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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文字知道》(七)

过继


01

“娟,再让我挤点奶水备着,我怕到时候他们应付不过来。”陆晓梅几 乎是哀求着看了一眼陆娟,转身走进西厢房。

大圩村妇女主任陆娟起身,跟着进了里屋:“晓梅妹子,你也别太担心,那是个大户人家,吃穿都不用愁,虽然没有奶水,但用的都是最好的奶粉,保准小孩吃得白白胖胖的。”

西厢房光线有点暗,陆晓梅背着角落,没开灯,除了窗户透进一丝自然光外,陆娟几乎看不见她的表情,凑近着把奶子看了个仔细,不由得说:“哎,是个好生养的胚子,奶水足,又好,要是放在以前……”

陆晓梅整理了一下衣服,从阴暗中出来,捋了捋刘海,左右看了看:“娟, 我再给先脚喂喂饱吧,等一会儿当心路上饿了。”

陆娟看了一眼窗外,转身甩了一下手,说道:“好吧,也快点,时候不早了,别让人等急了,说好的事情,抹了我们大圩的面子可不太好。”说完,带上门到中屋坐下。

中屋里放着一张油腻的八仙桌,屋子的主人陆向前和大圩村村支书陆向根端坐在两侧,各自吸着烟看着屋外。这是一个最普通的南派房子,典型的三开间,中屋是吃饭、待客之用;西厢房是主人卧室;东厢房分成两个隔间,一个是厨房,放置灶头、水缸、煤炉等,另一个是大儿子陆文亮未来的房间,而现在暂时未储藏柴火、农具及杂物的地方。过了半晌,陆向根掐灭了烟头,抬头看了看房顶,嘴里啧了一声,开腔道:“向前,找个时间,这房顶该补补了,你看这里……这里……这么粗的光柱子足见这洞可不小啊。”

“嗯!”陆向前吧嗒吧嗒地抽着闷烟,好不容易从鼻子里蹦出一个字,也抬头好好地端详了一下屋顶,毫无表情地将目光回到洞开的大门。

“我也是去外地开会的时候,偶然和他们的村支书说起这边的情况,他就跟我推荐了旧埭那边的沈家。”陆向根转过来,挤出一丝笑容,提起兴致来,说道,“说起那家人,你可能还记得,之前经常来,就是那个卖鸡仔的,白白胖胖的,带着浓浓的浦江口音,吆喝的时候好有节奏,一群小孩总是跟着取笑,他也不生气,看起来性格挺好的。现在据说自己开了个养鸡场,前一段又包了个水塘,养起鸭子来了,几年下来,就成万元户了,就是一点遗憾,四十来岁的人,夫妻两个还没有子嗣。本来,农村人嘛,不是自己的,心头总有点疙瘩,但人家思想可开放着呢,保准像待自己亲生的一般。”

“这些之前早就说过了。”陆向前小声说道,“远倒是不远……”

“对,对,你看我又炒冷饭了。”陆向根道,“不过有一点,人家提出来了,就是大家都要把这个当作永远不要揭开盖子的秘密,藏在心里,我们几个人知道就行了。”

陆向前低着头,抠着桌子上的油腻,没有作答。

陆向根转身看了一眼陆娟,抬手亮亮腕上的梅花牌手表。

02

没等陆娟起身推门进去,陆晓梅抱着熟睡的陆先脚走了出来,红红的眼睛透出闪烁的眼神,转而又一阵懊恼,抖抖索索道:“哎哟,你看我这记性,忘了把昨天晾的尿布收进来了,哎,你们稍等一下,我出去收一下,前些天我又把不能穿的旧衣服扯了一些尿布,包在一起,都拿过去,这么小的小孩子尿布要换勤一点,不然屁股就红红的不舒服,不过我们先脚还好了,都不哭的。”

将小孩放在陆娟怀里,陆晓梅拖着脚步往屋外慢悠悠地走去,也许是大门的木质门槛高了点,也许是她的腿抬得低了点,她的脚尖一下子蹭到了门槛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手把着门框。陆晓梅转头,露出一丝抱歉的微笑。

