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状态
他在力量到来之后,终于失去了理智。力量压缩集中之后的爆发,所带来的结果是他的身体鲜血灿烂开放,血光四射。
一个女人用她独特而且夸张的方式把她昨晚折叠好的店铺重新张开,桌椅次第开放。迎着朝阳,她的枯黄的眼光错开时间,与昨天的黄昏相遇。那个不安分的黄昏,一场暴动在她的小店附近舞动起来,尘土飞扬。她站在门口踮脚观赏,比看小孩的打闹还要舒畅。她看见两个男人在彼此搏斗着,像两只斗得正酣的鸡,跳上跳下,舞步轻盈。一个男人把另一个男人的手臂砍断,断臂的结果是,鲜血急速飞驰。她觉得那往外喷的红是她的朱砂,赏心悦目。断臂的男人青筋暴涨,而后昏死过去。她觉得这场生死的跳舞已经完了,没趣了。但她依旧观赏着,那个男人把躺在地上的男人放平,血柱已停止了飞驰,只是溪流般汩汩的开放。他抽出了身上的斧头——那把斧头只用于肢解猎物。首先是庄重的工作,他剖开昏死的人的胸膛,取出了猎物的心脏,小心翼翼的包好放进了口袋,而后才是大刀阔斧的肢解,每一次斧头与骨头的碰撞发出的声音,都让他的心里发出由衷的欢悦,如曼妙的音乐、一种胜利的渴望,而且腥味十足。很快地上的猎物呈现的是案上猪肉的形态,肢解已经完成。他大跨步子,欢愉地离开。杀戮完成,剩下的就是交由围上来的野狗品尝了。
她不懂江湖,她能做的只是欣赏江湖的行为艺术,她满心欢喜。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的眼瞟见了她的桌椅坍塌的残骸,这场行为艺术殃及她的财产。她不由心疼起来,她想明天得找木匠修又得花上一笔!现在江湖给她的印象就是江湖砸烂了她的桌椅。
她回想起更久远以前的事,总之是在时间的一个点上,过去或者事将来并不重要,她总是能在过去找到将来。她在一个早晨或者是傍晚,早晨还是傍晚都没关系,时间在她看来不如那坍塌的桌椅值钱,她无视时间。这场杀戮让她想起她的丈夫,她的屠夫毫无缘由的走上了杀戮之路,消失于她的生活。她不明缘由,也许命该如此。
在时间的某个点上,徐徐凉风吹拂着这个日子,屠夫撒弃了他的职业和满身猪味的女人。出走的原因渺茫,目的渺茫,他跨进了江湖,由对猪的杀戮升级对人的杀戮,续着他的另一种屠夫职业。他风尘仆仆的进行着杀戮,屠刀上重又沾上了千百人的鲜血。
黄昏亲近,他的背影投向背后。他背后的遥远让他茫然,这背后有他的女人和儿子。眼中尽是茫然,他感到恐惧。恐惧的产生并不是第一次,在他以孩子的身份过活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一次出走的经历,那次他抛弃了他的父亲和母亲。恐惧迅速蔓延,他张开嘴急促呼吸,仿佛恐惧使空气逐渐稀薄起来。正值恐惧来袭之时,黑夜抵达了他,这广阔无尽的黑与恐惧呀!
