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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脱的狗尾草(碧草)

那一年,在她的记忆中,是狗尾草疯长的一年。  

她住在一个大院的平房里,墙是鹅黄色的,被岁月磨蹭得掉了几层皮。周边有大片大片的菜园和野地。阳光打落,郁郁葱葱的狗尾草随风摇动,如同一群灵动的舞者。  

那一年,她6岁,上学前班。剪一个蘑菇头,喜欢穿腰围偏上的苏格兰格子裙,衬一双上面连着蝴蝶结的玫瑰色皮鞋子。那时她刚掉了一颗大门牙,一说话就漏风。喜欢笑,张大嘴巴,咯咯咯地,响满一路。  

她算不得漂亮,芸芸众生的一个。皮肤晒得黝黑,腿像竹竿似的幼细。嘴唇偏厚,颜色略显暗淡,额头饱满,发线不齐。她的眉毛像男孩般浓厚,却由于弧度过于夸张,就像两条弯弯的狗尾向下坠落。大人们都说,这孩子天生一个苦瓜相。  

可是,谁在乎呢?她只知道她每天都和大院的孩子们一起在野草丛中疯玩。那些狗尾没过她的腰间,骚得她的手臂和脖子红红痒痒的。他们玩过家家,玩三个字,玩摸盲鸡。最记得的是用一根狗尾把其余的十几根缠绕起来,做成一小扫把,然后放在身后扮演一个小巫,相互追逐。那奔跑的日子真是快乐。  

昇是和她玩得最近的一个伙伴,就住在隔壁的平房。他有着天底下最好看的眼睛,皮肤白嫩,是一个精灵的孩子。5岁的时侯他就可以独个儿把1000块风景拼图拼砌完整。她在他家的墙壁上看见过那幅拼图,是一幅油画式的欧式庭院,里面有很好看的白花,还有一张棱角柔和细腻的白色躺椅。家的感觉。  

“长大以后我要有一个这样的家,你也会有的。到时侯我们可以一起幸福地生活,在花园里玩各种游戏。”昇抬头看看画,又用他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  

    她羞,不自觉地低头,觉得像是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从她全身流过。想笑,却有些沉重。是开心?是伤心?她不懂,也无从意识。  

她敢说昇一定是一个非常出众的人,如果他还在的话。  

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那个昇憧憬的带着花园的家,就是不久之后他要到达的天堂。他躺在那张雪白的躺椅上,四周开着白色的花儿,沐浴在一片圣光里,睫毛亮晶晶的,嘴角带着纯净的笑。  

白血病,换骨髓,做化疗。这是她一个6岁的孩子早已根植在意识里的医学名词。常常呆呆地看着他流鼻血,好无征兆地流下来,滴了一地。他不哭,只是用手不断地抹着,轻轻地低吟。再后来,他的头发渐渐掉光,戴上了一顶鸭舌帽,很帅。  

有一次她和昇坐在各自妈妈的单车尾上,一同去参加大院一个叔叔的婚礼。  

她俏皮地说:“你看,我可以把脚放在单车轮中央的螺丝上。”她说着把脚伸到车轮中央去,想做一个潇洒的姿势,却不小心被车轮刮掉了一块皮。她痛得“哇“地一声,从车尾掉下来。  

于是两位妈妈只好调转车头把她送去医院包扎伤口。  

那晚从婚礼回来的路上,妈妈一路地埋怨她的顽皮,而昇一直在和她平行的单车尾上,侧着头眼睁睁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突然,他把一只脚伸进了滚动的单车轮里,也刮伤了一块皮。  

“你看,我也是不小心弄伤了,大家一起不小心弄伤了,呵呵,不怕。”他悄悄对她说。  

她忽然觉得很温暖,因为有人陪她一起,在同一个空间里,即使受到责备。就好像他们有了共同的小秘密,有了共同的使命一样开心。  

昇是哪一天离去的,归根在哪里,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也不想去追问。秋天开始的时侯,她上小学一年级了,新的生活把日子填满了,她也几乎把他忘却。直到有一天她忽然问妈妈:“昇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目光忽然暗下去,犹豫了半天。  

“是到他太婆那里去了吗?”  

