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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文字知道》(四)

打架记

01

向阳河的水早上无声地向东流去,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又回流。这样寻常往复,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只有水的颜色从原来的青色,慢慢变成青黑色。甚至某些枯水季节,完全变成黑色,有时候带着泡沫的黑水汩汩地翻腾。东西走向的向阳河与南北走向的青龙河交汇,形成这个集市,叫作青阳汇。青龙河已经填埋,不复存在,青阳汇依旧,只不过随着乡政府的搬迁,金桥中学的入驻,已经由原来的政治、经济中心,变成所谓的教育中心。南北通途的金桥乡唯一一条省道替代了青龙河与向阳河交叉,金桥中学就是在这个交叉口,剩下的几个其他交叉口就交给早市、几家商店,后来开了几家发廊,最近家庭作坊起家的工厂日渐壮大,仓库的货物已经摊到了大马路上。国道上,来往的行人日渐匆忙,有的赶着下地,有的赶着去工厂,有的赶着去谈生意。慢慢地行人钻进了乡村巴士、小汽车里,看不见他们匆忙的神情,只感觉汽车马达呼啸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突然唤醒了乡村的一切。一切都好像来不及把握,就突然变了,就突然从地下使劲地冒出来——大家的心跳都突然加速,每个人的心中都好似发了芽,完全抑制不住将你撑起,够着眼前的,还要更远的,踮起脚来,还想跳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座座平房突然消失了,一栋栋小洋房矗立起来,一片带着一片,光着脚,带着泥的乡下人不再只是逢年过节置办一些新衣裳,以增添对未来的期望。很多父母早已为自己的小孩花几万块钱买了城镇户口,以图跳出农门的身份——我有点不屑,也有点焦虑。

这座乡村初级中学的学生也好像被这充满野性、充满肆无忌惮生长气息的环境所熏陶,比他们的父辈显得早熟,更显得无拘无束。每天下班、放学的时候,我就能闻到空气中散发的青涩的荷尔蒙的味道。校门口、石桥上、还未修好的围墙口蹲着一群群的小年轻,相同的是嘴角留着毛茸茸的胡须,不同的是来源:有的就是本校逃课的,有的来自临镇的中学,有的间或在学校里注个册,有的索性成为无业游民、社会闲散人员。他们有的盯着衣着光鲜,骑着崭新自行车的低年级学生压榨一点保护费,有的则是看着高年级的女同学,时刻想演绎一曲“有情人亡命天涯终成正果”的“痴心妄想悲歌”。打架、早恋、逃学、小偷小摸、小混混……吴玉根、戴美琳他们使用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抑制学校上空雌雄荷尔蒙的不断发酵,可惜徒劳。学校的小崽子们本来就不纯,校外的野崽子越聚越多,成分也越来越复杂。各种青春的问题纠缠在一起,想用戒尺来解决,简直是无稽之谈——我本身也经历过那个阶段,那个年龄最大的阶级敌人就是长辈,包括语重心长的父母、无能为力的爷爷奶奶、自以为是的老师。我犹如置身事外的观望者,倒是有点小得意。每当此时竟然忘却了那些小崽子们穿上了和我一样的牛仔服,抽上和我一样的大前门,也能像模像样地推几杆桌球。

当然这样的年龄是极易出现分化的阶段,比如大部分学生有“坏”的想 法,却没有“坏”的胆色,“观望”变成了一种常态,也是这种常态倒使得学校的管理放松了些许戒备。这犹如潮起潮落一般,遇到高坡便绕行,见着凹地便往前。学校在正常教学外的插曲对我来说绝对比上课本身更加精彩,甚至出乎意料。


02

那几乎是深秋初冬的一个早晨,露水打湿了路边的小草,淡淡的雾气弥漫在树林里。这些天我早早地被马路上轰隆隆而过的拖拉机和偶尔鸣叫着的汽车惊醒。现在的乡村着实让我烦躁,我也有点丧气,因为在和陆先脚的斗争中几乎没有占到任何的上风。不过在那次考试之后,陆先脚也已经很少到我的宿舍来叫我去上课,我也挺知趣的除了病休、事假、以外每天坚持上课。他的数学成绩也一直在及格线以下徘徊,偶尔浮上来够到了及格线,没多久又沉了下去。而我上课迟到的幅度保持在十五到二十分钟之间——我们保持着一种无法描述的默契。这种默契犹如两条平行线,互相看透对方,却不会主动伸手触及对方的范围。这种胶着也让我感到无聊,直到这一天……