“哎哟,你小心点。”陆娟忍不住叫了一声。

屋外,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西风掠过,掀起地上干枯的稻草和树叶,在地上盘旋一阵,滑落到一角。屋前的水杉倒是笔直高大,微风一吹便落叶缤纷,东南侧方向,架在两水杉中间的一根枯黄的竹竿上挂着一块块粗布尿布。陆晓梅径直走过去,先用手在每块尿布上试了一下干湿,一边兀自点头,收下来,一块一块对折,并且将尿布带子一条一条掩在折子里,这样用起来不会串,避免不熟悉的人一下子弄乱了。摞在怀里也是一大沓,她弓着身形,挡着西风,慢慢走进屋子:“干倒是干了,就是这天霜打露水,有毒,最好能在屋里晾一段时间,不然对小孩不好……”

“我说弟妹,时间不早了,该启程了!”陆向根对着陆晓梅说话,但眼睛却看着陆娟怀里正熟睡着的小孩,“尿布叠好,放在包裹里,到了他家,叮嘱好再拿出来晾一晾就行了。这晚了,路上闲人多,难保落人口实。哎,娟,怎么不找个晚上呢,这大白天的。”

正端详着怀中小孩的陆娟,抬头扫了一眼屋里的人,低下头说道:“人家也想看仔细点嘛。”

“那也是,那也是。”

“你看这小子,跟他爸一个模子出来的,给别人还真有点可惜。”

“说什么呢你?!对面人家和我们陆家一样,可都是大户。听起来养鸡养鸭的好像上不了台面,但他们族里之前可出过达官贵人。这事应该是各取所需,满足各方的需求,是万全之策。”

“啪!咣当!”陆娟和陆向根的对话话音未落,厨房里传出锅碗瓢盆掉到地上的声音。向前转身冲进厨房,其他两个也挤了进来,看到一锅热水洒在地上。陆晓梅跪在灶头边,有点精神恍惚,抹了一下眼睛,说道:这天入冬开始冷了,我想着刚才的奶放在保暖瓶里可能也有点凉了,煮了点开水温一下,不想手一滑就掉地上了。我真是没用,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先脚等一会儿要饿肚子了。”

“不会,你看,晓梅。小家伙睡得可香了,估计还没醒来就有热腾腾的高档奶粉冲的奶水了。”陆娟抱着小孩,想要俯下身体给陆晓梅看。

“怎么那么不小心?”陆向前皱了一下眉头,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厨房。

陆晓梅幽幽地回头看了一眼,蹲下捡起滚在角落里的水盆,起身经过陆娟的时候说道:“我们每个人的话都听在他耳朵里,每个人的话他都能懂。”

厨房有点暗,陆娟疑惑地凑近看了看,听了听小孩的呼吸,摇了摇头:“是睡着了。半岁不到的孩儿哪有这么精的?佯睡不太可能。向根,你看,晓梅说这小孩没睡,我怎么看都不像呢。”说完,走到中屋,将孩子递给陆向根看。

陆向根用手指掖下嘴边的面部,揉了揉粉嫩的小脸蛋,朝着小孩的额头“嘘”地吹了一声口哨。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个是小孩的咳嗽声,小脸涨得红红的,眼睛仍没有睁开,用手使劲揩了揩鼻子,另一个是陆娟的叫声:“哎呀,小家伙撒尿了!”

“赶紧给我。”陆晓梅疾步过来,从陆娟悬空的手臂上接过小孩,扒开小棉被,看了看,“是尿了,刚才喝的奶有点多,尿就不断。我到里屋去换一下。,’

“哎,你看,这小家伙还真是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呢。”陆向前睁着眼睛,惊奇地呼道。

顺着陆向前夹着香烟的手指方向,小棉被里的陆先脚微微睁着眼睛正看着她的母亲,两只手伸了出来,在空中划拉着,陆娟撇嘴道:“是被你的烟味呛着了吧?”

