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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酒,离人泪(碧草杯)

 

       

 

 

 

      

 

 

 

 

 

 

 

 

 

 

  

江头数顷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

   

 二月春风的湖畔,游人如织,车马相接。只见那头小道的两旁开满了杏花,粉红浅白,争闹枝头,偶然一阵轻风,便吹落了成片的花雨。 

  卫宇牵着马,随着人流缓缓走着。  

他没有赏花惜春的情怀,本是经过这里回府,谁知道以往空阔的郊野今日里竟这么多人。  

想来,他也好一段时间不曾回来了。  

戎马倥偬,本就是有家难回。况且,家里也没有人等着他回去。  

一十五随父出征,一十八父亲战死沙场,他继承父亲的遗志,保卫家国。  

年二十,母亲抑郁过度,跟随父亲而去。浩瀚天地,只剩他独自一人。  

如今,已岁二十五,这么多年来,杀敌无数,收复失地,获得天子御赐“镇远大将军”。  

大将军又如何呢?不过是一副枷锁,戴上了便至死方休。  

保家卫国,听起来光荣,却要为此付出多少的代价呢?  

他摇摇头,不愿再想。  

抬起眼,却映入了满眼杏花中一个娇俏活泼的身影。  

她一身杏色的衣裙,纤腰水袖,乌发如瀑,正一手挎着篮子一手伸出去采摘杏花。  

那袖子滑落露出的一节手臂皓白如雪,细润如脂,映着粉艳的杏花,竟无比夺目。  

只见她摘下了那片杏花,侧首放进篮里,让他把她的容颜看的明晰了。  

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他瞬间想起了年少时读过的诗句,此刻用来形容她真是贴切。  

冰肌莹彻,愈显的粉腮红润;豆蔻华年,不需浮翠流丹,就已有芙蓉出水的淡雅脱俗。  

那点缀其上的喜悦笑容更让她如夜海明珠,莹然发光;一双明眸,含着温暖的笑意,灿如春华。  

连号称铁石心肠的他也不禁动摇了一下冷心,一向淡漠的脸上微微柔软下来。  

见她伸长手也够不着想摘的一朵高处杏花,他拉着马走了过去。  

杏衣跳了几跳,还是摘不到那朵花,微微气闷的嘟起嘴,正要放弃却见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而易举的摘下了花。  

她惊讶的转过头来,见到的是一名牵着白马的青衣宽带的男子。  

他玉冠束发,线条刚毅,黑眸深沉如夜,单单只是随意的站着,就有一股傲然卓立的气概,坚忍不拔,气宇轩昂。  

“给。”他递过花,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看着她。  

她有点呆怔的接过,纤指不经意碰到他的手,娇羞的红晕马上染上了玉颊。  

“谢谢公子。”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紧张的捉着手中的篮子。  

微风吹过,风中除了杏花的清香还有淡淡的酒香。  

是她身上传来的吗?绵甜芬芳,很像她给人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他本不想问,却莫名的问了出来。  

“杏衣,花杏衣。”  

杏衣。他在心里咀嚼了一次,凝视着她如杏花般娇红的脸颊,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待他走开,她才敢抬起酡红的脸,见到他的身影慢慢的淹没在繁杂的游人和花枝中。  

她久久的站着,几乎忘了自己采了花要回去酿酒。  

情窦初开的少女,遇见百战沙场的将军,是幸抑或不幸?  

漫天飞舞的杏花,开启了命运的纠缠。  

   

   

 

 

云色鲛绡拭泪颜,一帘春雨杏花寒。  

  

   

布满红霞的房间里,一片喜气洋洋:所有家具都铺上了红布,门窗大床都贴满了“龙凤呈祥”、“麒麟送子”花样的剪纸;摆着红烛的圆桌上则放了一个雕着莲花的酒瓶和两个配套的酒杯。  

