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嫁个懂钢琴的人
(一)
绺儿是个幸福的女孩儿。
绞好的面容,和谐的家庭,疼她的父母,还有优异的在校成绩。更让同龄女孩子嫉妒的是她身上独有的艺术气质和惊人的艺术天赋。
绺儿有个表姐,她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钢琴。绺儿喜欢表姐坐在钢琴前灵巧地跃动十指的样子,也喜欢,静静地坐在她身旁,任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溶入每个感官细胞,溶入她生活的轨道。
可是,八岁的时候,表姐走了。一旦有了梦想就必追寻到底的她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执意要出国留学深研作曲之道,为此当时那个死寂的小县城骚动了起来,听到消息后,绺儿伤心地哭了,见过为弹好?土耳其进行曲?而不顾已磨破的指端反复练习的表姐,绺儿晓得她的执着。
空荡荡的月台,或浓或淡地悬着一层白色的烟雾,火车汽笛的轰鸣声振耳地轰鸣着,绺儿拼了命地跑着、找着,可怎么就是找不到表姐。她竭斯底里地喊着,冷不防地被脚下硬邦邦的一堆杂物绊住,一个趔趄,然后是重重的一跤。她抬气头,却只看见眼前被砸碎了的钢琴,遍地零散杂乱的五线谱……
又被吓醒了,颤颤地喘着粗气歪在床上,仍是这个可怕的梦。许久了,绺儿还是紧闭着双眼,她怕、很怕睁开眼后飘渺在眼前的还是梦中那个白茫茫的破碎画面。“怎么了吗?绺儿?绺儿!”一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轻轻地摇了摇。这声音?是!猛地睁开眼,果然,是表姐。
“作噩梦了吧?小东西。”
不语,皱着眉头咬着下唇强忍着眼底的泪。
“绺儿,姐给你带来好消息了。姐要把那架钢琴送给你了,还有家里那些钢琴谱、拜厄,以后,就都是你的了。”表姐松开了握在绺儿肩上的手,轻抚去挂在她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然后托起绺儿纤长的双手,“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深爱着她们。好好学,你一定不会输给我的。”
绺儿呆了。要知道,那架钢琴是表姐在多次钢琴比赛中屡次得奖所获的奖金换来的呀!天底下只有绺儿一个人知道,那架并不名贵的钢琴对表姐来说意味着什么。
“姐,什么时候……回来?”
“傻女孩,”表姐拥她入怀,“我跟我爸说了,过几天就把琴运过来。我了解他,答应了的事他一定会办到的。”
“姐!”
“等你懂了钢琴,姐就回来。”
一滴泪沉重地滑落,八岁的心灵能预感到,近在眼前的人儿,很快就要远在遥远的天边,音训全无。
现实并不出人所料,从此以后,绺儿就完全失去了表姐的消息,不知道她是在哪一天走的,不知道她在哪一个国度过着孤苦执着的日子。只是那架钢琴,绺儿由最初满心的期待演变为后来眼巴巴的奢望,依旧没有出现。直到再次到了舅舅家,看了那个因少了钢琴而空荡的角落,绺儿开始了模糊,不知那个清晨所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得存在过,抑或,只是场精悍的梦?
一场人生一场梦,终究何为人生何为梦?
(二)
时间,飞快地逝。
八岁那年落了空的誓言,使得绺儿的童年破了一个洞。那个死寂的小县城,从此再没飘过钢琴悠扬的曲调。绺儿一如既往地把指甲修剪得很短,也许有天,这双手会再次欢跃在黑白有序的琴键上。当现实一再地违愿时,一颗幼嫩的心选择的,也许只能是美美地骗自己,然后在这种谎言中,麻木地感伤。
灰色的天空飞过透明的丝雨,打湿行人匆匆路过的心。绺儿又钻进了聆梦书屋。书屋里安静的绯红色划破了灰色的阴晦,她是喜欢这儿的。
“小姑娘,又来看书么?”说话的是书屋的女主人,一位慈爱可亲的老妇人。
“恩,婆婆,又下雨了,您脚上的老毛病没发作吧?”