“你男人比我烟瘾还大呢,你被他嘴里的烟味呛过吗?这分明是个小人精呀,你看,这小手划拉着,这小腿欢腾的,简直就是个胜利者。”陆向根咧着嘴惊叹道。

陆娟红着脸将信将疑,一脸落寞。


03

向北过了中塘塘口,穿过沈家门,就出了大圩村。向根拽了一把向前, 停了下来:“这种事情,女人家去比较好一点,我们男的就不要掺和了。”

一阵西北风吹来,掠过路边的枯枝,发出“呼呼”的声音,刮过陆向前的脸庞,增添了几道干裂,他不免将头缩进衣领里,香烟衔在嘴里,烟灰迷离着眼睛,插空搓了搓双手,低着头没有说话,一个劲吧嗒吧嗒吸着烟。

“我们都是族内兄弟,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风声紧得很,罚款罚工分那是小事,丢了饭碗那只能喝西北风了。再说了国家有困难,匹夫应有责。一个好啊,一个好啊,好好培养文亮就是了,这先脚我看也是人精。再说了, 对方家境好着呢,不愁吃,不愁穿的,像待亲儿子一样,多好啊。说的极端点,你们公婆两个还可能给不了呢。”陆向根一只手搭在陆向前的肩膀上, 往回转着方向,一边深呼吸了一下,说道。

陆向前吸了最后一口烟,掐灭后狠狠丢在干涸的水沟里,顺着陆向根的影子回去了。

这条主路算是宽的,四个人可以并排往前走。前些天淅淅沥沥的冬雨洒在路面上,到了晚上就结成冰,白天又融化成水,如此往复,过了好几天, 路面上剩下了一些冰碴。两边的草根子上刚才还白白一层的冻霜已经化成露 水,偶尔跳在路人的鞋面上被带走了。路的左边有条干涸的水沟,半个身子那么深,岸上是善用资源的庄稼人种的一陇青菜,也许是走过的人多了,也许是肥料不足,一颗颗的,个头都不是很大。也许庄稼人不在乎这个,在乎的是能多一点收成就多一点收成。相比起来,农田里自留小半亩的蔬菜地里的青菜可粗壮多了,鼓鼓的菜帮子犹如健美先生的肌肉,深绿色的菜叶上依 稀可以看到昨晚的白霜,天越冷,霜越厚,这青菜越“糯”。农家人最喜欢这样的青菜,糖都不用放,吃起来就甜滋滋的,就如这新时代的新气象。不过青菜长过了这茬,就开始抽芯,开花,菜也就不能做菜了。即使做成了也是硬邦邦的,难以下饭,就如那新气象下的新政策。地里有成片的油菜,粗壮的杆子傲立在寒风中,表明未来的收成可期,成片的大麦绿油油的,与岸陇的枯草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家的麦子长得可真好。”穿着棉布鞋,极力避开路上风中小草上抖落下来的水珠,抱着小孩探头绕过洼地的陆晓梅扭头看了一眼田地,啧啧地说道。

“小心路滑。”肩上挂着包裹的陆娟轻轻拉了陆晓梅一把,“这些都是新品种,明年开春第一季中塘也会种上新种水稻,亩产能高一两百斤呢。同样的工分,每家还能多分到一些粮食……”

陆晓梅单手抱着小孩,腾出一只手拉了拉盖着的小棉被,叹了一口气说 道:“我宁愿不要多的一份……”

“你说什么呢? ”陆娟将包裹换了个肩膀,压低着嗓音吼了一下,“这可不是你一家的事情,道理早前就说明白了,关系到我们中塘,关系到大圩村,金桥乡,甚至是我们县,当然也关系到我们这些姓‘陆’的人!”