这是一间新房,新人的洞房。  

杏衣穿戴着凤冠霞帔端坐在洒满花生糖果的床上,不敢妄动。  

头上盖了红头巾,一眼望去全是红,看不清的迷惑比不上心里的不安。  

她只是一个酒娘,却嫁给了一个将军,虽然只是做侧室。  

但这已是高攀,所以她受宠若惊的父母马上就答应了这门婚事,还包了个大红包给穿针引线的王媒婆。  

至于她自己,没有太大的欣喜,她只知道她的夫君是将军,打过很多胜仗,不仅没见过面,而且连名字也是临出嫁前才听父母说的。  

卫宇,卫宇。听名字是个堂堂正正,刚正不阿的人,不知道实际上是什么样的。  

会不会像那天帮她摘花的人一样?他的样子也和这个名字很相称呢。  

可惜,无论像不像也没有意义了,她已经嫁与他人妇。  

她眼里掠过一丝苦笑,遗憾吗?也许是的。  

“咿呀”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进来。  

她紧张的握紧手,看到一双红鞋出现在床边。  

是她的夫君吧?  

卫宇停在她面前,却没有马上揭红头盖。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那一日,王媒婆上门说亲。  

他年已二十五,长相英俊,又是一个得宠的大将军,上门说媒的人并不少。  

他也像拒绝其他人一样拒绝王媒婆,说他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  

王媒婆无奈,忽而一转,那么先娶个侧室怎么样?您府上有个女主人打理打理也好呀。我这有不少人选你听听,像是林掌柜的千金、李老板的二女儿,甚至花家的女儿杏衣也不错啊,反正只是侧室不用太计较身份……  

王媒婆还说了谁,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他说了句“那就花杏衣吧”,王媒婆就欢天喜地的出去了。  

当时为什么说就是她呢?就因为那杏花道上的一遇吗?  

或者是因为他已经孤单太久,想要有个人来陪?  

不管怎样,现在都已无路可退。  

他拿起玉陀秤揭开了头盖。  

红头巾飘然而落,露出的是她粉妆玉琢、风娇水媚的容颜。  

今夜,她不同于那日的清丽,丰姿冶丽却也一样动人心魂。  

金莲凤头、金瓒玉珥更衬得她琼姿花貌。  

她怯怯抬头,盈盈秋水一觑到他的脸,马上荡起了欣喜而娇羞的秋波。  

原来竟是他,这是天意吗?老天爷对她真是太好了!  

凝视着她清眸流盼的风情,他却依然淡漠,起码表面看来是这样。  

而他的内心,波澜起伏。  

他何尝不想对她说“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但他不能!  

他不想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见他一直沉默,她不安的扭着手指。  

就在沉默到极点的时候,她听到头顶落下一句“你休息吧,我去书房睡”。  

那样淡漠如水,让她的心瞬间冰凉,连他什么时候走出去了也不知道。  

红烛摇晃,未喝的交杯酒冷冷的在桌上看着她,仿若嘲讽。  

这便是她的洞房花烛夜吗?竟是如此的冷冷清清。  

她的凤冠还未拆下,哀怨的泪水抢先滑下了肤若凝脂的脸。  

滴答,蜡烛有心,替人垂泪到天明。  

而窗外,微寒的春雨,寒透了杏花。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新婚燕尔,却是一日难见一次面,连用膳也是分开的。  

杏衣提着装满杏花的篮子,穿过回廊去酒窖。  

路上碰到的下人都貌似恭敬的鞠躬行礼,而她回以微笑的同时只能在心里苦笑。  

一个在洞房之夜被抛下、被夫君冷落的新娘,怎么会得到别人的恭敬?这府里她也只是一个刚来的外人。  

虽然夫君见到她也只是淡淡点头,不过幸好她说她想酿酒时他没有反对,否则她天天待在这偌大的将军府也会闷的发疯。  

不过他要她不必自己去采花,他会叫人采来给她。  

她虽然也想出去散散心,不过她也明白嫁了人的女人有些规矩还是要遵从的。  

况且他身份不一般,她也不想给他惹闲话。  

她匆匆进入酒窖,关上门的同时隔断那句“果然是身份低微的女人,嫁给我们将军做夫人还喜欢酿酒……”  

她只能装作充耳不闻,否则又能怎么样呢?  

