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端

独骑士(碧草杯)

19岁进入大学,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耳语:这,该死的生活!  

爸爸送我来学校的那天,天空像一顶沉重的大帽子罩在头顶,四周的空气被九月的太阳烤得炙热,一阵风滚过,仿佛能听到干裂的吱吱声。我想看看远方单调的山和山顶的树,僵硬地挺着脖子却无法睁开眼睛。一片白茫茫的光压着我透不过气。爸爸走的那一刻,我竟然没哭,甚至说不上半点伤心,看着同伴哭得唏哩哗啦,我感觉自己就像不入戏的演员,被安排了戏份却呆站在屏幕外。但毕竟我不是观众,只好低下头去收拾自己那堆积如山的行李。当我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累得瘫坐在椅子上,我知道该死的生活真正开始了。我的嘴角绽放出诡秘的笑。  

   

  

   

对于军训,我毫无感觉。只有当烈日出现,我的头眩晕无比,身上灼热疼痛,我才怀疑以前是否有过同样的感觉。军训时剪掉的头发慢慢张长,头发长了,就容易乱,于是心也跟着乱。   

一个月,不,不到一个月,我已经厌倦了所有的社团活动和那些磨掉激情和冲动的组织。我毫无留恋地对它们挥挥手,我知道,我有双翅膀,对飞极度向往的翅膀。虽然这是该死的生活,我也要拼命地钻,不管方向地钻,我相信幸福是圆形的、黑夜是圆形的、生死是圆形的,就像南极和北极一样,总会从一端去到另一端,在我钻得足够感动上帝的时候,生活会突然改变模样。  

傍晚,逃离校园里滚烫的喧哗和让人烦躁不安的广播,我骑上自行车在大学城兜转,在一条蜿蜒的小路处看到了一堆用木料和油毡纸盖成的简陋的房子,我脑海里飘过繁华的纽约街头住在纸皮箱里的流浪人――紧随着映入眼帘的是那堆房子的中间竖立着一面用竹竿撑起的鲜艳的国旗,在晚风里喳喳作响。几个中年女人耷拉着表情坐在房门口,像是发呆,又像是掂量着心事,小孩坐在树根下写作业,斜头歪脑,瞪着眼睛一笔一划刻画得好用力。我看到有个身穿黑色T恤、迷彩长裤的男生,一边拿着相机对着这堆木房子和那面耀眼的国旗猛拍,一边和散落在旁边的民工模样的老伯们扯话。我在旁边停了下来,一步一步靠近,听他们一会儿02年一会儿03年地说着,老伯们嘴里的白沫随着旱烟一起飞出。当他意识到我就站在他身边时,他用眼光扫了一下,然后缓缓走向停在一旁的破单车,跨上车就骑走了。  

时针绕着圆圈钻过了无数个午夜,我常常望着死白的天花板等睡意的袭来。  

悄无声息的日子又静静地淌过了一个月,直到我再次遇到大西,我才忽然意识到我只是个女孩,因为男孩应该像大西那样,而我不是,所以我是女孩。大西,就是那次扫了我一眼就骑单车跑掉的人。后来他告诉我,那天他在大学城的城中村搞调查,那面鲜艳的红旗是村民无声的抗议,他们的家园在那喳喳的声响里被破土动工。大西还挤了一下眼睛说我那天当听众的表情很白痴。我一直都不明白大西为什么这样说我,我也从来没有问他,反而常常追问留在他相机底片上的一段段故事。大西是个充满人文关怀的人,后来我甚至怀疑,他对我的好,也只是他的人文关怀的一种实践。  

时针依旧绕着圆圈缓缓穿透午夜,我依旧望着天花板,但再也不傻傻地等睡意来袭了,天花板上似乎有无穷的趣味,有喳喳作响的国旗、有大西的照片……有时梦里居然还有大西。  

大西的裤子永远是长的,并且永远都是破的,那些人为的破洞常常开在膝盖和大腿上,好几次,我不经意看到破洞里大西的腿毛,很长很卷,却羞答答地藏在黑洞里。可有一天大西告诉我,他的右腿在一场车祸中受伤了,后来肌肉萎缩,长大后那条腿比另一条腿小了一圈。而那些破洞,就是大西为那条瘦腿打开的天窗,它不能裸露在阳光和空气里,却同样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和空气的清新。我想起那些又长又卷的腿毛,那么有生命力,完全不像长在一条萎缩的腿上。  

