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的心事(碧草杯)
冬天到底还是来了。
我是在十一月份的时候回到家乡的。没人会想起的十一月份,萧索冷清,就像一张冻红的脸,在寒风中独自轻吟。我就这样回来了。
不带一点疑问地回来。我坚信这片干瘪的大地将会倾其所有,抵挡所有的不幸。或者天性使然,我仍这样的相信。然而,眼前的景象不得不使我心口流泪。那样的真实,枯黄色,面目的枯枝残叶,那一排排大树脱尽了生命的华丽,挺直了身躯,直指蔚蓝的天空。
然而,我还在寻找一种真实。
也许,也可以不这样认为。
允许与不允许都这样毫无遮掩地发生了。我漠然。转身前进。不断地前进。犹犹豫豫的想着。前边的路足以开得起那样的玩笑,有谁会拿自己来开玩笑了。于是,步伐开始行动。践踏这贫血的身躯。没人怜悯。
是的,我蓦然。驻足。
空白不断地被填补,记忆就这样轻易地被打捞起来。伸出躲在身后的双手,暴露在寒风的淫威之下。这会儿可以彻底地感觉到疼痛。清醒而又模糊。只有温暖。不绝望的希望。再次萌发。
在冬天。
房子还在。依旧还在。
一切如故。
我开始祈求希望,祈求生气。只是比以前多了一份虔诚。趁着活着的愿望还未打破,继续生命的精彩。谁不会这样做呢?只有自己懂得了自己,拼命地保护自己!世间还是有那样的勇士可以继续存在。只是我不再需要他们了。
原来死亡可以用眼泪来赎买。那是一个小孩最初的想法。阿婆只是没日没夜地哭,眼睛仿佛是一口井,可以不断地流出活水了。那发皱的横线松弛地躺在枯黄色的脸上,那眼泪顺着这些横沟流下来。再接下来,阿妈也跟着哭起来。
我看见,两个干枯的灵魂在湿漉漉的黑暗中求救,挣扎。
最后,阿婆不死了。
眼泪万岁!万岁!
阿婆的成功彻底打败了我的信仰。我的童年开始一片荒芜。我已经想不起了。
我,在屋子里,等待。日落了,暮色降临,红霞一片,大概伴着忧伤。我--在等待。
我无法看到一切。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总有一种笑声在我背后嘲笑我,时不时证实着我的回归--毫无意义。我无法确定。只是给自己换了个地方,这对于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但我还是不得不害怕。
我看到了一切。存在于黑暗中的一切。我不拒绝白天。只是黑夜让我更糊涂些。
阿婆脸上显出了骄傲的表情。我恐惧地捂住这虚无的时间。事实上,究竟是谁欺骗了谁?我跪在阿婆的床边。计划离开。
怎样地离开?
当我开始说这话地时候。我的背开始发凉。我再也无法忍受,忍受这样的买卖。该怎样让自己逃离/?独自离开。
透过这被烧毁的存在,被破坏的天性。我该拿什么微笑来欢迎自己的归来。这似乎不是一个很适当的理由。阿妈她们总会以一种欢喜的心情来和我说话。那时我才发现,死亡也可以成为一种文明的方式。只是我默然。我的荒芜再次扩大。
我重复着家里人的名字。写在白纸上的符号,毫无生气。
房子,古老的村庄,在远处颤抖。我成了这白茫茫的世界里一片漂浮物。阿妹,后来,当我这样告诉她时,她流泪同意了我的看法。
那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我无法不再虚拟,我看到:
阿妹笑了。对着他笑。
当然,是对着她生命中这一值得感到幸福的时刻笑,源自某种可能的幸福甚或任何一种忧伤的单纯随风飘落了。这一时刻只剩下尸骨的白色。时间的颜色。
又重新开始想:在漂白的地方,阿妹拉着他的手,快乐地奔跑着。孤独的时候,只会等待——我在等待。阿妹将我淹没在庞大的人群中,巨大的虚无中。我回到了时间的原点。可我依旧——等待。
后者我可以这样虚拟:
阿妹伤心地哭了。没人安慰地哭泣。
穿梭过渡春夏秋,我就这样来到了冬天。
一如既往。
阿妹还在这里,只是世界末日远远没有到来。
阿妹的双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没有温暖的陪伴。另一只手对着右边的手寂寞地哈着气。
冬日的阳光已经没有那么的刺眼了。可记忆还会夹杂着淡淡的夏天的气味。那些遗留在沙滩上的足迹,被海浪一遍一遍地冲刷,直至没有了痕迹。我们的记忆就这样被摆放在一个高高的山上。
阿妹告诉我,她无法不想他,只因为我回来了。
我只能好好地找一个回来的理由。不成文的理由。我厌恶至极。
我说,我回来只是阿婆的需要。阿婆病了。
事实上,我从未感到如此的难过。一个人就这样可以随意地需要着。如此廉价!