课间的几分钟美其名曰放松大脑,其实就是给大家一个上厕所的时间。学生的自制力有限,一感到尿急就着急,还不敢举手示意,特别容易尿裤子。老师们的前列腺也需要每过一节课舒缓一下,不然可能突然出门上厕所。这在充满压抑和暗示的环境里往往会降低老师的威信——所以四十五分钟一节课,课间休息十分钟很有必要。事实上一个学校一个厕所是完全不够用的,甚至成为捣乱秩序的导火索。

夏天水分可以从汗液里挥发,但冬天的渠道相对比较单一。所以这样的情况下,无论男女厕所前都排着长队。女生那边缓慢而又有序地前进;男生这边就不规则地前进着,不规则是因为总有人插队,比如高年级的,爱耍横的,不要脸的,等等。如果你不那么着急,能等等,或者屈服于淫威——恰巧,陆先脚能忍淫威,但抵不过膀胱的压力。

陆先脚用手拨了一把似乎想要插进队伍的邱晓军,他已经几乎看见了尿盆子了,同学“哗啦啦”的尿尿声更加激发了尿急的感觉,恐怕这时候谁来都要被拨走。如果这个时候邱晓军能换个队伍,或者找另外的空去插,可能还没有后边的事情,也许他也急或者他做惯了这样的事情从未被“拨过”。他从旁边侧了一下,转身看了一眼陆先脚,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穿着土里吧唧,瘦小沉默的小同学竟然敢拨他。他重新想要插到队伍中去,但又被陆先脚拨了一下。他看了看前后左右,别人抿着嘴憋笑的行为大大了刺激了他。

他猛地推了一把陆先脚,伸着脖子,仰着头,吊着眼睛,扭着嘴角,一根手指戳着陆先脚的眉头,说道:“干啥?!干啥?!知道我是谁吗?小巴辣子的!再动小心我敲你!”

陆先脚冷不防,向后退了一步,看了一眼邱晓军,没有搭理,转头关注着队伍的前进方向。

作为学校中的一类捣蛋分子,邱晓军代表着那种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的小混混。行走“江湖”的本事主要是靠脸皮厚,明目张胆地耍赖,在家基本不干农活,在校基本不上学课,时间一长,坑蒙拐骗的皮毛功夫都会一点,在老师和家长之间周旋,吹吹口哨调戏一下女生。走路大摇大摆,好像很八面玲珑,实则被所有人鄙夷,当然这种人比于小龙类的战斗等级要高一个档次。于小龙之类的充其量在班级里蛊惑蛊惑,走出教室就歇菜。而邱晓军介于混学校和社会之间,当然前者多一点,有时候也混混社会。比如一局桌球打个一下午之类的,当然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欺负低年级的小同学。

“嘿!嘿!不搭理我?”邱晓军好似夜猫子闻见了鱼腥味,来了兴致,一把揪住陆先脚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你敢推我?!”

陆先脚涨红了脸,使劲撩开了邱晓军的手,冲向了厕所。

“他妈的,竟然敢走到我前边!”邱晓军上前并未抓到陆先脚,而是揪到了后边一个同学的领子,一把将他甩了出去,上去占住了一个尿罐子,嘴里骂骂咧咧,左顾右盼地找着陆先脚……

邱晓军午间休息的时候像一条猎狗一样,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窗口观察着,但他没有贸然出动。因为这样的小混混可以糊弄老师,但从来不敢和老师硬来。

03

放学的铃声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祥和:释放自由的灵魂,抑或至少是让幼小的心灵回归家庭的怀抱。当然对于金桥中学的学生来说可不见得都是开心的事情。除了遥远的归途之外,可能路上还有些忐忑。