我向来都是认定了一个人,便对其倾尽所有的。我并没有喜欢大西,更没有对他着迷,我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的感觉。我和大西常常坐在校园的人工湖湖边,对着一抹又黑又深的湖,肆意地喝酒,只有大西不把我当女孩看,他从来不会拒绝陪我喝酒,也从来不会阻止我喝酒。当那又冰又涩的啤酒,沿着喉咙灌进我的胃部,我感到一阵快感,尤其是当我的脑里出现了一道道眩晕的光环,身体变得轻飘飘,我有种超脱的感觉。  

我是那么讨厌我那张稚嫩又秀气的脸,与我复杂躁乱、漂浮不定的内心是那么的不相符。但是,我却不愿意撕下这张脸,它如同一道面具,可以露出脑瘫一般的微笑,给我一种永远不被人群抛弃的安全感;常常这张脸又让我感到害怕,那张脸有种震慑我心底那些离经叛道的冲动的力量——那是我过去的影子。  

   

  

   

我九岁时,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少年骑士以生命为赌注,夜晚骑着战马,翻山越岭,攀登上一段险峻的绝壁,采一束还没有完全绽开的花,偷偷地放在女孩家的窗台上,第二天清晨,女孩子醒来,却不知道送花的人是谁。  

也就是从听了那个故事开始,我常常幻想,在一个宁静而安详的深夜,会有那么一个高大勇敢的战士,骑着战马,翻山越岭,采来一束美丽的野姜花偷偷放在我的窗台。醉人的清晨,我手捧鲜花,隔着一层如蛋清般透明的雾气,踮足,遥望,微笑。到目前为止,我生命中最美好最诗意的事莫过于此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等待爱情的耐性,也许是在那个骑士梦想怎么也绕不过那个圆圈,也许是在某个清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当看到朦胧的光线渐渐变得清晰,世界恢复了逼真状态,爱情怎么也无法绕成一个圆形,就在半空中下坠,变成休止符。大西说,爱是一颗幸福的子弹,尽管是幸福的,但是他不愿意中弹,不愿意忍受那种伤痛。我一直觉得,在大西的心里,最痛的是那萎缩的右腿,而不是爱情。因为,大西绝少跟我说起他的右腿,却常常跟带着调侃的语气跟我谈爱情。  

大西是我在大学里唯一的朋友,而我却不是大西唯一的朋友。他的朋友很多,并且形形色色,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小Q的女孩,总用一只发夹把长长的刘海别到一侧,那些发夹总是随着衣服的变化而变化,粉红的、淡蓝的、鹅黄的……蝶形的、星形的、扇形的……我每次看到她,总会想起《挪威的森林》里面的直子,清澈简单,却柔和得令我不忍心让目光离开她,我害怕一转眼,那些凝聚在她身上的朦胧如氤氲雾气般的美一下子消失,或者一下子变得清晰逼真。小Q常常微笑着抱着一沓书来找大西,然后再抱着另一沓书微笑着离开,后来我才知道,小Q是大西的图书馆私人秘书,大西借书、还书都由小Q全盘负责。刚开始,我会心疼小Q,她那么瘦弱的手怎能承受那么多书的负荷呢?可是,几次看到她脸上永远灿烂的微笑和她走后无比坚定而轻盈的背影,我相信她可以承受任何的重力,因为,一切沉重都会向天真女孩投降,一切苦痛都与纯洁无关。  

自从认识小Q之后,我竟然开始恢复了某些女生的原始特征:乖巧、文静。我身上那些刺眼的光芒慢慢变得柔和,并且我会像以前那样去欣赏自己秀气的脸,但是,很快,我又变回了刺猬。在命运的某个角色里,我是一个无名的骑士,身上长着长刺,永远一副战斗的姿态,也永远摆脱不了战斗的漩涡。可我穿起了长长的波西米亚长裙,我不想抹掉自己身上最基本的女生气质。  

对于骑士来说,爱情和战斗是最重要的,他们往往会为爱而战。而对于独骑士而言,不仅对爱情失去期待,同时也厌战。我便是一个奔跑驰骋在征途中的厌战的独骑士,而陪伴我的只有一匹倔强而高傲的战马,那就是大西。厌战的独骑士,总是带着满身的伤痕,迎战!  