恐惧迅速扩张,他无处躲藏。
他的女人在年幼的时候一样有着极其恐惧的体验。在那个时间点上,饥荒铺陈开来,四处荒凉,生命的颜色正在从那片土地上消退,累累白骨就着底下贫瘠的土地生长。周围的生命如被黑洞吸附般消失,死亡随时降临她的一家。在她未经世事的心里正每时每刻经受着死亡的冲击,而更为恐怖的是她亲眼目睹亲生妹妹死于父亲的刀下,被逼无奈,为了生存。她清晰地记着那个场景,她的父亲趁她的妹妹熟睡之时,直截了当的砍下了她妹妹的头颅,为此,她的母亲费了好些劲才哄着她的妹妹睡下。她的母亲双眼充满泪水,不敢看着眼前的情景,而她却连眼也不曾眨,她僵呆了,如她妹妹死后的躯干一样僵直。
她一家——当然少了她的妹妹——饱食了一顿美味的肉餐,暂时逃离了饥饿,用生命的结束来换得生命的延续。他的女人为此恐惧于他的屠刀,生怕会死于他的刀下。而此刻他手持屠刀,却恐惧于这无边的渺远。于这无边的渺远,屠刀无用。
现在,于这无边的恐惧,那满心欢悦显得何其可贵。在他满心欢悦于他的无休止的杀戮,这个江湖让他感到称心。在小店旁边的杀戮让他暂时忘却了恐惧,随然时间模糊,也许已是年代久远,但他的兴奋仍旧汩流而出。那时他与一个男人的杀戮进行的十分顺利,在砍断对方的手臂之后,表演便进入收尾。他在进行肢解的时候,骨头的碎裂让他激动,他重操旧业,应该说他从未更换职业,只不过解剖物由猪升级为人。他瞥见那断裂的桌椅,一种莫名的兴奋锦上添花,加强他的欢悦。
这种短暂的兴奋让他想及盘踞心中已久的幻境。说是幻境,是他无法辨别此事是否已经发生。他只知事件,时间不知,概念模糊,场景如下:一如既往,他手持屠刀,独立漂荡。路如他的脚没日没夜的走一样没日没夜的延伸,阳光抵达他的屠刀,金光闪闪。此程他心怀恐惧,恐惧无由而起,逼迫他要去追杀渺远,驱赶恐惧。然而渺远没有尽头,路安详生长。在路的某点或者说是时间的某点上,一个陌生女人与他不期而遇,向他诉说恐惧。内心的恐惧和经由这女人的口产生的恐惧形成包夹之势,恐惧决然要把他吞没。他要把恐惧杀戮,外部的恐惧和内心的恐惧。他挥动屠刀,向那个陌生的女人舞去,外部的恐惧旋灭。于是,他得到了初次的解放,兴奋汩流,他期盼着最终的解放。他把力量浓缩于手腕一点,奋力劈向自己。兴奋飞喷,恐惧烟消云散。
眼下短暂的兴奋,让他对这中爆发式的兴奋产生了极大的向往。但恐惧似乎由来已久,并不理会他对兴奋的幻想,恐惧迅速重又占据他的心间。
他开始了另外一种流浪,而区别于他的离家出走。因恐惧而重新出发,去寻求破解这种苦难的方法,以便使生命更好地延续。
江湖无休止的杀戮在进行中,所产生的无休止的破坏又以让人无法意料的速度使整个江湖迅速毁灭。江湖制造杀戮,杀戮破坏江湖。
江湖荒败和死亡的气息充斥着这个女人的店,所有的桌子都已积淀了几层的尘灰。她儿子,如由一个技艺精巧的农人用竹篾编织的一样,瘦的可怜,生命仿佛都懒得招呼他一样。他在那满是灰尘的桌上打着手模,一巴掌下去,一个手印清新可见。他玩得起劲,也许这是他仅有的一点快乐了。他的脸上仍然找得出他父亲的影子,那个在前不久与他母亲擦肩而过的人。他的母亲正专心的注视着他,这也是她片刻的安宁了。她的儿子,在她正享受江湖杀戮之下的安宁之时,忽然用声音打破了这难得的安宁,使这安宁苟延残喘。
“杀!”从他还未发育完全的声带中迸发出来,如一颗子弹,击破这易碎且不安之下的安宁。这颗子弹仿佛由来已久,由历史深处某个人之口发射,穿越时间的迢迢阻隔,抵达现在。