陆先脚整理着书包,不时地看着教室外边。同学们逐渐散去,只剩下三两轮到值日的同学擦黑板、泼水、扫地。教室前一排的停车棚几乎全空了,自己那辆除了车铃外浑身上下都响叮当的老爷车,斜靠在柱子旁边。另一边邱晓军手上挥着一根链条锁在那边悠闲地打量着过往的同学。

陆先脚知道今天遇到找茬的了。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对上午不让邱晓军插队的行为心生后悔,但他还是坚持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走向自己的自行车。

“叮叮。”刚钻进车棚里,一根自行车气门针就滚到了陆先脚的脚下。他看了一眼自行车,后轮已经完全瘪了下去,气门也不知去向,想来脚下这根晃来晃去的就是他后轮上的。陆先脚捡起捏在手里,把书包夹在后座上,开自行车锁……这时,猛然听见身后一声,“他妈的,好像没事一样啊?你……”随后一阵风涌过来,陆先脚一闪,这一脚踢在自行车三脚架的横杠上,留下一坨污泥。

“嘿!我说,躲得还挺快的!我叫你躲!我叫你躲!我……”邱晓军第一脚都没沾到陆先脚的衣服,甚是懊恼不已,追着他在教室和停车棚之间的空地上跑,好不容易将要追上,正要抬脚的时候,陆先脚一个加速,又够不着了。邱晓军转了两圈,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放学经过的同学都绕道而行,看着他丧气的样子,转头笑个够。

陆先脚在离他大概五六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看着他,好像在想什么。邱晓军也不敢贸然前进,以免到头来无端耗费自己的体力,索性从地上捡起几块泥土,扒拉成小块,朝陆先脚丢去。陆先脚并没有闪躲(或者闪躲不及),中!邱晓军怔了一下,似乎超出他的意料之外,随即咧开嘴巴,笑了起来,手中几块泥巴又击中了陆先脚。陆先脚没有左右闪躲,只是用手护住了自己的脸,扭过身体,让泥块掉在手臂、大腿以及身体的侧面,但当邱晓军往前靠近的时候,他就随即往后撤步以保持一个较为稳定的距离。

这样一来,邱晓军又感到无趣了,骨碌碌地转着小眼睛,转向陆先脚的自行车,从后座上抽出他的书包,对陆先脚晃了一晃,陆先脚往前走了一步,但没再靠近。

邱晓军眯着眼睛,朝着陆先脚勾了勾手指,见没什么动静,便从书包里拿出书本悬在空中。

陆先脚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将要从邱晓军手里滑落的那本书。而邱晓军趁机将另一只手里的泥沙塞进了陆先脚的衣领里。冷不防听见陆先脚“啊”地大叫一声,一个胆颤将提在手里的书包丢进了旁边的水沟里。邱晓军撒腿就跑到远处,还不断回头做着鬼脸。


04

陆先脚没顾得上邱晓军,将沟里的书包捞了上来,把书拿出来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弄脏了的书包内外翻了个,抓在手里,眼睛里喷着火,在学校里搜索着邱晓军。

这时的邱晓军倒胆怯起来,预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但表面上还壮着胆没有退步,但看到陆先脚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往树林里边跑。学校西边是一片已经确定将要填平成学校操场的小树林,好长时间没有人去清理,树枝横长,荆棘丛生。邱晓军像一只黄鼠狼一样“嗖”地钻了进去,左右闪躲着两边的枝叶以免打到脸上,同时不断回头看着后边的情况。

陆先脚死死地咬住了目标的行动轨迹,穿梭在树丛里,他弓着背,双手扒开左右的树叶和枝蔓,不断地迫近着目标。

邱晓军眼看着这情形,有点着急,但是逃跑本身就是像他这样的小混混最擅长的技能,怎么输给一个话都不会说的无名小卒呢?这不是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吗?邱晓军转身绕了个弯,钻进了茂盛的丛林里藏了起来……