至于阿婆的事,跟她无关。一点关系也没有。
看我找的理由多么勉强!
我还是不得不再次虚拟:
她被抛弃了。或者说,他抛弃了她。我看不出这之间有什么区别,然而阿妹却顽固地认为,只是因为我的回来!回来参加一场设想的葬礼,然后再夺取她的幸福。
我想不出这两者还能如此顺利地进行。真令人沮丧!我更想不到这两件事竟可以同时地发生,不带任何感****彩。我愤然。然而却无法也无能力推卸当这个主谋。
我再次想到了离开。
阿妹来找我的那天,天气很好。天蓝。风清。但我相信这决不是适合谈话的一天。事实上,我一直都在避免这种尴尬的事发生。只是对于阿妹来说,孤独仍在啃噬她的身心,她无法抛却也无法原谅。
那么我只能琢磨事情的开头了。
阿妹说,一如既往地抱怨,我不该回来。任何时候都不该回来。即使是阿婆已死去,我都没有理由回来。
我想笑也无法笑得出来,我该怎么回答她呢,这可怜的人儿。威胁不是存在一两天的事了,也不是存在于我的归来。我从未想过,只是有点感慨,更加孤清。
我没有看着她。我看到她眼里流出了泪水。
我转身。拒绝停留。
阿妹挡在我的前面。微笑。我也学会了对她微笑。
我们都在为这不知名的微笑感到悲伤。
阿妹继续说,或许我可以再考虑一下,离开的事宜。
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很久以前就让它这样的发生了。我把我带走,顺应命运的变化。你是我,从出生开始。我不是你,从我离开的那一刻起。我们开始倒计时,算着我们俩相逢的那一天。然而,我再也不是你了。我的骨子里多了一点忧伤。那种血液没有在你的身体运行。那种命运没有为你停留。我把你扔在这里。我继续前行。
我还能持有很好的理由继续停留吗?
大地开始发疯。天空开始杳无足迹。一切都被清洗掉了。我告诉阿妹,后来,后来发生的事,是我无法再找回你。
阿妹说,阿婆死了吗?
不,阿婆还能有很好的呼吸。她还在这世界活着。每一分,每一秒。阿妈也在喜悦着,她欢迎着我的归来。这是我重复强调多次的话。我不再说。沉默。
我离开阿妹,拥抱蓝天。
我仍旧跪在阿婆的床边。幻想--无关紧要的事。
阿妹,她也来跪在阿婆的床边的另一边。她与我就这样对视着。透过一具年老的身躯,穿越死亡的沙漠,来到了这里。阿妹笑,她在对着我笑。没有嘲讽,对死亡的嘲讽。我无法抗拒。我的眼里开始流出泪水。
阿妈还是很庆辛,毕竟她看到了我的眼泪,仿佛看到了成功。她走过了。跪下来。脸朝向阿婆:看看,秋笙多么心疼您啊!她在向众人炫耀她的喜悦。我起身,抹了抹眼泪。无语。
我看到,从高处看到,阿妹弯曲的身躯。我开始释然了。卑贱,那不是我。自始自终。
我问你,你是否希望永远见不到我,永远在这世上找不到我的足迹和踪影,永远让这世界消灭我的存在?
