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文人
提起“文人”二字,有些人心目中大抵会有一些轻蔑的意思,或许会多少想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文人相轻”,“文人好色”等诸多贬义之词。如宋朝刘忠肃就告诫其子弟:“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则无足观矣。”轻蔑之心,溢于言外,只差没有像元朝皇帝那样明令“八娼九丐十儒”公开排座次罢了。
欲评文人,首先就要明白文人之“文”。我们而今所说的“文”,一般主要是指文学。所谓文人,自然就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然则,古时说之“文”与今天有所不同。
文人之“文”,在春秋战国时,乃文化和学术的总称,具体而言就是《诗》、《书》、《礼》、《乐》等著作,其中只有少数是文学著作。其时虽未出现“文人”一词,与“文”打交道的,多称“作”或“作者”,是指那些知《书》而达《礼》,言《诗》而通《易》的博学之士。战国后期,各国疲于攻守,忙于利害,法家理论备受统治阶级青睐。而法家反对一切诗书,文学,认为是游辞虚文,对国家有害无益。“农战之民千人,而诗书辩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韩非子·农战》)。所以对诗书,文学要反对并排斥之。而诸子百家中,最倡导“文”的正是儒家。
墨子作《非乐论》,又提倡“先质而后文”,对“文”之的认识仅在于实用。老子则反对一切“文”,认为“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致于无为”,提倡“绝圣弃知,民利百倍”。庄子更是要“灭文章,散五彩”,以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对“文”是不屑一顾的。
只有儒家始终紧守着“文”不放:不仅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而且对于“文”的评论也是诸子百家中最多,最细的。所以韩非子把儒者列入到“五蠹”,称其“以文乱法”。
法家受尊崇之时,便是儒家受灾难之日。至秦始皇一统天下,焚书而坑儒。“文人”们的灾祸,始于其时。而经此一劫,不单是文学典籍,便连“文人”自身应有的襟怀及怀疑之精神也随之大量丧失。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质也是把“儒”当成“术”之一种而已,但毕竟是公开把它当成一面旗帜了。
既已独尊儒术,“宗经”也自然而然地成了汉代的风气。此时的“文”不仅包括儒家典籍,文学成分也增加了不少。此时的文人虽以诵经学经为主,但与文学有了较密切的联系。
而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其时文学作品中铺张扬厉的风气,在汉赋中尤其明显。一方面是经学的烦琐呆板,一方面是辞赋的铺张扬厉。前者失之于笨重,而后者又失之于华丽。这也类似于后世文人中存在的两种不良的极端:一种是墨守成规,埋头读经而脱离实际的书呆子,一种是头重脚轻,浅薄虚妄而夸夸其谈的文痞。
魏晋时,文风趋于清俊,通脱。曹丕著《典论》一文品评建安七子。建安七子均是从事文学创作之人。可见,当时把七子称为“文人”,其“文人”之含义与今天我们所认同的含义已相差不远了。曹丕在《典论·论文》之开头便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文人相轻”之说法自此流传;曹丕而后又说“盖文章,经过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又把“文章”之作用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所谓“文章”,已经主要是指诗赋、散文等文学作品了。
“文人”之含义至此似已基本定型。而其特性,以我陋见,以为有以下三点:
一、心高气傲。文是文人之长处,亦是其兴趣之所在。作为文人,太多以不能博览群书,自成一家为耻。既然已熟读万卷,尽知古今纵横之事,而又精研其中一门或几门学问,真真是“腹有诗书气目华”,而这股“气”除表现为才气之外,又往往带有一点傲气。个个都如高傲的刺猬,难免会文人相轻。
二、情绪波动大,或者说是喜怒不定,极其敏感。西晋某名士雪夜访友,将到时兴尽,乃归。做事全凭兴致。文人之所以情绪波动大,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书生意气太浓,易激起心中鸿图大志,而少考虑世道艰辛;易慷慨激昂,忽化成绕指柔情,而少顾及旁人之看法感受。天性率真,胸中缺少沟壑城府。另一方面也是其角色所要求:传世之作,或以气势惊人,或以柔情动人,或以文辞取胜,或以道理见长,总是作者真情实感的表现。心如止水,古井不波的人只能去写佛经却难以写出好诗。同理,文人若没有了心中独有的那份激情,便绝无佳作产生。激情来时亢奋,退时则平静或低沉,所以情绪受其影响,难免波动会大。
三、偏于浪漫,不切实际。文人之讲究浪漫,自古即然。所谓“郎才女貌”,这个“才”相当程度上有包含“文比之才”的意思。所以文人们除渴望能经天纬地外,便是恨不得能如曹子建一般七步成诗以博佳人一笑。除在感情上容易临风洒泪,对月伤心外,在事业上,文人们也容易重浪漫而不切实际:在心中藏有计策千条,运筹帷幄不下百次,而皆难于付诸实际或实践能力太差。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这样。
文人虽有这般那般的毛病,但也有许多可爱,可敬之处。当然,这是专指真正的文人而言,对那些粗念过几本书便招摇撞骗的人不适用。
其可爱之处在于有一颗赤诚率真的心,其可敬之处在于有一双明亮而“狠毒”的眼。因为赤诚率直,心里便容不得假、恶、丑,便总想把其铲除。而文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但他们总不气馁,要用手中的笔,痛苦淋漓地声讨一顿;如果泣不行,也宁愿负手独立,而绝不同流合污,而也正因为他们对理想的执着,故容易成为殉葬者,而史书上也因他们的气节、风度而频添光彩。
因为胸藏万卷,学富五车,看尽了先贤们智慧的结晶,文人们的眼睛容易变得明亮而“狠毒”。历来朝代更迭之际,新统治者登上皇位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安抚(或压制)这些最易评论的时事,最易慷慨激昂的文人。究其原因,便在于惧怕那一双双久而久之必然洞穿“天朝伎俩”的“狠毒”的眼睛。
所以说,文人成也文也,败也文也;兴于文,而亡也在于文。能以小小笔杆书写畅丽人生者,少之又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