   

  

   

我终于哭了,这是我上大学以来的第一次哭泣,难道仅仅因为一条雪糕掉在我的身上,弄脏了我最心爱的波西米亚长裙吗?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图书馆一步一步往外挪出来,忽然看到迎面走来一对情侣,脸上挂着青涩而甜蜜的笑,我看得心里酸溜溜的。让我更心酸的是,那女生手里拿着一条刚撕开的粉红色的“可爱多”雪糕,我断定那是我最喜欢的草莓味儿的。  

于是,我给自己买了一条粉红色的草莓味儿的“可爱多”雪糕,在校园的湖边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对着那一抹黑漆漆的湖,一股忧伤袭来,便忘记了手中的雪糕。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中雪糕冰冷的温度把我从迷蒙中拉回来,我撕开雪糕,原本结实的雪糕已经哗啦啦地融掉了一大半,流着伤心的泪,我眼睁睁地看着融化的雪糕沿着我的手慢慢滑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波西米亚长裙上。那一瞬间,看着裙子上密集着的粉红色的眼泪,我又听到那重重的耳语:这,该死的生活!眼泪决堤……这场爆发,是蓄积许久的!粉红色的“可爱多”雪糕时代,已经远去,吃雪糕的心情无法复原,我多么怀念那单纯美好的小幸福。奔跑在十九岁的高速公路上,我一路向前,一路回头,后来,我发现现在的我离未来好遥远,离以前也好遥远,我回不去了。我之所以喜欢小Q,其实是依恋小Q身上那个隐藏着的我的影子。我对小Q微笑,其实是对我自己微笑,真诚并且带着无法言语的心痛。我开始做着同样的梦:我坐在旋转木马上,四周音乐飘扬,泡泡飞舞,粉红色的“可爱多”雪糕在我的嘴里融化,我眯着眼睛一直笑,一直笑。  

几天过后的清晨,我刚睁开睡眼,便接到大西的电话,他的声音低沉、厚重,沉睡一般,以至于我怀疑是自己做了一个真实的梦。  

大西说:“我们在一起吧!”  

“可我并不喜欢你。”  

“但你需要我!”  

“……那好吧!”  

一瞬间,天戏剧般地下起了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刚睡醒时看到的朦胧世界一样。我赤脚站在窗口,以梦里期待骑士降临的姿势,踮脚,眺望……我感到久违的惬意和愉悦。  

忽然我明白,到最后,和骑士一起的不一定是他最爱的人,但是战马一定会对他不离不弃。骑士最需要的不是爱情,而是一匹同样孤单寂寞的战马,一起驰骋沙场,一起成长、变老,直到死去。  

   

  

   

周末,我和大西去逛书店,买了几本书,然后去电影院看了法国电影《蝴蝶》。电影里九岁的女孩天真地问朱利安爷爷:“为什么是爱上一个人,而不是爱下一个人,就像种下一颗种子一样?”在女孩的心里,爱情应该是“种下”去的,往下钻进爱情的土壤,生根、缠绕,才会牢固。  

对我而言,爱上如何?爱下如何?我害怕回答!  

我跟大西讨论,我们出生的时候,最先到来的是爱还是不爱?我说,最先到来的应该是不爱,只有后来遇到了想爱的人,生命的情感血液里才会有爱的奔流。而大西则认为,爱是与生俱来的,不爱是在对爱绝望之后才会出现。我们都没有试图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在我看来,“爱”与“不爱”的讨论只不过增加了一些我对爱、爱情的看法而已。  

我们在回来的地铁上,遇见小Q,她轻快地飞向我们,笑盈盈地跟我们扯话,像天真无邪的孩子见到亲爱的亲人。我对着小Q,在她白皙的脸上找寻黑影,却找不到任何痕迹,我不得不承认,那是纯净如白纸的小Q,与我的影子无关。小Q告诉我们,她今天拿到雅思成绩单,很快就要去出国了。我看到她说话的时候笑得弯弯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在闪光,我又看到她乌黑的眼珠子转向大西,很快又转回来。  

是小Q摆脱了我的影子,还是我的影子脱离了小Q?我也搞不清楚,每次见到她,我都会着迷于她头上的发夹,仿佛那是小Q身上最奇特的东西,尤其是当她习惯性地拨弄头发,用手去摸发夹的时候,我觉得那一抬手间有种无法言语的美感。  

一个月后,小Q退学了,再一个月,小Q去了遥远的英伦。那天,大西去机场送她,我则被困在教室里做着枯燥的英语四级的卷子。我的脑里响起一阵飞机掠过天空的声音,越飘越远……  

   

  

      

时间的齿轮一环紧扣一环有条不紊地转动,每一次转动都要发出轰轰的貌似警告的声响,如同疲惫的老人,每一次的努力都可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却只能迈出很小的一步,而那一步步走过了,就成了悠长的岁月。  