你不回答。
你说:我们还在继续往前走。无怨无悔。
我说阿婆绝不会死。我发誓。我哭,我喊,我担保她会好好地活着。像我们一样地活着。
你说她正在消失,正在藏匿。她,看不到我们了。
你说好了,她消失了。但不是迈向死亡。决不会去死。决不!决不!你吓得叫了起来。
我大声喊我不是你,不再是你。你听不见。你一直因为害怕和绝望而大喊大叫。
你说现在,哪怕我愿意,也无法否认了。我说:也无法离开了。
你说我们,人们又可以见到她了。在平坦的地方。
她没有离开过,直到死。
你说她一辈子永远也不会背叛她的大地。永远也不会。我们幸福地哭了。
对一个人来说,这太多了。何况是两个人。
你说:太少。也许。
也许太多。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乳白色的床单,一层层地叠着。这份耐心,这份默默无闻,解释不清地等待。太多。毕竟太多了。
阿婆最终还是死去了。这世界,老人必须老去,年轻的一代必须成长。阿婆到底还是被欺骗了。死亡不再是用眼泪来收买的。
以后,以后的事会怎样? 你问我。
以后,将只剩下这片土地以及你和我。我是你无法复制的。我们将无法看见那枯黄的地方,通往天堂的阶梯。我把你带向那里。很久以前就得把你带向那里了。我们在那里走着。无路可问,无人可询。谁也不会迷失自己。
我们将在这里成长起来。在这个被创造出神话的土地里。
不在任何地方。
你,阿妹,将不会再是我。永远也不会!
我还在虚拟,我仍旧见到:
我们仍然在那间小屋子里。阿婆死去的小屋子里。驱赶着死亡的气息。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你又重新向我提起了他。这场自欺欺人的夺取幸福。我看到你的尊严一片片地掉落下来。
请你不要靠近我。
我摸着你的脸,想弄清你消失的目光中的某种含义。或者是我。
闭上眼睛。心跳的声音在颤抖。
一切又重新被窥视到了。
开天辟地以来的整个庞大的世界。
一切。
包括你和我。
甚至看到了死去的人和未来的人。
你开始给我解释,无穷无尽地为我辩解。我躺在阿婆曾躺过的地方,幻想到那遥远的地方。你的呻吟时而低沉,时而柔软。即使是区区小语。即使是一阵沉默。
我什么也不回答。我已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我的归来,不如说,是来还债的。而你是我的第一个债主。原谅我,我无法把你忽略。
我拒绝所有可能使我们分开的到来。直至最终,我会再次拒绝蓝天,拒绝大地。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得提醒你,我不在这里。不在你设想的任何结局里。在一篇充满神话的诗歌里,我会变成一个瘸子,而你会毫无至尽地嘲笑我,仿佛在嘲笑一个不会作诗的诗人。我不愿意这样。
收起你的故意。
什么也不作任何设想。我愿意--等待。
那场感情确确实实地存在过。这是无法否认的事。直到今天,我依旧梦见那片还未开垦的大地,梦见阿婆那泪眼婆娑的姿态。只是这一切都是我无法掌控的。我没有能力撑得过将来与过去的过渡。何况是你强加给我的。你无需为我辩解什么。太多,或许也太少了。你只是,只是害怕的。自己。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整整十五年。我可以很清楚地抓到它的尾巴和头部。我无法将它遗忘。那是我欠你的。从来不公平是存在的。你有所抱怨,抱怨所有的人,甚至你自己。但从未对我。我养成了一种尊贵的姿态去俯视任何人。外面的世界已教会我要骄傲。即使回来,这种情况也会发生在你身上,并且狠狠地刺伤你的心。
我不再是你。卑贱的人。
原谅我会用一种蔑视的眼光去对待你。只是我还不太习惯。在这里,我深深地明白,我将一无是处。
你抵挡我的气势。
我无力。挣扎。试图逃脱。
你总是竭尽全力帮我逃脱。从我回来的那一刻起。可你没有获得阿婆的允许。你还是无法解释清楚你的命运为何与我这么不同。甚至是所有的人,你都无法看清。你只能静静地躺在你的小房间里,默数我归去的日期。
你已经长得足够大了。
阿妈开始为你操心。你的第一份爱情随着阿婆的死去而消散。那是两代人的宿怨,只是你还未能如此清醒的知道。
你问我,我有一天会走到哪里去?