酒窖里藏着许多种酒,但多数是些烈酒,夫君是将军,当然是喝惯烈酒的。  

但是她喜欢酿的是杏花酒,淡雅醇香的酒。  

她想酿给他喝,他应该会喜欢吧。  

蒸煮,发酵,过滤……闷热使她香汗淋漓,但是她还带着微笑。  

卫宇站在种着松柏的庭院里,看着对面。  

对面就是酒窖的入口,一扇厚重的木门。  

边疆暂无战事,所以他才能留在家里,他也不知道哪天就忽然要走。  

他在家里,除了处理公事,就是偷偷看她。  

是的,偷偷。  

这是不是很可笑?相公竟然还要偷窥妻子。  

虽然她的身份只是妾,但他是把她当妻子看待的。  

可是他不知见了面要说什么。一个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面对自己的妻子竟然手足无措。  

所以,他只好偷偷的看她。  

看着她每天早早起来,除了刺绣就是酿酒。  

虽然将军的夫人还要亲自酿酒可能传出去不大好听,但他不在意,只要她开心便好。  

她在这里其实很寂寞吧?没有朋友、没有谈心的人,连他这个做丈夫的也冷落她。  

豪宅华屋也许并不适合她,锦衣玉食她也未必喜欢。  

要她嫁给他,是不是真的错了?  

可是他想要见到她。  

即使只是碰着面淡淡点个头或说句“早安”,也觉得平静而温馨。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了,就像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样。  

她是个好女人,贤良淑德,即使下人态度不恭,也没有计较。  

她毕竟是主子,但她没有仗势欺人,甚至逆来顺受。  

他把她的委屈和伤心看在眼里,却抑制自己去管,不想自己沦陷更不想她沦陷,在“爱情”这个貌似天堂也许也是地狱的深渊里。  

但是他还是没能够管的住自己的心、自己的行为。  

那日午时,他经过她房前的院子去前厅,忘年之交的端王爷来访,正在前厅等候。  

当时,侍女晓荷正端着托盘推门进去她的房间。  

因为门是开着的,所以可以看到房里的情景,和她的样子。  

他情不自禁的停了下来,向里头张望,看到她站了起来。  

见到晓荷端着午膳进来,杏衣走过去,伸手想接过托盘。  

她不是很习惯别人伺候自己。  

“哐啦”一声,双手只接到一团空气。  

她怔怔的看了晓荷一眼,又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夫人,很抱歉,晓荷一时失手了。”晓荷嘴里说着请罪的话,却连头都没低下,挑衅的目光直直的看着她。  

她扯出一抹苦笑,“没关系。”就准备弯腰去收拾。  

一直旁观的他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他没想到府里下人已经张狂到这个地步,竟然如此欺她!  

“住手!”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制止她的动作,冷冷的盯着满脸惊慌的晓荷,“收拾干净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第二遍!”  

她错愕的看着晓荷手忙脚乱的收拾好地面,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才抬头望着他,那一眼里充满了惊喜。  

原来他对她并不是无动于衷的,不是吗?  

被她一看,他才自怒气中回过神来,立刻放开了手中的纤臂,有点尴尬有点无措的转过视线。  

见他微红了耳根不敢看她,她轻柔一笑,“谢谢夫君。”  

他脸上也开始发红,丢下一句“我再去传膳”便快步走了出去。  

注视着他迅疾的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终于忍俊不禁的笑了,笑声清脆,宛如早晨落下的一场杏花雨。  

沉浸在忽如其来的喜悦和甜蜜中的她不知道,他一走出去便后悔了。  

他想,他不应该插手的。心软带来的后果他和她都未必能够承担。  

   

   

 

 

杏花未肯无情思,何是情人最断肠。  

   

边疆告急,命镇远将军即刻启程。  

矫健的骏马已在大门口等候,他全身盔甲,披风一扬,就准备上马。  

府里下人都在旁边恭送。  

“夫君——”她捧着一坛酒急匆匆的赶出来,因奔跑而泛上红晕的脸上带着一丝羞怯的笑,“这是我酿的杏花酒,请你带着喝吧。”  

