一样古远,也将一样永久不灭。因此,就我个人的文学追求而言,尽管我也强调探索与创新,但我的探索与创新是有根有传统的,绝非空中楼阁。与先锋意识相比,我更看重文学品质。我给自己的定调是:浪漫主义。我认为,优秀作家的一个重要责任是,增强自己写作的难度,而减低读者阅读的难度。许多超现实主义先锋作家只做到了前者,而把阅读难度同时交给了读者。这是我所力避的。

我心中的小说,是流言蜚语那样的。我们知道,传播信息和消遣是文学的重要基本功能,而流言蜚语则是这两个方面的佼佼者,而且流言蜚语每经过一个人就会有一次新的添油加醋、艺术加工,越来越精彩、越来越吸引人,因此,我认为流言蜚语是一种活的文学。

中国自古有一种文学的流传方式,叫做手抄本。在古代的突出代表是《金瓶梅》《红楼梦》,在六七十时代,也有一批优秀的手抄文学,小说有《一只绣花鞋》《少女之心》等,诗歌有《相信未来》等。这些手抄文学也与流言蜚语相似,它们可以无视发表、出版、印刷,通过无数的个体人与个体人之间的传播,形成了强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

还有一种流言蜚语的特殊形式,叫做口传文学。我们知道人类文学的重要源头之一是古希腊的《荷马史诗》,而《荷马史诗》并非荷马的独立创作,而是荷马根据古希腊人民口口相传的传说故事整理合成的。我国同样有类似的一部史诗,是流传在藏地的《格萨尔王传》,通过口口相传,流传了上千年,直到近现代才被研究者笔录下来,成为可阅读可收藏的纸质文学。

我们从事文学创作,不妨以流言蜚语作为标杆,其实我国灿若星河的话本小说、章回小说,绝大部分都是为了方便说书人、评书人讲绎而写就的,这就能让占了当时社会大头的不识字、不读书的人也欣赏到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流言蜚语之所以如此吸引人,能够深入人心灵魂,归根结底是切合了人类的某种愿景、情感或者欲望,从而引起了人们内心的共鸣,甚而点燃了人们参与创作和表达的激情,从而穿透时间、进入历史、无限流传、抵达永恒。

流言蜚语有两种极致的形式:墓志铭和史书。

墓志铭都是写一个人一生中的好的一面,这本身就具有艺术加工的性质;墓志铭其实是用有限的篇幅,来塑造一个永恒的人,这就跟小说不谋而合了,小说不就是为了塑造一些不朽的艺术形象吗;墓志铭它朝向的是死者死后的永恒时光,它的理想是帮助死者抵达不朽,因此它是一种有理想的文字,也是一种有时间意识和使命的文字。我们不妨把小说想象成是给某个人或者某些人写的墓志铭,客观地刻画和剖析笔下的人物,为他们树碑立传,给他们提供一种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的可能性。

至于史书,比如二十四史,早就有人评价过中国的二十四史,那是王侯将相的家谱。从这个角度讲,史书中包含了对历史事件的取舍和艺术加工,历书就像一部刻画人物、塑造人物的小说,它仿佛是一大群人的墓志铭,它的目标同样是把里面的人送入永恒殿堂。中国古代的演义小说,包括四大名著,其实都是一种模仿历史的写法,它们企图复制出一个宏大的时代和社会图景。而西方文学的源头:史诗,直接就把历史放在体裁的名头上,其本质也是一种历史的仿写。我写小说是希望在尽可能小的语言空间里放进尽可能多的现实内涵,把历史当小说来看,把小说当历史来写。

《加缪的人间》短篇小说集是我出版的第二本书,我目前所出版的两本书标题都有一个“人”字,这大概可以说明我对小说的态度。这与我的个人经验有关。我们看一幅画,最被吸引的是人像;听一段音乐,最被触动的是人声。人的内心,最关注的永远是人。于是,我在创作中始终不忘把人定位在第一要素之上。我不仅集中描述个体人,更希望自己的笔触能泼墨一片人的群像,就像人头攒动的黑压压的广场,那么喧闹、那么狂热、那么澎湃、那么旺盛。只有把个体人置于人的群体之中、置于人与人的关系之中,人性才能浮出水面。

小说集里收录了《寻我启事》《加缪的人间》《酒店没有酒》《逗号的尾巴》等十个短篇。在我的生命中第一部震撼我心灵的文学作品是卡夫卡的短篇《饥饿艺术家》,我的灵魂曾被它照亮。因此,我一直不敢轻视短篇所能蕴藏的巨大能量。我承认我写短篇,更多是试图操练小说的细密与完美,把自己倒逼在一个狭窄得近乎贴身的空间里,去挥剑、去开枪,除了要去打败不可能打败的四壁,还需要防范剑的倒戈、子弹的反弹,从而被推上非天才即疯子的一线天,领略到小说的肌理究竟有多无可立锥。