你说你乱了,彻底地被我打乱了。你需要我的方向,掠夺我的方向。
我说,我的命运从来不会与你相联。我的骨子里没有你这份卑贱。
你哭了,歇斯底里地哭。
我再次告诉你,我不是你。我永远是你无法复制的。
一切。
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灵魂。
我会继续停留在这里。
我会在这里期待春天的出现。很久没这样了。还有那片蔚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地,广阔的大海。还有孤独。还有幸福。
最重要的是,我将在这个春天送走你,阿妹,带你离开那个小房间。
让你彻底遗忘他,那份原本不属于你的爱情。让你彻底忘记我,熄灭如火的欲望。复制的欲望。远方,属于我的远方。你将不再眺望。
让你卑微的灵魂从此踏上崭新的路程。远远的。依旧无怨无悔。
远离太多的寂静,远离太多的喧嚣。我总想保留一块地方,让我独自呆在那里,让你永远找不到我。这样,我将会带你走到世界的尽头。教会你学会爱,爱他人,爱自己,包括爱我。不知道爱什么,怎样去爱。保留一个值得等待的地方,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等待爱,也许不知道爱谁。但你无法再燃起那复制的欲望了。
阿妹,后来的事应该这样发展的。记得那天阿妈给你买了件带有花边的裙子。你像只骄傲的孔雀不停地在我面前炫耀着。可你总忘了,这个冬天不接受任何廉价的东西。在你黯淡的脸上,我找回了原本属于我的命运。但我不愿意。
你穿上了它。迈着步子。在我面前。
我闻到了大海的味道。海浪一波一波地往我心口涌来。我只能不断地消匿,在你的世界消匿,逃离刚刚建立起的城堡。一刻钟过去了。耀眼的光芒又减少了一点。到那时我将会搜索你的存在的价值,还会搜索藏在你心底的世界。于是将在众人面前发现你。你会感到恐怖之极。不,这是我所不能预料的。
阿妹告诉我,虔诚地如信徒般地附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道:另一种时光,我总梦想着。在那里,将要发生的,在你身上曾发生的同样的事,会在那里以不同的方式发生。千遍万遍。反反复复。到处发生,不分彼此。在其他人身上,成千上万的人当中,和你不同的是,梦想着这种时光。不可避免。而你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我不能不以惊讶地眼光去回避她的话语。每一处,我身上的每一处,她都准确无误地射中了。这令我感到十分的窘迫。这一刻,她与我相处呆在一起的时间。我第一次尝到了难以消磨的困难。我们的接近不断地在远离,远离,直到她离开我,直到我带她走出这一困境。
我起身,将她留下。
她稍稍地抬起头来。她的脸由于激动而开始变形,变形。这使她再次失却了原本不属于她的优雅,她的细致。她的衰弱的神经使她变得畸形。她目送着我的离去。身上的花裙紧紧地贴着她的血肉之躯,叫她感到一阵阵凉意。
我在逃离。头一次,我在瞬间想到如果那一时刻真的来临,也许她会比我更加无法承受。阿妹,这一身躯离我十分的遥远,以致于我总忘了她的存在。离群索居。唯有沉默。忍受。
阿妹一直在说个不停。我回来。就是那么简单的事。没有什么剥夺,从来都没有。如果真的是个错误的话,我只能跟她谈谈我在外面的生活。
很快,我便适应了开始以我的方式给她讲我的生活。
跟她讲讲城市里的每一座房子,各种各样的房子。面包店,商店,理发店,餐厅。还有每一条大街,每一条会让你迷失的路。还有每一个陌生的路人,与你擦肩而过而又没有必要认识的路人。再谈谈每一件衣服,挂在橱窗里的衣服,新买的衣服,丢弃在垃圾桶的衣服,还有流浪人用报纸做成的衣服。我还会跟她讲讲城市里的每一片云。每一片漂浮在灰色天空,永远没有方向的云朵。永远寂寞的城市。
