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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

吴作歆诗歌选 


星空
——致叶芝
 
突然间我看到了璀璨得令人发抖的星空
在乡村失眠的田埂上
像都柏林那双通灵的眼睛
 
人们喜欢谈论不可理喻的狂想
唯有我听懂了灵魂深处寒冷的野天鹅
星空下婴孩般羞涩的哭泣声
 
他们模仿了你矫健的笔法
却无法复制你内心深层的恐惧
他们用你的激情装点书桌
却无法学到爱尔兰式的忧郁和冰冷
 
你逝去之前，所有的人都未曾死去
除了你，还有谁能够用死亡的眼光
对生活频频发问
你出生之后，所有的人都未曾活过
你的身躯阻挡了黑暗的道路
 
屋内的壁炉仍暖意融融
不安的诗篇正在想象的夹缝中左右为难
毛德·冈正为一出新演的戏
撕下生活拙劣的面具
 
更多的责难被步履匆匆的人们抛弃
惟有我还在昏暗的灯光下
用亚细亚的疼痛和敏感
回应你欧罗巴式孤单的发问
 
啊，那灵与肉可以脱离
美与丑可以互相遮蔽
但疯狂的思想不可能不被一再提起
理性的颤栗不可能不被眼光所清洗
 
那消逝了的，应该永存于记忆
那传诵一时的，正是腐朽的先驱
谁能用一生积攒这么多痛苦和悲凉
像一棵衰败的树负担起整个世纪的风雨。
 
 
不需要过多的赞美
 
不需要过多的赞美
让微笑停留在窗台的黄叶上
街角卖唱的老人
向生活伸出了橄榄枝
日子逝去，风在吹拂
候鸟抢在寒流之前
自投罗网。而我们去远方
在人迹罕至的树林里
留下坚硬的足迹
翻阅一小片历史，或是回忆
光线停止在
松树斑驳的枝干上
我们的快乐像漏网的鱼
四处洒落、翻腾
你指着地上的松果
像松鼠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
但是，请不要过多的赞美
还有很多未经拾掇的呼吸
淹没在暴风雪的皱褶中
还有很多看不见的灵魂
在苏醒之前离去。
 
黑夜并不隐藏什么
 
黑夜并不隐藏什么
未眠的马匹泛着光
想象着奔跑的十三种方式
你的身体微微发抖
喉管发出轰鸣
燕子归来，旧时的巢被风吹落
雪地里的松果和脚印了无踪迹
 
黑夜并不隐藏什么
眼睛在黑与白中游动
灵魂在垢与净中漂流
风将生命吹向陌路
只留下写满字的纸屑
我如一棵枯坐的树般寂静
像一根被泥土掩盖的萝卜
被不明真相的铁锹注视着。
 
那西索斯
 
你的影子，亲爱的那西索斯
如此冰冷，以致于水面荡起
连绵不绝的涟漪，涤荡的水纹
弄皱了你过度憔悴的面影
青春在岁月深处令人心疼地生绣
暗红色的锈痕火焰般抵达
你高昂的头颅,地平线上
血红色的余晖中，你的倒影
在水面上自由舞蹈。水是危险的
它的温柔是一把美丽的匕首
轻易就让人的心脏流血
你不知道，在你目光之外的远东
一位流浪诗人，正在生命的江边徘徊
水一样的性灵使他在污浊的大地上
饱受沧桑，现在，他把自己交付给行云流水
期望在江水的抚慰中达到一种生命的极致：
把生命交付给神秘的大自然
让它再次抵达万物洁净的根部
在节节拔高的植物和欢快游动的鱼之间
纯粹的美在岁月的黑暗中得以永生
在落英缤纷中你像鱼一样呼吸
捡起水面的枯枝，梳理着柔顺的头发
风在发间呜呜地吹过
你的眼眶有点湿润，手也在微微颤抖
黑暗即将来临，水中的倒影逐渐模糊
你站起来，拉拉褶皱的衣襟
抖了抖鞋底的尘土，远方已经黯淡
山峰和植物都露出黑色的轮廓
水的诱惑力来自人的内心
一种与生俱来的飞翔渴望
我听见水波发出喜悦的欢呼声
像在迎接一位圣洁使者的到来
在水波中间，缓缓地升起一朵
白色的小花，伴随着幽幽的芳香
多年以后，人们称之为“水仙花”。
 
彼岸花
 
起初开放在
小津安二郎的心口
一直陪伴我走向暮年
门口那只老黑狗
牙齿已经脱落
你还在拐弯的
趔趄处等我吗？
 
万物在对岸流淌
空白和沉默的瞬间
是无休无止的睡眠
时光的信笺
你收拾好了吗？
还有依稀的笑靥
压在胸口
 
一路上我看见不同的风景
但毫无疑问，我只喜欢
朝南的那个蓓蕾
它未曾开放就已枯萎
像一条废弃的铁轨
被浅浅的往昔覆盖
甚至覆盖了我的睡姿
消化不良和肩周炎
有一天，它会覆盖
我的老年斑和猛烈的咳嗽
 