妈妈迟疑了一下,“是。”  

“是在老家那里吗?”  

妈妈没再回答。  

   

时间飞逝,一切都淡为背景。只是记得昇的生日是农历的八月十五,中秋节。有很多小孩一起放灯笼,去他家吃月饼和蛋糕。那一年,他送给她一幅美少女战士的海报,到现在她还保留着,成为和那个时代维系着的唯一印记。  

只是觉得那时候云淡风轻,日子纯明简单,很快就过去了。  

因为要建新的单位宿舍楼,大片大片的狗尾草被除去了。  

她搬进楼房,住在四楼。最讨厌那个黑色的防盗网,把整片的天空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原来的平房被拆掉了,地里堆满了细碎的石子,渐渐地生出些野草。  

有时她甚至怀疑,昇是否真的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  

那次她从单车尾上摔下来之后,眉额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伤疤。妈妈带她去修整了眉毛。昇永远也无法看到,她的眉毛不再是两条倒插的狗尾了,而是两弯很好看的月牙儿,细长细长的,像柳条般柔美。  

大人们说她出落得漂亮了,女大十八变嘛。  

她一天天地长大,发丝伴着她的忧郁慢慢地生长。她的童年也就终止了。  

不知道什么时侯开始,她的内心开始变得封闭、紧缩起来,情感变得异常的细腻,有着太多的哀怨。不喜欢说话,一个人呆在家里练毛笔字、画画、弹琴,看很多很多的书,也写一些稚嫩的诗和日记。整个中学阶段,她写满了厚厚的20本,都是一些零碎的话语,一丝一缕地,诉述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忧愁。一些同学轻轻地问她要了一些随笔去,偷偷地传阅。  

“才女果然是才女,能写得这般优美。”  

“很唯美,可是我们都读不懂你。”  

“你过于多愁善感了吧。”  

她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倒是初中的时侯有一个男生当着她的面喊她“自闭狂”,因为她拒绝跟他说话。  

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强烈地依恋布公仔,在房间里摆满一地。和公仔对话,教它们各种各样的姿势,然后搂着它们安然入睡。如果,有人见过她这种状态,大半会以为她的精神产生了问题。而她也只有在关上自己的房间门之后,才敢如此地放肆,俨然是换了一个人。  

一个人去骑车,绕着这个小小的县城外围一圈一圈地兜转。有一天,她发现一条原本绿荫环绕的马路上躺满了大榕树的残枝。她哭了,就像有人用刀子在她的心狠狠地划了一道,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留恋这里。  

昔日的伙伴渐渐地疏离。如果记得,八月十五的时侯她还会抬头望月亮,在阳台上呆坐。没有一丝霓虹的污染,只有纯净的月光静静地泻落在她的手心上。她双手合拢,想像着那个男孩在天上,月亮幻化成他的脸。祈祷,让他保佑自己能真正地快乐起来,就像久远的童年,简单、纯明。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这个世界。只是觉得一切都变了,变得好杂乱,好复杂。究竟,是什么变了呢?  

   

后来她在意料之中去了沿海的城市读大学,意料之中地结缘中文系。四周突然多了很多和她属性一样的女子,她们敏感、多虑,却又典雅、灵气。似乎,幽怨悲伤之阴气又多了一重,她像一条保鲜膜里的鱼,空气稠密,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越发地忧郁,看见了太多书里的风花雪月、烟雨纷飞。常常毫无缘由地感到局促,自我挣扎。忽然意识到,过去那条倒插狗尾似的眉毛是不是还在她的灵魂深处,和她如影相随。  