她开始抗拒我的故事。团团疑问包围在她的身边。我又给她讲讲十天前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发生的事情:有种微不足道的偶然,我甚至都不会去留意的偶然,决定着我在这座城市里往哪一方向行走。一条街的空荡,天空的孤寂,一家时装店的女郎,一条弯曲的林荫小道的抑郁,一对在广场相拥热吻的男女。每一处,我都在一种宗教的静穆下经过。没有人发现。任何时刻。
我又重新恢复了我的平静。我无法不再设想:
在阿妹行走的时候,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村庄里的任何地方。闯进她的会是一些琐碎的思想,破碎的思绪。在行走一步步接近贫瘠的时刻,她没有停下来,就好像此时此刻她变成了一台自动的机械,在驱动着一些无序的,零散的动作一起醒来。阿妹带着恐慌以及愉悦一并接受了它。
村里没有风。凡是她走过的地方,都是一片空寂。阿妹继续被热烈地驱赶。我就这样来到她的身边。
一旦我走出家门,一旦她紧跟着我,一旦我开始我的散步,散步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俘获了。我假想着我们之间的旅程。一段非常短暂的旅程,以及产生于我们之间的话语。这种想象使我很快摆脱了到目前为止的耽于幻想更有作为的意愿,也使我更有把握地缩短停留在我们之间的沉默。胡同载着我们俩。这我知道。
“或许你可以跟我再讲讲发生在那片不属于我的世界的事.......抑或一些有趣的事.......”阿妹紧跟上来,“我想你应该有话可以这样对我说的。”
我回头。微笑。接着转身。我想我回答的声音也会使我自己听不到:“一些有趣的事,来自那片陌生的土地的一些 有趣的事。也许我真的可以再给你补充一下。”
“除了谈谈房子,汽车,街道,你还可以谈谈她们的心事。属于她们的心事。”阿妹紧凑过来。
我并不拒绝这个没有经过我允许的动作。我只是在思量。初生的和再生的思想又一次汇集在一起。单调,平常,一成不变地蜂拥而至。在一个边际广阔的无法想象的空间力形成的生命的气息和味道,我将会抓住其中一个,一些,成千上万,无穷无尽。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比以前更加容易读取另一些思想,产生于我灵魂之外的思想。而这些会比昔日的更加可读一些,可视一些。
“关于那些套在牢笼的心事,那些只是那个城市的心事,一些永远悲伤,茫然,无法解决的心事。你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
我们俩继续前行。没有人看见我们不愉快的时刻。任何。
我胡乱地摆放着躺在地上的影子。我知道有人会把它捡起来。我一直都知道。阿妹躲在我的后面,没完没了地做着一些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事--重叠我的影子。既然我的灵魂无法复制,那么她也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了。只是,我感到难受。阳光强烈得很,它一直致力于将我们俩打碎,打回原形。
路尽了。看起来,我们所拥有的痛苦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好像是我们发现了痛苦又让它无处逃脱,无法找到一处安身的地方。好像是我们忘了原来是怎样开始的.........
阿妈的屋里。
白天。
天阴。
我们一起挨着坐着,等待着一场未知的结局。阿妹左边的手紧紧地握住我右边的手,徒留我左边的手冷冷地发出难以言明的寂寞与孤清。我只能闭着眼睛,见证着这场滑稽的相亲毫无阻挠地发生。
我问阿妹:你真的需要成立一个家庭,还是一场虚拟的,根本不存在的爱情?
“我已别无选择,”阿妹靠着我的肩膀,眼睛空空地望着天花板,“从我出生开始,一切,关于我的一切,我已失去了选择的权力。或者说,是被剥夺。”
“那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幸福?我从来就不知什么是幸福?这片土地没有耕种幸福这种东西。”
我转头。阿妹已经到了足够嫁人的年纪。二十岁。只有二十岁!