陆晓梅的脸被西北风吹得通红、通红的,长着冻疮的手抹了一把鼻涕, 带着哭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箭都上弦了,不得不发了。”陆娟快步超过陆晓梅,径直往前走着,

沾满泥水的皮鞋溅起一股股泥浆,甩在后脚跟上她也毫不理会。

陆晓梅快步跟了上去。

远远看去,裹着头巾,穿着厚厚棉袄的陆晓梅与背着包裹,快步向前的陆娟亦步亦趋,好似婆婆抱着外孙,去追回赌气回娘家的小媳妇。但事实上, 恰恰相反。

旷野中,除了西北风呼呼声及陆晓梅不时的鼻涕声,只有路过的沈家门几户人家墙角下窜出晒太阳的小狗有气无力的叫声。

04

两个女人走了好一阵子,罕见地一直沉默着没说话。这中间,陆晓梅疾步渐渐超过陆娟,头上开始冒汗,扯掉了裹在头上的头巾,发间冒出一阵水汽。陆娟也年长不了几岁,但已气喘吁吁,无力再换肩膀来承受这越来越重的包裹,只好两只手提着,晃晃悠悠。

前边的一段路正好穿过一个小竹林,几块小石板看来就是供路人休息的。 要是往常,这大冷天,在这阴冷的地方,这冰冷石板,不是休息的好地方, 不过现在可管不了这些。陆娟一屁股坐了下来,伸手招呼着陆晓梅:“哎, 休息一会儿,年轻就是身体好,刚生完小孩,腿脚就这么灵活。在这里坐会, 坐会。”

陆晓梅从领先的距离退回,并排坐在石板上,从怀里托出小孩,拨开棉被, 看了看,露出笑脸,小声说道:“宝宝,这里没人了,睁开眼睛看看妈妈。”

棉被里的小孩刚还一副熟睡的样子,这时却扭动了一下身体,眼睛眯开一条缝,好似被光亮闪了眼睛,也好似偷偷观察这棉被外的世界,嘴里咕咕地发出轻轻的声音。

“估计是饿了,他怎么就不哭呢?”陆娟一边揉着小腿,一边侧过脸来, 看了看撅着小嘴的婴儿。

“我也不知道,他很少哭。”陆晓梅用手点了点小孩的嘴唇,小孩伸出舌头舔了舔,“我也很纳闷,这小孩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好像通灵性一般, 别人在场的时候,几乎就不出声,以前别人家的小孩尿了,拉了,饿了,都大哭大闹,我们家的只有我们几个人在的时候,他才会出声,哭过,但也不多,哼哼哈哈,咿咿呀呀都是经常的。哦,宝宝,饿了吧?妈妈这就给你喝点奶。”

小孩使劲地靠着妈妈的胸口,一只手紧紧拽着妈妈的衣服,两眼瞪得圆圆的,一会儿看看熟悉的妈妈,一会儿观察着陌生的环境,小嘴用力地咣吸着。

陆晓梅将小棉被掩了掩,抬头望着远处,喃喃地好似自言自语一般:“乖宝宝,吃多点,沈家妈妈有牛奶,喝了保证长得白白胖胖,到时候妈妈都可能认不出来你了。”

转而,陆晓梅又说道:“哎,阿娟,这些天我老做梦。有些我一醒来怎么也记不起来是什么,但感觉精神困乏,口干舌燥;有些依稀还能记得,好恐怖啊,晚上能醒来好多次。我记得有一个,我在路上走,我很饿,头昏眼花的,天又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正在犹豫间,一个趔趄滑到一个大坑里,可把我吓了一跳,坑里全是血疙瘩,我心一紧往后退,抬头也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上去的路……”

“做梦而已嘛,我的梦可和你不太一样。”陆娟伸了一下懒腰,“现在我的梦里,每个家庭都能集中精力将小孩养的白白胖胖,优生优育嘛。到时候人人有的吃,人人有的穿,形势一片大好。听说这路还会修成和城里一样 的,穿着棉布鞋都不湿的

“以前都好多个也没事,现在多一个都不行……那天,我还梦到过……” 陆晓梅刚张口,见陆娟板着面孔站了起来,就把已经在口边的“梦境”收了 回去。 

还没到旧埭的沈家,陆娟就开始有点兴奋,脚步也明显轻灵了起来,远远就指着一套二层的三开间的楼房,说道:“看,快到了,就是那家,气派吧?”