校园里的每一条路已从陌生变得熟悉,从熟悉变得凄清,最后竟然变得索然无味。后来发现,唯有后山那片按树林,是我可以久呆的。常常,我和大西坐在按树林下,背靠背,静静地看书。南方的秋天来得很迟,桉树上开满了白茸茸的雪球,风一吹,细针似的花瓣飘落下来,砸在书上和我们的身上。空气中,混合着桉树独特的芳香和桉树花里甜甜的蜜香,充满着诱人的气息。  

Q走后,我成了大西的私人秘书。我并不是个称职的秘书,我常常忘记帮大西还书,也常常忘记帮大西借书,甚至常常忘记身边有大西需要照顾。我终于明白,在自己的心里装着一个人,时时要提醒自己去关心,对我来说,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毕竟,我是独骑士,独来独往,当我的战马变成我的爱人,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只是牵着他走,而应该和他并排走。可是大西跟我说,不是牵着走,也不是并排走,而是由他领着走。骄傲的我,撇嘴摇头:“我不是小Q,不会随你摆布!”  

许久许久,我没有受耳语的干扰,甚至我把耳语压制下去了,或许,真的如我当初所希望的那样,“在我钻得足够感动上帝的时候,生活会突然改变模样”。事实上,生活没有改变原本的模样,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加重我对那句耳语的感受。一种简单快乐却蕴藏着无数陷阱的生活,远比复杂的无路可走的绝境可怕,因为我身上出现了小Q的影子,无休止地缠着我,阻碍我的思想和行动。尤其是到了夜晚,我躺在床上,眼光光地看着天花板,小Q抬手拨弄发夹的影像放大N倍出浮现在上面,挥之不去。  

该死的生活,总有一些不简单的事情在发生。一天,大西到宿舍来帮我修电脑,他走后,我发现他在我的电脑上打开了他的邮箱没有关闭,我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封小Q发给他的邮件,发信日期是在小Q走后的第十天。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打开了邮件。前面小Q谈了她在伦敦的生活,笔调是她一贯的轻松愉快,我看着也觉得开心,可当我看完邮件,我的心有种剧烈的疼痛,那种痛感一直从我心脏向四周奔涌,吞噬我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  

“……第一次见到你,我心里微妙的感觉使我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诗:‘ 你微笑着,没对我说一句话,而我感觉到,为了这个,我已经等了很久’。我发现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后来我做了你的私人秘书,那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的事。……来到伦敦,离你那么遥远,可是我的心提醒我:告诉你,让你知道我曾经是那么深爱着你。是的,我想告诉你,仅此而已。”  

“其实,我是逃到伦敦的,也是我被妈妈送走的。进大学没多久,我爸爸就遭到一场车祸,离开了我和妈妈。深爱着我的妈妈,为了让我学会独立和坚强,狠心把我送到英国的舅舅家。我原以为,我会快乐一辈子;我原以为,我永远不会孤单。可是,一切快乐都随着爸爸走了,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从我天堂里爸爸的身边,把我的快乐找回来!”  

    我哭了,眼泪沿着伤口滑落。  

原来,真正的独骑士是小Q,守候着失落的爱情,带着满身的伤痕,在广阔的命运里战斗,对生活、对命运发着柔弱又震撼心扉的呐喊!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喊小Q,呼喊远离了我的影子。我终于清楚,不是我摆脱了小Q的影子,而是小Q的影子抛弃了我。  

又是一个清晨,红花黄叶点缀着秋光,我和大西漫步在那片桉树林下。桉树上大朵大朵的球状花束已经枯萎变黄,风掠过,黄色的细蕊夹杂着成熟裂开的果荚,“簌簌”地往下掉,空中桉树的味道已经很淡很淡……大西一边走着,一边跟我说起一个他很多年以前听到的故事:“一个少年骑士以生命为赌注,夜晚骑着战马,翻山越岭,攀登上一段险峻的绝壁,采一束还没有完全绽开的花,偷偷地放在女孩家的窗台上,第二天清晨,女孩子醒来,却不知道送花的人是谁。不久,骑士死在战场,他的战马从远方回来,终日徘徊在女孩的窗下。”  

十年之后,我才知道,九岁那年我听到的那个故事是不完整的,故事真正的结局是,骑士死了!我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时分,幻境消失,我哭了,眼泪笑了。  

我想,其实在我进入大学那一刻,我第一次听到的耳语是:你好,生活!

 

作者:张娟

华南师范大学南海校区 中文系06级汉语言文学三班

邮箱:zzhhjj57@yahoo.com.cn

 

【编者按】小说基于现实但又超越现实。我想这更算是一篇自己的心情日记,记录了你大学的生活,感情等。

                                      一夜※天一

                                     2008-10-30

   

 

 

上一篇:丘比特酒吧 下一篇: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