彼岸花，鲜艳而让我颤栗
我最终将走向你、穿越你
乃至穿越整个世界
我伸向你的手
此时隐隐作痛。
 
 
空山(组诗）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唐）王维《鹿柴》
 
1.启程
 
一切即将开始，一切已经结束
请听：雪悄悄地落在山顶
时间的玫瑰悄然凋谢
谁还在苦苦地等待晨曦的到来
喑哑的歌者，按住红肿的扁桃体
 
暮色朦胧中，有人日夜兼程
风暴被他远远地抛在后面
山毛榉扭曲的枝干牵引着
无数枯干的岁月风尘
深秋！家乡的菜园油菜花盛开
 
梦想，在黎明的曙光中翻腾
如一杯老白干直抵五脏六腑
他在一块岩石上喘息
朝阳升起，心却沿着露珠坠落
眼睛里的露水，有苦艾的味道
 
早起的鸟儿为漫游者祈祷
唱诗班的空灵在云端踌躇
深秋的红叶似乎被激情点燃
一个年轻的王，居住在脆弱的
心里，等待被奔腾的马蹄唤醒。
 
2.山路
 
我说的不是这条路
它在层层叠叠的积雪下面
终年不能洗尽耻辱
犹如流浪歌手的铁玫瑰
无法等到凋谢的主人
 
我说的不是这条路
它在火焰上面
冒着良心被炙烤的风险
直通向心神不宁的远方
偶有凌乱的脚步声
让它起伏震荡
 
我说的不是这条路
它在云端之上
没有一把梯子能够得着入口
爱和仇恨遥远地躲在身后
光明之巅积攒着无边的黑暗
 
“道可道，非常道”
我说出的是额头上方的繁星
星群中的神秘之眼
眼眸中的热情和忧伤
宛如被远远抛离人生轨迹的童年。
 
3.迷途
 
谁掩面而泣，为这不堪一击的诗行？
刽子手已经趁着夜色隐匿
灵魂渗入沙子的一刻，正午也有黑暗
谁能把诱惑的浅浅窗棂关闭
像用句号关闭一场有始无终的思念？
 
零碎的雨滴像暮光之城的忧愁
不经意间爬上你瘦削的肩胛
恍惚中，变幻的眼神是我的迷途
绵长的辘轳声互相缠绕、打结
曾经的理想和豪情无处打捞
 
停顿的钢笔不肯在歧途中亡羊补牢
寒风中，谁在嘶声裂肺地嚎叫
像一堆被黑暗遮蔽的砾石
自山顶裹挟着记忆的深渊滚向幽谷
犹如一个弓箭手迎风冲向自己的靶子
 
黛青色的山峦，树木郁郁葱葱
远方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枝桠间
属于王的桂冠，随风飘落
我勒住放浪形骸的思绪
大病初愈的少女吹响了疲惫的牧笛。
 
4.天籁
 
逆风中锈迹斑斑的小号鸣响
一代人的脚步声时隐时现
白菜，乡下的妹子多年不变的乳名
“这个秋天将意味深长”，诗人说
女子的出现如一个陌生的意象般突兀
 
小号声在山涧间沉淀陨落
飞鸟在空旷中越过思维的空隙
离乡的人被一小截乐声袭击
像一根萝卜被拔出温润的泥土
相爱的人从此天各一方
 
他躯体中的血暗流涌动
天空如此的蓝，蓝得让人心碎
山路弯弯曲曲，来自寂静的回应
拉近了人与上帝的距离
祷告吧，我们是离天堂最近的人
 
大地就在身后，世界就在身后
洁白的音符响起时，他选择背道而驰
向着心中的王跪下，在无边的回响中
步入深林，走向病入膏肓的梦境
山峦因梦想者的加入而高高隆起。
 
5.人语
 
谁在低语？明月的豹子越过杂乱的蒿草
我拭擦着心事重重的镜片往草丛里钻
像半夜潜入金库的窃贼，疼痛的鸢尾花
在梵高的画框中期许着生命的粲然
蓝紫色的回忆弥漫着整座空山
 
山上的风景突然转过身，流水在不经意处
发生转折，“待到初夏，它就开花了”
也许，背光的等待就是唯一的选择
在河流的两岸间横亘着时间，无法救赎
月华下的窃窃私语是否是接近神明的阶梯？
 
矢车菊的蓝色火焰沿着林中小径一路燃烧
不知名的小兽竖起耳朵聆听着空山人语
鹰隼因找不到猎物而发出尖锐的鸣叫
饥饿的目光深深嵌入岩石的皱褶处
在落叶的覆盖下，灵魂安然无恙
 
抬头望去，一层层峰峦叠嶂
这么多的山峰缝合在一起毫无破绽
精神失常的荷尔德林向何处张望：
“诗意地，人栖居在大地上”
我最谦卑的王啊，生命就此得到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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