灰瓦白墙,相对于左右的平房矮屋,显得有些特别。陆晓梅低着头一直跟着陆娟屋后绕进小楼房,一楼大厅的左侧除了楼梯间外还有个房间和厨房相连,是吃饭的地方,一干人,除了远道而来的两个女人,还有沈家两口以及一个目光炯炯的老太太,寒暄之后围着八仙桌坐下,一阵寒暄后,嗑瓜子的嗑瓜子,喝茶的喝茶,说笑的说笑。

陆晓梅感觉自己有点紧张,几乎可以说是忐忑不安,但竟然不可名状。 沈家男人以前见过,黑黑矮矮的,五短身材,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干裂的皱纹, 四十几岁,看起来可能更老些,但总体上来说笑容可掬,一直咧着嘴笑,看来也是好好洗漱了一番,头上发蜡清晰可见,蓝灰色的中山装也不是一般人家有的,只不过搭一双白色的保暖鞋,从单个物件来说,现在都是这个乡村的稀罕物,但组合在一起总有点不协调,只是看得出来用心了。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想要凑进来看看小孩,却好似犹豫不决,那神情其实在陆晓梅看来倒是比陆娟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温暖,无他而已,只是满怀对生命的渴望和 期待。沈家女人已经没有印象了,陆晓梅依稀记得以前没有这么胖,经常在她男人后边跟一步学一句“小鸡了,小鸭子喽”。男人的声音往往高亢,尾音往往拖得很长,女人开始的时候可能不是很好意思,声音又小又短,对生意有作用的,只是在给卖家的时候小鸡小鸭的数数,后来越久她好像越无所顾忌,声音甚至盖过了自己的男人。今天的女人满脸富态,崭新的棉衣棉鞋,自从远道而来的两个女人进屋后,整个人处于不稳定却极力想要克制的状态,就如喷泉上顶着的那一个皮球,喷泉的水不停往上涌,支撑着皮球不往下掉,同时皮球在水花上颠簸窜动。她脸上堆着微笑,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放,在男人眼神的鼓励下,凑近陆晓梅想要去看看小孩,陆晓梅自然反射般地往后撤了一下,空气里充满了尴尬,这其中包括了所有人。 沈家女人也没有生气,只是抿了抿嘴,笑了笑,退回到桌边,喝了一口茶, 看了看陆娟。

“晓梅,给嫂子看看小孩嘛。”陆娟开腔了。

这几乎是“推了一把”沈家女人,她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悄声说道: “让我抱抱。”转而在这瞬间,在陆晓梅耳边说道,“我之前也怀上过三个, 第一个不小心掉了,后边几个习惯性流产,现在这个年龄再也怀不上了,但每一个我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陆晓梅原来紧抱着的双手松了一下,孩子过到沈家女人手里。孩子在她怀里,显得有些僵硬,换了好几把手才看起来舒服了一点。

陆晓梅紧紧盯着小棉被里的小孩。

“你看这小嘴,多可爱!”沈家女人挺着身体,双手托着小孩,眼神里充满了亮光,“这小孩心神可稳当了。我们几个人这么闹,他睡得还这么熟, 好,好,好!”

“小孩醒着呢。”陆晓梅低下头,小声说道,“路上喝完奶后睡了一会儿。”

“是吗?”沈家女人几乎将头探进小棉被里,仔细瞧了瞧,摇了摇头, 直到小孩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打了喷嚏,急急忙忙将棉被掩上,交给旁边的老太太。

老太太白花花的头发梳成旧时的发髻,纹丝不乱,满脸的皱纹透着白晳。 她利索地抱过婴儿,转身出了厢房,上楼了。



05

陆晓梅知道,这是给小孩找个暖和的地方,看看身上是否有残疾、硬伤等不妥之处,小孩没有,所以她也就没什么担心的。

“要不是我们晓梅已经有了文亮,多要不符合国家政策,我们都舍不得这小孩。”陆娟打破这凝固在空气里的沉默,“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农民, 国家的政策就是国家的政策,违反不得,我们要为子孙考虑。现在就代表我们生产大队,我们村,我们陆家将他托付给你们了,你们要将他好好抚养长大丨”

“一定,一定!”