他凝视了她一会,因她期盼的神情竟说不出拒绝的话,“谢谢。”把酒接过。  

“嚯”,马鞭一甩,骏马奔蹄而去。  

她望着猎猎飞扬的披风飘过转角,带走了已经开始思念的人。  

   “冲啊——杀啊——”满山遍野的呐喊声惊破天地,兵戎相向,刀枪凛冽。  

激烈的战争,气势如虹,震动河山。  

将军帐中,他倒了一杯杏花酒细细的尝着,耳边似乎还听得见将士们的嘶吼。  

边疆,是朔云寒,边月苦。  

唯有热血将士们的勇气和豪情才使得他们没有被黄沙万里的寂寥淹没。  

背井离乡,一腔热血,尽付天涯。  

不能说,是不寂寞的。  

即使有与子同袍的战友,也不能抚慰思念的心。  

新酿的杏花酒,还不够醇郁,但略带青涩的香甜清新却足以使人忘情。  

他自卷起的帐帘望出去,弯月如钩。  

不知她是否还好,是否也在看着同一弯明月?  

离开了之后,他才发现,他比想象中的更想念她。  

在金戈铁马里,在刀光剑影中,她的身影都会隐隐约约的浮现在他脑海。  

在这战后休养生息的时候,更是怀念她楚楚动人的容颜。  

她已经成为他想要胜利回去的一个理由。  

也许是一个和保家卫国同样重要的理由。  

而以前在他心里,没有什么东西比保家卫国更加重要。  

只是啊,这边疆何时才能平静?  

帐外过往的将士们都在想,将军在喝杏花酒,肯定又是在思念那个人了吧?他的神情,温柔的一如边城今夜的月光。  

他思念她,就像他们思念家中老母妻儿一样吧。带着寂寞又甜蜜的期盼。  

第三日夜,敌军来袭,己方奋力抵抗,双方损失严重。  

他穿着染血的战甲,站在帐外望着战后萧瑟凄清的营地。  

无数的血染红了黄沙,篝火在寒风中摇曳,一具具血迹斑斑的尸体被抬去掩埋。  

有恨朱楼当凤阙。无穷青冢在龙沙。  

这些战士们,前一刻还是活生生、年轻力壮的,此刻都已冷却,成了一堆堆的血黄土。  

他们当初立志报国,把青春和血汗都奉献给这片沙场,然后在某一日抛头颅洒热血,死在异乡。  

他脸色肃穆,眼眶却辣辣的发热,就像和战士们喝过的烧刀子一样,辣烫得似乎连心肠都要烧起来。  

许多一起喝过酒的人,都已经再不能回来。  

天涯何处不是家,不计马革裹尸还。  

多么雄壮,多么悲哀。  

你们家中的亲人如果听到你们死去的消息,该有什么样的心情?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成为黄沙中的一个青冢。  

战争壮烈,将士豪气。  

又谁知,铁马也郎当、雕弓折。  

坚韧的雕弓会折断,健壮的骏马会累死,又有谁可以百战不挠,永垂不朽?  

如果他死了,她会怎么样?  

也许,他一开始便错了,不应该娶她的。  

她嫁给他,除了担惊受怕、除了常年累月的等待和孤独之外,还有什么?  

他喝着杏花酒,却第一次尝到了秋莲般的苦。  

帐外,不知谁幽幽的吹起了《梅花落》,哀凄的笛声传遍了边城。  

这一夜,营帐无声,月光如雪。  

而一夜尽望乡的征人,都在思念谁呢?  

