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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曾祖母

远去的曾祖母

 

曾祖母姓周名清,与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因此长相上和我们没有一丁点的像。她很高,应该有一米六七,比南方女孩平均一米五四的身高高出一大截。年纪一大把了身板还像练舞蹈的女孩子一样挺直。骨架小,常年穿一身黑衣,越发衬得皮肤雪白。举止落落大方,气质风姿杠杠的,完全不像一般的农村老太太,倒像大家庭的主妇。事实上,她还真是富人家养出来的千金,嫁也是嫁得门当户对,没吃过什么苦,儿子也有出息--参军,读大学,后在武汉一所大学当教授。因和儿媳合不来,曾祖母没能跟着去武汉享儿孙福,而是留在老家,和她收养的儿子---我的爷爷一起生活。  

爷爷的亲妈妈陈淑莲共育有七儿二女,家贫,养不了这么多张嘴。便把第五个儿子(我爷爷)过继给同村较富裕的周清当养子。她和丈夫都活不过五十就撒手人寰了,她的孙子女包括我都没能见过他们俩。我自懂事起见到的只有这一位周清曾祖母。(那时她的丈夫也过世了)她和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一起住在一座有着几十年的旧房子里。

曾祖母房间是最大的那间,足足有80多平方,靠近墙壁的地方放置着整排的大瓦缸,瓦缸里装着黄澄澄的谷子等蕃薯等杂粮。中间还堆着各式各样的农具。东南方向摆放着两个架床,垂着沉甸甸墨蓝色的麻料蚊账,靠近门口的地方是一个简易的厨房,两个小小的瓦煲分别坐落在可移动的砖头上,一个煮粥,一个煮菜,角落放着零散的树枝干柴。为什么要自己一个厨房?还真不是爷爷奶奶容不下她。大家的食谱是:早上一碗清简的白粥就一根萝卜干,中午是蒸熟的蕃薯或芋头,晚上才是大米饭配自种的青菜和腌制的咸菜。偶尔餐桌上有一顿豆腐都是咬了牙才舍得买的。荤腥便不用说了,那是过年节和特别的日子才有的奢侈品。曾祖母是万万吃不惯这样的粗茶淡饭的。她一顿也少不了肉,她可以不添新衣不加生活用品也不能不吃肉。那大嗓门的猪肉佬搭着猪肉经过曾祖母窗下总会停下来叫卖,她也不负期望急急走出来,摸出别在腰上的布袋钱包,买上几两猪肉拎回去,放进瓦煲和杂菜一通乱炖。

她的厨艺奇差,煮好后揭开盖子一看,里面的肉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杂菜纠结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卖相上看就是恐怖的“黑暗料理”。有时她会邀请我吃上一点,我马上转身就跑,丝毫不给她面子。其他的堂弟堂妹就不一样了,父母虽然叫他们不要吃曾祖母的东西,但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曾祖母的房门永远是虚掩着不锁的。堂弟妹就常常钻进去用手拿她煲里的肉吃。有一次是在冬天,油凝结了,五堂妹偷吃后留下两个洞,被曾祖母发现了,她追上已走远的五堂妹,叫她回去,煮滚了那锅肉给她吃,还跟她说以后想吃就跟阿婆讲,没事的,千万不要吃冷的肉,会吃坏肚子的。

曾祖母花的钱主要来自儿子女儿等小辈的给予。不能在身边侍候亲娘的伯公,把愧疚折换成钱,每个月邮一次回来。有年冬天,连续两个月都不见有汇款单到,眼看钱袋里的钱就要花光了,曾祖母急得央求我父亲写信寄上武汉要钱。父亲奉命写了,可是伯公回信说不相信是他母亲要的钱,要我们寄录音带上去给他。不得已,我父亲用空白录音带录下曾祖母要求汇钱的话,把录音带寄上武汉后。钱终于才恢复了一月一邮寄。在等候钱的日子里,爷爷的四个儿子辛苦地东凑西凑,不让曾祖母断过一天肉食。伯公在这次事件中的态度冷了我们的心,无可避免地让大家生了芥蒂。可是我们没有迁怒于曾祖母,对她还是一如既往。 曾祖母在这么多子子孙孙中,最疼爱我父亲和我六弟。六弟是她从小抱到大的,嘴甜,乖巧听话,不像我顽皮,也不像其他的孙子孙女爱惹曾祖母生气。他经常跑去当曾祖母的跟屁虫。撒娇卖萌把曾祖母逗得开怀大笑。父亲则常帮曾祖母挑生活用水,修理电线电灯家具什么的。逢着我们小家宰杀鸡鸭拜神,完了从祠堂捧回来后,父亲总是先斩出一堆嫩滑少骨的鸡胸肉,堆得碗冒尖,吩咐我给曾祖母端去。曾祖母住处离我们小家有二里路。一路上,捧着碗的我,收到的尽是善意赞许的笑脸。

 曾祖母的两个女儿和我们关系极好。因嫁得远,这两位满堂子孙的姑奶奶一年只能来一次,一次住几天。她们一到家就帮曾祖母拆洗蚊帐被子,添加衣物,烹调佳肴,极力补偿不能承欢膝下的遗憾。伯公则几年才回来一次,自那次带孙女回来,孙女让简陋的厕所吓得哭半天后,就很长时间不见回来了。我印象里好像也没有曾祖母念叨儿女的画面,她还是十年如一日的云淡风轻。不喜扎在人群里,不喜和村里的三姑六婆凑一堆高谈阔论,就连父亲放的电影,她也一次都没去看过,安静地活在她超然脱俗的世界里。

1995年的一个炎夏的上午,爷爷见曾祖母迟迟不出门,便推开门进去察看。诧异地看到曾祖母歪躺在地,地上有一大滩快凝固的血,衣柜的一角还沾有一小块。应该是曾祖母半夜起床上厕所,站不稳打了个趔趄 ,倒下来时后脑刚好碰到衣柜坚硬尖锐的角,造成了意外的发生。爷爷迅速通知武汉的伯公和广东的姑奶奶后。大家全部放下手上的活,忙乱地开始处理曾祖母的后事。镇上是没有棺材卖的,大家都是提前订做。事出突然,谁也没想到一向没什么病痛的曾祖母会突然离去。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厚着脸皮找到村里的堂伯公,提出要买他手上那副自留的厚木棺材。堂伯公万分舍不得,可也经不住父亲的恳求,气呼呼地转身让父亲带人把他留了几年的棺材抬走。父亲亲手给曾祖母套上寿衣,抹净她头上的血迹,和其他人抬起轻放进棺材里。曾祖母虽是意外身亡的,但已年过90,属于喜丧,丧事要大办。二万块的丧葬费分成四份,曾祖母亲生的一儿二女占三份,爷爷负责出其中的一份,这笔钱自然而然分摊到我父亲四兄弟头上来。于是,曾祖母的葬礼成了村里历史以来最风光的。唢呐声响了三天三夜,我们赤足跟着队伍行走在乡间小路上无数次,大家的脚都被划破了很多道口子,血染花了路上不少石头。

晚上守灵时,六弟哭得最大声,妈妈叫他回去睡觉也叫不动,硬是要跪在那哭。不枉曾祖母疼爱他一场。这三天里,照惯例全村人一到饭点就来吃饭。那一天三餐用的大米,均由爷爷提供,把家里几年存下来的稻谷吃到精光,心痛得奶奶直骂人。      

曾祖母走了,真的走了,不停向前奔跑的时间大人,让她淡如菊的一生,渐渐模糊成了一个小点,远得只能让人追忆。我们对她的念想,唯有放在一年一次的扫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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