我不再懂得任何事。任何地方。任何人。除了谎言中的谎言,荒凉中的荒凉。我再也无法辨别说话与哭泣的不同。我无法看清阿妹的脸,那张还保留孩子气息的稚嫩的脸。我再也不能信仰一些事物。从我回到这里开始,原本的一切,我原本设想的有秩序的一切,全都潜逃。那时我才明白,背叛的滋味。痛苦。
继续。阿妹站起来,完整地站在我们的面前。我从未见过阿妹,这一刻,是如此的坚贞,如一个赶赴战场的士兵。她低声说出一个词来,我听出来了,也喊出来了。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一个只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漫长的,但几万年来,总被人们遗忘的——只存在于生命的词。
我终于明白了。很早就明白了。
我们彼此隔着很远的坐着,颇有秩序。来人并没有使她羞怯。即使在众人面前,她也表现得镇定自如。那是演给我看的。只有我知道。只有我了解她内心的紧张以及归去的决绝。但很久,很久,她,都没有想到的,我的无意又会给她带来一连串的伤害。
我只能这样解释,似乎也是唯一的一种办法。我对阿妹说:你别在意。我不是故意的。从来都不是。
阿妹流下了眼泪,像个迷路的小女孩,那样的无助。我紧紧地拥抱着她,试图把我的意愿传递给她。但太晚了。她的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着,晶莹的泪水一点一滴地滑落在我的手上。还有比这有更大的伤害。这场原本能够让她忘怀过去的卑微的相亲,如今却因为来人看中的对象不同而彻底地改变了。她连这点被选择的权利无形之中也被我剥夺了。我只能无语。试图又作了逃离的动作。
但阿妹阻挠了我。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第一个跑出去。
我被她遗落下来了。第一次。
“为什么你又要回来?”阿妹终于爆发了。
我仍在等待着。
“你可以过你舒适的生活,可以自由地实现你的梦想,为什么还要回来,回来剥夺我的一切?我渴望的生活,像你那样的生活,他们未曾给予我,而是选择了你。为什么?这种事十五年前发生过一次就够了,为何你还要再让它发生,在我身上发生?”阿妹大声嘶喊着。她心底的呻吟,只有我知道。只有我。
我的罪恶感又再次地上升起来了。幸福的罪恶感。
“我是可以很好的享有你无法享有的一切,现在,甚至是这一辈子。我承认我是比较幸运的。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给你带来如此的伤害。除了我日渐形成的高傲,对你的高傲。有些时候,你的卑微,在我面前的卑微,简直让我唾弃。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意。”我相信我已经很好地给她一些反馈了。只是接下来的时间,只能交给泪水来淹没。
阿妹在我面前已经站不直了。她直接倒在了床上。我抚摸着她的脸,思绪将我们带回了十五年前那场阴错阳差的戏剧里。
十五年前的一个上午。
阿妈早早起身,给阿妹准备了今天穿的衣服。那是一条漂亮的连身裙。裙子上绣有很多花纹,中间还打着一个美丽的蝴蝶结。阿妹穿上去简直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公主。站在一旁的我,只有羡慕的份了。但不会太多。因为我知道,阿妈反复地对我强调,阿妹今天要送给城里的有钱人家了。以后她可以不用跟着我们过苦日子了,可以如愿以偿地过她的公主生活了。我望着阿妹,远远地望着。离她远远的。
我相信阿妹在陌生人面前是表现得十分出色的。虽然只有五岁,但平时懂事的她早早就知道了她在这场戏里扮演着什么角色。渴望脱离贫困,渴望过上幸福的生活,这些事早就在她幼小的心灵种下了根苗。如今她只要等待,只要做好被带走的准备就行了。至于我们,这些亲人。她能抓住多少呢?我有点茫然。
我在旁边充当着一个配角,一个几乎被大家忽略掉的角色。我的存在,我的安静,只能衬托出阿妹的出色,活泼可爱。我得承认,我看中了阿妹身上的连衣裙。整个过程中,我都显得十分的安静。只对一条连衣裙安静。
出乎意料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些衣冠楚楚的人,那些即将带走阿妹的人,那些会给阿妹一个美好的生活的人,却执意将我带走。我再也看不见阿妹那模糊的脸庞,只能从心底呕出几句话,几句定格了我这一生的话。我相信阿妹是听见的了。她在哭,无声地抽泣着,像个落水的孔雀一样的伤心。我再也无法回忆起。我和阿妹的回忆在此就此打住。这一分,这一秒,这一生。
.........