在我看来,所谓经典,就是把作品中的人物关系推到极致,因为极致,所以这样的关系会在历史中不断重演,绵延不息。具体到短篇《加缪的人间》,故事是一个自杀者在寻死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罹患绝症,于是放弃自杀,选择等待死亡。《加缪的人间》的核心是:以死亡拯救死亡。副标题中我引用了加缪的名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逗号的尾巴》探讨的是自由,任何人都无法获得完全的自由,所有人都要死,死亡就是人类最不自由的现实。“逗号的尾巴”也可以理解为,人类的死亡并非终结,而死后的世界就是逗号的尾巴。《寻我启事》探讨的是人的存在,究竟人需不需要通过别人的证明而存在?如果没有人证明我存在,我是否就存在,或者是否就不存在。我如何证明自己存在?《酒店没有酒》是一篇关于酒店的小说,现代都市人或多或少都进出过酒店,总有某个夜晚,人们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托付给这台陌生的社会机器。小说里男主角没家,女主角有家,家庭是社会最基础也最稳定的单元,但面对坚硬庞大的城市,有家没家同样寻不着温暖,于是人们渴望抱团擦热。人的双眼是长在身体前面的,因此只能看到180°的世界,扭动脖子,顾及新的空间,同时也出现等值的新暗面。脑后那180°的世界永远存在,它既是恐惧的国度,也是奇妙的乐园。作家在这片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在《酒店没有酒》里,男女主角的故事之外加了一个偷拍者的视角,这样就把男女主角身后那180°的世界展现给了读者,而真正的叙述者是一个观影者,这又是一重视角,三重叠加,形式上有点像螳螂捕蝉。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看短诗的人比看长诗的人多,看短散文的人比看长散文的人多,但是看短篇小说的人却比看长篇小说的人少呢?这是一个很奇怪、很悖谬的问题。诗歌、散文、小说。诗歌是最虚的,散文是最实的,小说则虚实结合。但为什么恰是这个介乎其间的小说成为了一个另类的极端?以“小”字命名的小说,居然是以大和长为美的。在古代几千年时间里,中国一直是诗歌大国、散文大国,小说被定义为“道听途说,街谈巷议”的闲文闲书,登不上大雅之堂。小说的崛起是近几百年的事,但很快就后来居上,一跃成为文学之王。某种程度上说,小说无非一个字:闲。之前被人瞧不起是因为闲,后来被大众追捧也是因为闲,成也是闲,败也是闲。而小说里面又有一种重要的笔法,叫做“闲笔”,在很多大师级小说家看来,闲笔是小说中最见真功夫的点睛之笔,是最引人入胜的悬崖之花。一个“闲”字大概就解释了短篇为什么没有长篇受欢迎了。人们看小说追求的是闲情雅致,是从容不迫,是优哉游哉,短篇往往把作者和读者逼得太紧迫了,长篇犹如长廊,可以让人闲庭信步、漫不经心、慢条斯理、漫无边际。如何让短篇更加自由、更加写意、更加闲散?这大概是我探索和修炼的一个方向。

我在内心一直酝酿着一部哲学的著作,在我看来,它在很多关键问题上对存在主义是有反思和突破的,我期待通过五到十年的时间进一步思考成熟,把它付诸笔端,并切实作用于我热爱的小说创作。在我的小说里,我更多探讨的不是存在的困境问题,而是人与人的关系以及情感问题。爱为什么会产生恨,就是因为情感并不能完全密合两个人的关系,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情感是从每个个体人身上由内而外生发的,它止于别人的身体。情感的射线是有尽头的,一旦强化了关系,个体的独立性便自然削弱,达到一定程度时,人便不复为完整的人了。我把这个核心创作命题提出来,是希望读者们不要再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来理解和解释我的小说了,那已经太老旧。

曾经,我以“小”字谈过自己对小说的一些粗浅想法:1.中间一竖,要求小说骨架要坚韧,脉络要清晰,要有穿透力,要“立竿见影”;2.左右两点,要求不能只关注主干,还要兼顾“一点一滴”的细节,而且要懂得平衡,这样才能“展翅翱翔”;3.最鬼斧神工的是下面一钩,不能中庸,钩要选边,作家的立场要明确,一点逆向的萌芽,有向上的追求,有逆风驰骋的勇气,只有这样才能“勾”住读者的心;4.小说就是要像“小”字一样——“一只长了双翼的钩子”,拉动世界冉冉上升……在这里,我想把“短篇”这两个字拆解重新组合,以表达我对短篇小说的看法。我只列出组合后的新短语,大家可以自己品味、解读。我认为短篇写作就是:“竹矢”射“扁豆”。


责任编辑:青年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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