“那是必然,必然丨”

沈家两口子点头如捣蒜一般。

“沈家大哥、大嫂也都不是花架子,不会舌头上滚绣花球。你看这产业, 万元户,算是政府时常说的先富起来一群。我们也是在前店后村考察了好久, 才选中了大哥大嫂,不但条件好,人好,小孩的生辰八字也合。你看看,晓梅,现在是皆大欢喜,不用担心了。”陆娟嘴里嗑着瓜子,一边说着。

一会儿,上楼的老太撑着腿走下来,朝着沈家夫妇点了点头。

沈家女人随即起身,从旁边橱柜的抽屉里,拿出三个红包,一个塞给了老太,老太寒暄几句即刻出了门,另外两个拿在手里,走到陆姓女人前,笑着说:“阿娟说的是,这厢看来,我们也算前世有缘,新一年新气象,这红包算是随喜,随喜。”

陆娟咧着嘴,熟练地将红包插进棉衣兜里。

陆晓梅涨红了脸,极力克制着自己,几乎是有点生气,哆嗦着说道:“心领了,但我不是卖儿子。阿娟,这钱,你也不能收,也不能收!”说完,从陆娟口袋里抽出还没焐热的红包,一起塞回沈家女人的手里。

沈家女人吓了一跳,额头渗出一丝汗珠,手哆嗦的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喝茶的男人倒是起了身:“孩子亲娘说得对,媳妇,将钱收起来,我们都是实在人,只要情意在,什么都好说。”

“只是以后,这……”沈家女人面露难色,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陆娟。 “他们明白的,也会做到的。”沈家男人看了看陆娟,意味深长地说道。 “对,对,大哥说得对。”陆娟站起来,整了整衣服,“那我们就回去了。”

陆晓梅倒有点猝不及防,犹豫地站起来,手指使劲圈着头巾,趋步上前 道:“大姐,可能他要喝奶了,我想再喂他一次……”

未及说完,陆娟将陆晓梅连拽带拉,出了沈家,“好了,好了,你留的奶足可以喝上一阵了,再说了,人家专程从浦江买了好些奶粉,营养比人奶还好,你放心好了。我们回去吧。”

“我就是还想看看……”陆晓梅几乎是哭丧着脸。

“你到底有完没完了?!”陆娟甩了一下陆晓梅的手,压低嗓子厉声道, “现在皆大欢喜,你横竖又来伸出个枝枝蔓蔓的,要不是你,我才懒得管!” 陆晓梅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追着陆娟。

乡下人的生活本来就是比较简单。男人承担着地里的重活,女人家里内外细致的活也干得井井有条,这亘古不变的规律已经成了一条大家墨守成规的铁律。只是陆向前家这段时间突然变得异样的安静,男人有时候无名之火一股脑儿喷发出来,陆文亮掉了几颗饭粒在桌上被数落的一文不值,女人有时候没头没脑地将割草的镰刀落在地里,等回到家才发觉,小孩子也受了感染,对着村里的小狗一阵追打,引得邻居过来兴师问罪。

不过这乡村也越来越不平静了,有路子的人越来越多,间或着有人来找男人,问去不去浦江给泥水大师傅打小工,问去不去给新建的轮窑厂挑泥。 慢慢地女人要有生意了,从新建的花布厂拿来桌布勾花边,一张能有五分钱进账,从灯厂拿一闪一闪的小花灯装,一串也能有几分钱,积少成多也是一 份收成。