我又回来了。
如今的我又回来重新继续和阿妹的共同回忆。不拒绝任何悲伤。任何幸福。任何痛苦。
阿妹这样,我也是。上演。
我们绕着一条小路走着。这会儿是阿妹领着我在走。她走得并不快,可我感觉我总跟不上。她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我知道,她不是想知道我是否跟上她了,她要的是我落单的胜利感,被人舍弃的痛苦滋味。搁在我们中间的是一连串的沉默。唯有沉默才能将我们俩一起拯救。我们才能友好地走出这段空白的时间。唯有我。或者她。
她还是会向我问起我在城里的生活,似乎她在努力地遮掩她的不悦,或者,弥补她心中的空白。那是一种源于遥远的,不可触摸的情感。我很难看到它的尽头。因为阿妹又在问我:你喜欢城里的生活还是这里的生活?
不等我回答,似乎她有意为之,她又接着一个人说:乡村的生活是很宁静的,是不是?但也有很多喧嚣,很多----不公平的事。你说是吧?
她到底还是向我摊牌了。我只能无力的耸耸肩:或许你可以这么认为,但那不是我的观点。
“你不是喜欢大海吗?不是喜欢大海那咸咸的味道?不是喜欢黄昏的时候去那海边看落日吗?不是喜欢--------”
她致力于把我推到一个死角,一个让我无力挣扎,无力挣脱开了的死角。她正在一点一点地宣布着她的胜利,不带任何报复性的胜利。我感觉到她这股气息,因此我只能这样对她说:你说的这一切只是关乎你个人的臆想,跟我没多大关系。
阿妹睁大了眼睛。我正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黄昏的光线正将我们脸上的不悦逐渐收回。我们继续走着。没有必要地走下去。
或者我还是可以继续虚设:
这会儿阿妹阻挠我了。我从未想过的动作,竟是那么熟练,让我吃惊,更让我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我无奈。耸耸肩。只能跟她说说另一个故事。一个我不知道开头,却被卷入了它的结局的故事。
致杨。
致与我亲爱的阿妹。第一个听故事的人。
我从未想过他会离开,就像我从未想过他会来到我的眼前,更从未想过他会与阿妹有什么关联。事实上,他们没有。手永远不会牵在一起,脚永远不会碰在一块。这一切不过是我一时的臆想罢了。然而,我还是让它发生了。我告诉阿妹:杨------他喜欢大海.。
就这一切。我只告诉阿妹这一点。
阿妹彷徨。无助。只能躺在床上细细地想着。或许是我接下来会讲些什么,又抑或是........
然而我不会再讲下去了。关于杨的一切,我,只能做到这样。可我没想到,这会将阿妹抛入无尽的煎熬当中。我知道,我开始亏欠她了。我躺下。试图做出杨会与她做的动作,想象着杨离去的背影。
阿妹还是会问我同样的问题,仿佛那些问题永远缠绕着她的身心,而她能求救的人只有我。唯有我一个。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相依为命。
“杨,杨...........”她不断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就像在悼念一位已故的朋友,那般的亲切。我知道她要讲什么。不是我来讲,而是轮到她了。我们躺在床上,畅想着遥远的过去与未来。
我打算离开了。离开阿妹,离开阿妹无穷无尽的心事。我将走出这片土地。再一次决然离去。
日子像个囚徒般地数着最后的脚步的到来。最终到来了。还是来了。
你说你要和我到山坡上去放牧流浪的星星,将我们的心事埋藏在地下。这样我们就好了。
这片土地会再一次人丁兴旺的。
你说,我带不走你,我就得永远不能回来。永远在外面漂泊。
你说这句话时,羞愧了。阿妈听到了。她赏了你一个耳光。在我的离去的背影里,你始终躲在我的背影里哭泣。我无法释怀。
我说,我只能这样安慰你:我的回来,以后,再也与你无关了。你不必有任何的负担。
阿妹会挺过去的,会坚强地挺过去的。
你说,你还是不能停止哭泣,因为我的存在,因为我的离去,因为我将带走那些陌生的事物。她——不愿失去。
不愿失去这些。因此她哭泣。我没哭。至始至终都在计划着离开。我已经离开了。
还有杨——她更不愿失去。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抽泣得更厉害了:你,还没给我——总是这样地打碎——总是这样的亏欠着——
我低头。转身。
接着离去。
不带任何色彩。
不带任何心事。
任何——有关阿妹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