 

 

   

云阙朝回尘骑合,杏花春尽曲江闲。  

   

两年的时间,可以消磨尽多少男儿的志气,可以消逝掉多少女人的爱情?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对他的思念越来越浓。  

每天都在回忆,回忆他们相处的并不多的时光。  

想起那天他为她摘花,想起碰到面时他清淡而温柔的笑意,想起他因维护她而发怒的模样……  

回忆不多,却愈显得珍贵。  

因为他那次的发怒,下人们也没对她有过过分的不敬,她的日子很平静。  

基本上除了酿酒,就是等待他的消息。  

传回来的消息时好时坏,她的心也随之时低时高,时喜时忧。  

这一日,终于传来他胜利班师回朝的消息。  

她欣喜欲狂,一整天都在等着他出现。  

华灯初上,府里到处点上了灯笼,他挺拔的身影终于跨进府里。  

见他风尘仆仆,她马上叫人准备热水衣物,让他先去沐浴,自己则兴冲冲的去准备酒菜。  

她太开心了,没有察觉他的神情有异,那是做了某个决定后的沉肃。  

她在如意亭里设了酒菜。  

他一走过去,便看见了朦胧光线中穿着一身浅红衣裙的她。  

乌发斜挽,玉簪精巧,腰如纨素,玲珑婀娜。  

她微笑着一福身,明眸皓齿,百般难描。  

两年的时间,让她出落的愈发柔美飘逸,风风韵韵了。  

只是红颜如春花,能灿烂多久呢?  

他入座,看着她素手舞动,为他们各斟了一杯酒。  

埋了两年的杏花酒,酒未入喉,就已经闻到浓郁的醇香,在空气里浮动。  

美人如酒,也让人不饮自醉。  

即使他抱着决心而来,也不禁有丝动摇。  

她执起酒杯,言笑晏晏,“祝夫君凯旋归来。”  

凯旋归来?他心下一痛。  

每次胜利的战争都是以无数人的生命换来的,自己这只拿着酒杯的手沾过多少人的鲜血,数也数不尽。  

不知哪一天,也会染上自己的鲜血。  

他一口灌完杯中酒,冷漠开口,“三日后我将迎娶宁阳郡主为妻。”  

今日庆功宴上,端王爷向圣上提出赐婚,将自己的二女儿嫁给他。  

他第一反应是想拒绝,但转念一想,不仅答应,而且还说希望挑个最近的日子。  

长痛不如短痛。即使不舍,也要狠下心。  

她就饮的手僵住,呆了良久,才缓缓一笑,眼里水光莹然,“那么此杯祝贺夫君喜得良缘。”  

她一饮而尽,只觉得胸中冰凉,嘴里苦涩。  

他冷眼旁观,见她分明想哭,却还是生生的笑出来,心如刀割。  

“我去休息了。”他推桌而起,怕再留下来连自己也忍不住要流泪。  

他的铁石心肠,早已化作了柔肠软心,只怕她一滴眼泪就能融化了。  

而他,却还是要硬着心肠,说出伤害她的话。  

他是时候放开她了。  

虽然要以另一个女人的幸福为代价。  

但是请原谅他的自私,在他心里,她最重要。  

重要到因为爱她而放弃她。  

她一个人静静的坐着,慢慢的喝光了那瓶酒,这酒本是为他酿的,到最后却是自己喝了。  

最后一滴酒入口的时候,荒鸡叫起。  

天色发白,她走到书房门口,等他起来。  

他不久就出来了,他也一夜不成眠。  

晨光初曦,在橙黄的光芒中他和她却都脸色苍白。  

她露出一个凄恻的微笑,“休了我吧。”既然他已心仪他人,已决定娶妻,那么她也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他没有说话,只觉心痛难忍,故作冷漠的眼底是掩不住的伤痛和留恋。  

他本不想休了她,不过既然她已经提出,那便断了吧。  

他凝视着她在朝霞中的脸,那肤色还是像以前那样,娇嫩如花。  

只是,她的憔悴、她的疲倦,已经在眉梢嘴角表露无遗。  

离开这里,她才可以重新自由而鲜活的呼吸吧,做回那个天真快乐的女子。  

他沉默了良久,转身回书房,笔走龙蛇很快就写好了休书。  

他看着她拿着休书慢慢走远,眩目的阳光吞噬了她纤细的背影。  

五月,早已落尽了杏花,而离人的眼泪才开始渐渐落下。  

 

 

   

流水君恩共不回,杏花争忍扫成堆。  

   

一向平静的将军府最近却成为了京城里最热闹的话题。  

百姓们都在纷纷说着将军休了两年前才娶的妾,准备迎娶端王府的宁阳郡主啦。  

有人感叹还以为将军是有情有义的汉子,怎么也这么薄情啊!  