06


当然,晚上的农村依旧安静异常,偶尔的犬吠以及远处大河中轮船的汽笛声反衬了夜晚的宁静。陆向前刚拿了热水壶在脚盆里调好水,正要往下伸 脚,电灯就暗了。

“断电了,我去点。”陆晓梅习惯性地拿起桌子上的火柴,点上煤油灯, 顷刻间,黑乎乎的房间里洒满了光亮,两个大大的背影印在墙上。

陆向前烫着脚,伸了个懒腰,说道:“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啊。”陆晓梅眼神闪烁着,低下头,弯着腰试了试自己脚盆里的水温,“就在油菜地里,麦地里割草来着。”

陆向前叹了口气:“你也不用骗我了,今天阿娟来找过我了,沈家人好几次见你在人家村里徘徊,也不说一句话,像个阴鬼一样的,瘆不瘆人哪。” “哪有?”陆晓梅没抬头,坐在床沿俯身搓着自己的脚,“我耳边老是听见我们家小孩的哭声,开始的时候声音很小,后来越来越大,我是忍不住跟着声音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旧埭那边……哎,我最近老是做梦。前天晚上,我梦里还听到了哭声,我就出门找找,天上真的是很多星星,一眨一眨的,漂亮得很。不知道走了多久,天气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暗,心理感觉有点害怕,往下一看发现看不到脚,看不到路。再抬头一看,天上刚才还一闪 一闪的星星都变成了一双双眨巴眨巴的眼睛,那些眼睛可好看了,晶莹剔透的,没有杂质的,我一时高兴,往前跑了两步,突然间,这些眼睛透出恐惧, 透出绝望,一双一双都变成红色,血红血红的,眼神也越来越淡,好多都像没有油的等一样熄灭了。我看见了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盯着我,我看着好熟悉的样子,可怎么也记不起来哪里见过,便往前去辨认,可是我往前 一步他就后退一步,我每走一步,那眼睛的血色就更浓,光芒却越暗淡,直到我再也不敢往前挪动脚步。 ”

陆向前迟疑了一下,用抹布擦着脚,说道:“就是个梦而已。”

“有些梦我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有些梦就很清晰。那天就梦见我们家小孩在沈家那边天天哭,天天哭,奶粉也不吃,就喊妈妈。还有一次我梦见路上有个小伙子,我一看就是我们小孩,但是他见我就如陌生人一般, 我上前要去招呼,他竟然跑开了……我怕他以后长大了认不得我们了,我就想去看看,看一眼就行了。”

“哎,当时不就说好了吗?两家不能来往了,人家认不得你也是正常的, 不要像个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的。你看这房子,快要看到星星了,过些时候要修一修,不然雨季一来就麻烦了,别想那么多,他在那里会很好的。”陆向前皱了一下眉头,说道。

第二天一大早,陆晓梅去麦地里割草,远远的陆娟招呼着过来。

“向前昨晚都跟我说了,我都知道,你不用说了。”陆晓梅头也没有转过去,继续自己手里的活。

“我哪是那种嚼老舌头的人呐。”陆娟笑盈盈地一脚踩在干涸的沟里, 屁股坐在陇上,说道,“我跟你说,没带过小孩的还是经验不足。有一次沈家媳妇找到我说小孩天天睡觉,连逗一逗的机会都没有,问我小孩是不是得 了嗜睡症,要去医院看看,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好笑?更加搞笑的是还有一次, 我听说他们总觉得很奇怪,小孩从来不出声的,几乎连哭声都听不到,怀疑是不是哑巴,就悄悄地揪了一下,谁知道下手有点重,小孩哭个不停,哄都哄不好,又怕别人听见,几乎把自己吓哭了。真是笑死人了!”

陆晓梅“嚯”的一下站了起来,拎起篮子就往家跑去……

陆娟只看到她眼圈红红的,知道坏了,想要站起来,可惜脚麻了,坐在陇上拍着大腿,招手喊道:“晓梅,你要去哪里?我还没说完呢,你听我说!” 只听见西北风呼啦呼啦地吹过,像刀割一样,扒开枯草的根部露出一点新芽,可惜很少人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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