目标消失了,但一定就在前边茂密的丛林里。陆先脚看着脚下东倒西歪的杂草更加确定,他从地上捡起硬石块,往旁边的草丛泥潭里丢,溅起一阵阵的泥浆,并发出“啪啪”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邱晓军终于也挨不住了,在树丛里大喊一声:“别丢了,我在里边!” 趁着这个间隙,从里边蹦了出来,钻出树林,往西跑去。

往西是农田,这阵子他在笔直的田埂上像野兔一样飞奔,两边是刚长起来的大麦。

不知道跑过了多少田埂,旷野上,邱晓军已经有点岔气,但他硬撑着,仰着脖子,喘着粗气,挺着胸,两只脚明显越来越重。他不断往后看着,不断往后看着,越看越绝望,最后几乎是哭丧着脸……

啪!邱晓军脚一软,在草皮上滑了一下,一只脚插到麦地的深沟里,一下子一个结结实实的嘴啃泥,摔倒在麦地里。他也听到了后边陆先脚沙沙的脚步声,好几次都想支起身体,往前跑,但他失败了,索性坐了下来,将书包一甩,带着哭腔叫道:“你他妈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不就是放了一下轮胎的气吗?气门也给你了,到门口小商店打一下不就得了?书包弄脏了,我也不是故意的!你至于吗?你他妈的,至于吗?天都黑了!从车棚追到树林,从树林撵到麦地,你到底想干啥?!”

05

呼哧呼哧,陆先脚已经追到,夕阳照在他的脸上,细细的汗珠泛着金光,手中抓着的书包,斜挎带耷拉在地上。他没有理会邱晓军的哭天喊地,倒是像完成狩猎的小狮子,镇定自若地看着瘫倒在地上的猎物。邱晓军惊慌地一只手撑着地,往后退着。

太阳几乎没有光芒,如一轮红红的圆盘般挂在远方,几片云飘过被映得通红通红的,夜幕一点点地拉上,大地顷刻间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陆先脚将书包上的泥土擦在路边的小草上,脸上紧绷的神情慢慢释然,嘴角上竟然挂着微笑,没有理会侧坐在地上一脸惊愕的邱晓军,转身离开……

第二天的情况我是亲眼看见的:邱晓军缠着纱布在张梦清那边告了陆先脚一状,本来应该没人相信这个小痞子的,奈何他太知道如何在师长面前表演了,张梦清不得不相信陆先脚因插队不成,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将他推倒在地导致一只手撑地的时候不小心挫伤,顺便让张梦清帮他请了几天假。

要是在以前,张梦清见到我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冷热不均地呼和一下,这次却向我发着牢骚:“哎,你说现在的学生都成什么样了?这个陆先脚一声不吭,看着老老实实,没有想到也是惹是生非的主。这次和高年级的学生打架,上次和班上的同学互相掐得鼻青脸肿,这要是在以前,我早就将他们开除了……”

我明白了他这么容易听信邱晓军的话的另一个原因是陆先脚有打架的前科。我对这种八卦的热衷程度超过了本职工作,对此我还打听了一番,听到了几个不同的版本。

一种说法是自从上次我缴枪的时候陆先脚摔坏了于小龙的爱枪,于小龙便更加怀恨在心,使尽办法来捉弄陆先脚,比如将他的课本乱涂乱画,不但给“李白”画一副眼镜,还给“杜甫”画了一个尿壶;比如将他自行车的轮胎扎破,不但没气了,还将钉子留在轮胎上示威;比如用圆规故意戳他,不但自己戳,还怂恿张海军戳。陆先脚自始至终没有理会,只是在眼镜由近视的涂成墨镜,将尿壶改成喷泉,轮胎破了就骑着钢圈回去,圆规戳就带上袖套……终于又一次在厕所里,陆先脚在正在撒尿的于小龙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于小龙冷不防向前,头撞在墙上,尿撒了一裤子,正要转身脚却被勾了一下,在厕所里摔了个狗啃屎。俩人出来后互相掐。

还有一种说法,我后来是从张海军那边听来的,说是缴枪后,陆先脚的枪赔给了于小龙,他们几个被我罚做值日生,结果几乎就是陆先脚一个人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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