只见他举起满是灰尘的手,把手当作了杀戮的刀,劈向满是灰尘的桌面。灰尘积淀于桌面,是江湖杀戮产生的结果,而现在又经由一个稚气的杀戮之手重新激荡起,桌面尘土飞扬,不得安宁。桌面留下了他手臂的毕生长度。
江湖杀戮的直接结果是横尸遍野,成群的野狗亲吻着那些发臭的尸体,享受美味。人愈少,尸体亦愈少,成群的野狗开始向人发起进攻。
晚上的街道森黑如进入莽林,灯光全无,那破败的墙——完整的墙壁已毁——一如蔫萎的树。这片由泥土砌叠的森林,此刻正有一群禽兽进入。街道尘土飞扬,一群和它们的猎物一样饥肠辘辘的野狗正用凶残的目光搜寻可吞噬的猎物。它们在女人的店前通过微小的缺口察觉出了里面的动静,一只发绿的眼,通过缺口看见里面的情况。那个男孩全身赤裸地完全打开于空气之中,他在睡梦中的一声轻微的咳嗽引来了一只野狗对他的注意,随之,一群的绿眼睛围了上来。女人鼾声如雷,如她的男人。
而此刻她的男人,那个屠夫,仍旧不分昼夜地流浪于千万条错综复杂的道路。他虽然行走,恐惧却一如既往。道路毫无头绪的交错着,他在上面行走,从黄昏到黄昏,从道路进入道路。千万个路口飘渺,道路遥远,而他的双脚踏实而且坚定的践行着。恐惧使他的欲望无限如他脚下的路,他渴望抵达,因而行走。此刻,他的女人面临着和他一样的恐惧。
这个女人在野狗忙乱的脚步中惊醒过来,野狗正心急如焚地寻找着接近猎物的关口,那绿色的光含着急切和欢喜。她透过和江湖一样千疮百孔的门,窥见一点一点的绿光迸射进来,寒若冰霜,直取生命。女人迅速觉醒,她那中途而废的梦消失在夜的中央。她于慌乱的思维中跳跃出来,用几近于爬行的方式艰难的抵达了那个收藏了她儿子毕生玩具的角落,从众多的人骨头中摸索出身体长满锈的铁钩。这个铁钩上面有她的丈夫的绚烂荣耀,它曾安定了这个地方的人类。在江湖还没有彻底衰败的时候,这里的繁华通过路边杂草艰难生长所展示出来,而现在杂草疯狂生长。在杂草艰难生长的年代,一只毫无踪影的野兽使得这个地方的人类倍受恐惧的煎熬,恐惧产生的缘由是一些家禽的失踪以及弥漫在夜晚令人发悚的声响,而后,一只来无踪去无影的野兽便在人们的话语中应运而生了。她的丈夫,那个屠夫在人们普遍遭受恐惧之难时勇敢地站了出来,他在一个早晨就着朝阳雄心勃勃地断言,明天开始不会再有野兽,人们可以正常的生活,因为他将于今晚与野兽决一死战。他坚信会取得最终的胜利,而且,他估计战斗将会是异常惨烈,他甚至认为他会在战斗中失去一只眼睛或一条胳膊,但那将是光荣的。为此,他花了一个白昼的时间精心装扮,他心满意足地在镜前晃动,在夜晚降临之时,他将开赴战场。而要命的是,他居然忘记了带兵器,只顾在镜前一味晃动,只得临时在他的摊档前随手抽出了这把铁钩。这场战争没有对手,却仍旧发出了战争正在进行的声响。他在巡视了几圈之后,野兽仍旧毫无踪影,于是他伪造了战争。第二天野兽被杀死的消息随着第一丝的曙光如期而至,人们欢呼雀跃,恐惧终于死去。而那个伪造战争并且获得胜利的人却躺倒在了床上,与野兽大战负伤理所当然,人们在他门前自发跪下,顶礼膜拜,而事实是他昨晚着凉了。
那个女人将她的儿子抱起之时,野狗的攻坚取得成功,第一双绿眼出现,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一双双绿眼将女人及其儿子围在中央,女人站在恐惧的中央手握铁钩准备战斗,多年前她丈夫未完成的战争经过时间的安排交由她完成,而她没有丝毫准备就被推至战争面前。