老妇人笑了,凝刻在她脸上的阶梯低诉着岁月的无情:“没事的,都习惯了。这次看什么书呀?婆婆帮你找。”
“《红楼梦》,”绺儿笑了,一朵娇嫩的笑灿烂地美着,“婆婆,我们学校为了迎评比省一级,开展了个文艺汇演活动。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机会。我们班决定好了,上演古典话剧《红楼梦》,老师和同学……都推荐我演林黛玉。”
“是吗?”老妇人从书架里熟练低拨出一本厚厚的书来,习惯性地轻抚了遍,用双手托住递给绺儿,“用心演。婆婆为你加油。”
绺儿抿住了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书屋的柜台上,“啪”一声,狠力地摔下一本厚重的书。老妇人抬起埋在书本里的头,看到的是一双愤愤的带着血丝的眼睛,它们正呈向下四十五度的方向盯着她。
死般的沉静。
良久,这种沉静的尴尬被一种因愤怒而颤抖却又要保持住风度的声音打碎:
“真的,很感谢能一直这样免费借我女儿这种书……可是,我想你搞明白,她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什么……那些会阻碍她前程的事情,她不应该,而我们也不会允许她去做。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她不会再来你这儿,看这种书。”
随后,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白了一次,老妇人视线里便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中年男人的背影。呆了好一阵,她低下头,手颤颤地抚过那本躺在柜台上的《红楼梦》,静静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力地甩过脑袋,两滴浑浊的泪沿着眼角的阶梯沧桑地爬出。
那年,绺儿十八岁。
那片能划破灰色的绯红,绺儿再也无能踏入。
(三)
绺儿还是那个他人眼中幸福得无可挑剔的绺儿。
疼爱她的父母为她挑中的大学给了她一份完美的工作,为她介绍的男人能让她们一家丰衣足食上几辈子。只是曾经展颜如白色百合的面容,总隐约着一股闷煞人的愁味儿。
十年,就这样匆忙地把人间遗弃。年近三十的绺儿学会了修剪从浓艳撩人的长指甲,学会了烫一头金黄的大波浪卷发,也习惯了把脚底名牌的细脚高跟鞋蹬得咯咯直响。
很偶然的机会,能再次步入那片绯红。依旧的安静被细脚高跟鞋带来的尖锐声打碎.徜徉在书架里的老妇人扭转过身,略带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熟悉的陌生人。老妇人明显地苍老了许多,头顶只残留着稀疏的白发,岁月停留在脸上的痕迹愈发清晰可见,眼睛也已勾上了她干瘪的耳朵。老夫人没有扶正低垂的眼睛,只是像第一次见到绺儿那样慈祥地笑着:“姑娘需要什么吗?我帮你找。”
笑了笑,绺儿像第一次走进这书屋的样子摄紧了脚步靠近书架,只是华丽的鞋底与朴素的地面不停地发生着尖锐的摩擦。好几次已经开了口,好几次却又迟疑着闭上,“婆婆”,一句曾让彼此窝心尽致的呼唤声淹没在岁月的嘴口。
桃花依旧,已在流年里改变的,是曾经的人面,是善变的人心……
忽地,绺儿看到了她!
梦中碎了一次又一次的钢琴呵,怎么可以这样突然就完好无损地出现,好近好近,一伸手就已经可以触摸到。那年的绺儿啊,竟从未自己走进这迷宫般的书架!
一根刺扎入了,最软的那一个地方,绺儿紧撰住自己发冷的指端,长长的彩色指甲深深地勒住痛觉。许久了,几只字从蹒跚着从她口中爬出:
“这钢琴……”
“恩?哦,”老妇人走了过来,打开琴盖,随意地跳动了几下手指,一小段旋律干涩地跃起,“是我母亲送我的,因为是二手货,很是便宜,她才买得起。”
“您,学过钢琴?”绺儿松开紧绷着的牙。
“知道A大么?我是从那毕业的。”
绺儿嗔圆了双眸,一语不发:A大可是国内著名的乐器高校啊!
“A大是我母亲生前对她私生女儿的梦想。现在……”婆婆停了会儿,眼里写满了无奈与沧桑,她吹走了指端刚染上的尘埃,看着书架上本本泛着香气的书,“现在,她走了,我该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
“姑娘,不好意思。我、我不该提这些的,瞧,把你吓得……你呢?有什么梦想吗?”
“我——”一个小女孩蹦进了书屋,肩上沉重的书包在她背后不谐调地左甩右摆。小脑瓜儿一下就扎入了绺儿的坏里,拖着她的手歪着小最呀呀地说:“Mommy,快点快点,Dady就快到了,快到他公司等他呀!他说要带给我一份大大的礼物呢!”
娇滴滴的声音撑破了那片绯红的宁静,小女孩拽着绺儿一个劲往外拉。绺儿笑着摇了摇头,刚提起脚,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
“我想我——哦,不——想我的女儿能嫁个懂钢琴的人。”
尔后,转过身,一高一矮消匿在那片绯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