马上有人接了话茬子,宁阳郡主那是大家闺秀、名门贵族哪,虽然身体病弱,但是长的国色天香,一个酒娘休了休就呗,有啥大不了……  

一时间,嚣尘四起,流言遍布。  

今日,就是镇远将军迎娶宁阳郡主的日子。  

万人空巷,锣鼓喧天,十里长街一条红浪。  

杏衣戴着纱帽站在人群里,望着那八人大轿从大街那头过来,停在将军府大门口。  

想到当年她出嫁时的情景,她心下凄然。  

这一次啊,她将要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娶另一个女人。她只能在这里看着,站着,像周围这些无关的人一样。  

她也已经和他无关。  

笑吟吟的媒婆撩起红帘布,扶出了头盖喜帕的新娘子。  

那以彩线绣着凤凰、喜鹊的喜帕在阳光下刺痛了她的双眼,眨一眨,便落下泪来。  

新娘是凤凰,她不过是一只喜鹊而已,比不上她的高贵。站在一起,只会徒增低俗。  

虽然看不到新娘子的容貌,但看她款步姗姗、弱柳扶风的风姿,便知是一个花颜月貌、气若幽兰的美丽女子。  

威武英俊的将军新郎接过打着喜结的红绳,牵着新娘入门。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真是令人感动。  

而当初,她也同样的感动。  

她在高声喜气的“一拜天地”的拜堂声中,悄无声息的走出了人群。 

 

 

   

杏花结子春深后,谁解多情又独来。  

   

八年后,宁阳郡主抑郁而亡。  

十年后,镇远将军因断臂而辞官归京。  

又是一年的春天,开满了杏花的湖畔依然游人如织。  

他缓缓漫步在小道上,卸下了责任之后他有很多的时间,不必再像以前一样脚步匆匆。  

十年没来过这里了,当年他就是在这条道上见到她的,如今她还在吗?  

“娘,娘,我要那朵花!”一个清亮活泼的童音在前方响起。  

他抬头望去,看到作妇人打扮的她牵着一个女童的手,那孩子大约六七岁,粉嫩娇憨,眉似新月,可以想象长大后是怎样的方桃譬李。  

他走过去,一如当年的为她摘下了那朵高处的花。  

她怔了一下,缓缓回头。  

一回首,已是百年身。  

他,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但他们都明白,他们都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他淡淡一笑,有着遗憾和沧桑后的平静,“你还好吗?”  

她笑了一下,眼里浮现泪光却没让它掉下来,“我很好。你呢?”  

他看了一眼空空的右袖,“就这样。”是最后一战的时候被敌方将领砍断的,齐肩而断。  

虽然断了臂,但是起码不用再上战场,一次次的看着战友死去。  

她注视着他独臂的样子,感到久违的心痛,但是她却再不能做些什么。  

她和他毕竟已经隔了天涯。  

“好好保重。”她也只能这样淡淡的说一句。  

“娘,这位叔叔是谁啊?”孩子在旁边扯了扯她的衣袖,好奇的望着他。  

她慈爱的摸摸女儿的头,“他是娘以前的……朋友。”是的,朋友。  

他看着她们相似的脸,她果然已经嫁人了吗?十年的时间,改变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你相公对你好吗?”他凝视着她依然柔和的眼眸。  

“很好,他对我很好。”被休两年后,父母请人做媒让她嫁给了一个客栈老板,对她还不错。  

“那就好。”他近似温柔的一笑,然后便转身慢慢的走开了。  

那个温柔的眼神,他以前从未给过她,这一眼,就让她的泪水瞬间决堤。  

“娘,你怎么哭了?”女儿着急的问。  

“娘没事,只是眼睛进了沙子……”  

细微的声音很快就被车马声脚步声淹没了。  

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春天,花很美,风有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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