野狗发起了进攻,第一只狗的牙钉在了她的右大腿,而后迅速拔出,退了下去,她来不及出手,血就已经在她的身上开放。紧接着是第二只狗,它从她的侧面袭击,高高跃起,撕裂她抱着儿子的左臂的一块肌肉,血灿烂开放,她拔起疼痛的右腿一伸,狗迅速从她的身体弹射出去,她的儿子在此时“哇”的一声哭了开来,四周荡漾着恐惧的波纹。女人强忍着身上剧痛的亲吻,右手的铁钩胡乱地飞舞着。此时,她的眼无法穿越时间的阻隔抵达过去,去复制她丈夫面对杀戮时的姿态,她只能就这么畏缩在夜的中央,与恐惧进行徒劳无功的对峙。致命的一击,由第三只野狗完成,它在她的身后跃起,双爪长驱直入她的后背,痛苦的呻吟在那只狗干净利索地咬下而后放开时发出,骨头与爪碰撞的声音从生命的自身出发,表达出生命此刻的状态。她毫无防备,突然飙升的疼痛攻破她用铁钩建立起来的表面张牙舞爪实际虚如空城的防卫。她的儿子从她的手上跌入死亡,哭声响亮掩盖了他与土地的撞击声响。群狗蜂拥而上,恐惧迅速靠拢,一张张大开的死亡之嘴将他撕裂。此刻,他的母亲通过仇恨进入了他父亲的战斗状态,她奋力挥动铁钩杀戮,野狗在撕裂了食物之后四窜逃离了现场,以便逃离杀戮,而更重要的是独享自己口中鲜美的人肉。
夜远远没有结束,恐惧从生命深处溢了开来。
阳光热烈,道路任意延伸。
那个屠夫,依然在渺远的道路上行走,脚下的路四通八达。恐惧经久不息,一如此刻的阳光刺进他的眼一样耀眼地刺进他的生命之源。他的生命逐渐瘦弱,残喘流浪。
一个女人在一端出现,由道路或者是时间把他们连接到一条线上,他们一步一步向着对方走去,彼此抵达对方。
在女人进入屠夫双眼的那刻,历史正向他靠近,他正要走进那令他无法走进的历史。他注视着前方的女人,死亡与兴奋在他的内心闪现。由于重拾历史,他激动地向着那个女人移动,但激动之下的恐惧在他的生命之海跌宕翻滚,一如既往。无论他在何种状态下,恐惧与他的生命共生。历史本身带着恐惧向他飘来。
女人的惶惑不安如苦难与生俱来,她的口中喃喃低语,倾诉恐惧。在她抵达至男人面前,才发现一个男人从天而降,来为她解决恐惧。
“我的男人走了,儿子死了,世界就要亡啦!”她大张着嘴,向来为她解决恐惧的男人诉说恐惧。
男人面容狰狞,恐惧从他的身体由内而外,经由女人的口产生的恐惧又由外而内进入他的身体,恐惧在他的体内碰撞,他感觉体内的生命之源已经停止流浪了。
他痛苦至极,屠刀正远离他的身体,向着那个散布恐惧的口迅速飞去。随着骨头爆裂的声音和鲜血的纷飞,那外部的恐惧旋即烟消云散。恐惧锐减,他获得初次解放,兴奋由心而发。
他积聚着内心的力量,以便获得最后的解放以及兴奋的集中迸发。他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倒屠刀上,执起屠刀奋力劈向自己。他的身体如若玫瑰绚烂绽放,恐惧死亡。
时间像河流般在他的眼前晃动,阳光安详而温暖,在阳光的安排构建下林子幻成了森严的宫殿。望着宫殿,他的眼神渺远,生存失落,坠入死亡。
【编者按】面对恐惧的威胁,生存恶劣,除了生存一切都被忽略,包括时间,一点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