大一结束的那年暑假,她回到那个已经变得陌生的小县城里下乡。她相遇了晨,  

一个阳光、精力充沛的理科生。他说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时侯,觉得她是如此安静,带着忧郁的气质,站在雨中,很恬静,很唯美,如同一尊圣洁的雕塑。  

晨开始很用心体贴地照顾她,像爸爸带着女儿一样,给她尽可能所有的温暖。天凉的时侯提醒她添衣,高烧的时侯背着她往校医室跑,出门的时侯为她撑伞,吃饭的时候把好的都夹到她碗里。外出的时侯她只是跟着他,从来不记得来去的路。而在校园散步时,她也总会挣脱他的手,害怕周围隐藏的目光。她爱他,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她表达爱的方式是如此地笨拙,甚至有些冷酷麻木,和无情。  

她依旧写很多很多的诗,用冰凉苍白寒冷的字眼。她听那些美丽哀怨没有唱词的乐曲,潜伏在一个人的世界。现实的世界无法走进她的心里,她也无法走到现实中去。她总把自己当作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像彼得·潘那样,不想迎接太多成人世界的陈规俗矩。  

有人说她很清高。她的心偶尔疼痛一下,舔舔自己的伤口,然后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她向大家笑,大家也对她笑,可为什么她的样子和她的内心总是不相对呢?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只是觉得童年过后有一片深蓝的忧郁向她袭来。看见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故事里,一首古老的歌谣唱道:  

“星期三出生的孩子多忧虑。”  

或许有些东西,是无法抗拒的。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晨对她说:“ 我爱你。可是请忘记我吧,你会找到真正属于你的那个人。”  

沉默。  

他看着她,慢慢又轻柔地,不想伤害了她:“这段日子,我的心有着爱情的甜蜜,却也承受着太多的压抑······这不是真正的爱情,也不是你想要的吧。”  

米兰·昆德拉说,失去爱情总得有个理由,如果毫无理由地失去,那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你过度地依赖和忧郁,你太单纯,你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你无法看清这个世界。”   

“你太完美,完美得让我难以接近······到你心里去。”  

晨背转身去,阳光从侧面落下,投下浓重的影子。渐行渐远,周遭的空气里仍停留着他熟悉的气味。  

她不会吵架,也吵不起来,因为她的声带一直是尖细阴柔的。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不懂得追问或挽回,只是又记起林清玄的那句话:如果一直想去追问什么和为什么,到最后一定会失去我们所追问的本意。  

她只是沉默,用各种各样书本上的道理束缚着自己。却终于,泪水缺堤。  

她仰卧在床上,任由泪水在她的脸上刻上两道深深的痕,然后灌满双耳,侵染了大片的枕巾。她不想什么,仿佛忘记了世界的存在,自我的存在,只是轻轻地低吟着几米《月亮忘记了》里面的一个句子:  

“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我守护如泡沫般脆弱的梦境,快乐才刚开始,悲伤却早已潜伏而来。”  

沉沦,连她自己也深感恐惧。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和自己挣扎,对一切都感到不解。  

   

每一个瞬间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在接下来的瞬间马上就被遗忘了。  

    回不去了。一切都不可重来。她把自己囚困在自己修筑的城里,里面的她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她无法脱离自己的性格命运,她没有办法背叛自己,投向未知。  

    于是她只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现在,从她的窗前望出去,狗尾草,大片大片地迎着阳光,微笑。一大片一大片地环绕着她,并将她的心,紧紧纠缠。  

      她又想起,曾几何时,她的两片眉毛,像两抹弯弯倒挂的狗尾。

 

【编者按】:  

逃不脱的狗尾,逃不脱的性格命运。

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为的是“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那里有她的狗尾草,有她那狗尾似的眉毛,有昇,更有和昇在一起的那幸福的童年。

晨离开了,多么伤感,从此便再也没有人守护着她了,唯有狗尾草,还有,记忆。

                                                 编辑:如果·爱  

                                                         2008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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