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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周滢:绝唱

绝唱

作者:周滢

 

在他走后的某个夜晚。

有雨。

雨点像探戈,像灯光,像可视的一切,席卷到我的世界里,侵蚀着。

于是我拿起手机,想给奶奶打个电话。

歌声,《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的侗族大歌又响起了。

我抬头望天。

时常是没有星星的,不仅成都没有,眉山没有,丹棱也没有。我只好发挥想象的才干,促使自己年轻个几个月,年轻个一岁,回到“笔架山公墓”几个大字的下面。

我捧着一束花急匆匆下车,姐姐带我走进灵堂。

走近他。

他躺着,穿着蓝色的中山装,笔直地躺着。我弯腰,低头,凑得好近地观摩他,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微皱的长寿眉,紧闭的双眼,面部的老年斑、皱纹,手背的一撮毛,无褶皱的衣服,黑色的布鞋,还有他周边无数朵鲜艳的花。

我戴上黑色的袖章,站到一旁。有熟人来了,就跪下。跪下,站起来,跪下,站起来,跪下,站起来……在机械地重复中,我看到从没哭过的爸爸在偷偷地抹眼泪。

他有五个儿子,爸爸排老五。五个儿子都不让他省心,老大前几年出意外去世了,老二夭折,老三脾气暴躁,老四倔强寡言,老五总和他顶嘴,说他要面子。

今天,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六个孙子孙女,三个曾孙全到场了。过年,都难得这么齐。

奶奶来了。

奶奶文化水平不高,一辈子他说干什么奶奶就干什么。我听过他对奶奶说过最动人的情话是:“你干什么事都不行!我走后你还怎么生活?”我听过奶奶对他说过最动人的情话是:“他走的时候,谁都嘱咐过了,就只没和我说过话。”

我们扶着身体单薄到几乎能被风吹倒的奶奶,慢慢地靠近他。她看见他的一刹那,就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她将头狠狠地埋下,直至埋进膝盖处,快倒下,任凭我们怎么拉都不为所动。她哭着,喊着,我听出这是一首曲子。它来自遥远的年代,是独属于奶奶故乡的祭曲。这首古老的调子,让我想起《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的侗族大歌。它一阵阵,一声声,像鼓点,像飓风,席卷过千山万壑,和面前这个白发稀松,皱纹满布,佝偻身躯的女人融为一体。我从没想象过一直逆来顺受的人,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我突然想起大伯葬礼的晚上,奶奶独自坐在漆黑的客厅里擦眼泪,我想起他有次住院,奶奶坐床边偷偷地抹眼泪,我想起奶奶的眼泪,从没像今天一样决堤,绝望。

中午我没去吃饭,和爸守在灵堂。爷俩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单独说了那么多的话,句句关于他。爸说:“到现在,我还是不相信他已经走了。”

我也不信,尤其是撰文的人拿出参考来的时候。

不久前有个晚上,我放月假回丹棱,跑到他家里,说想写稿子,听他讲年轻时候的故事。他答应了,回忆时,一双手不停地摩挲着满头的白发,常常皱眉。问到怎么和奶奶认识的,他难得地轻松一笑,“她啊,她是童养媳。很早以前我们就在一起了。”

而奶奶,一如往常地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们,听着我们交谈,一言不发,却抿着唇在笑。

夜晚降临了,我们要给他守夜。

一大家人,从没像现在一样,绑在一起,团结得令他惊奇。

为我们伴奏的,竟是灵堂上不断重复播放的哀悼曲。我坐在长椅上,明明凌晨,却依旧精神振振。

这曲子和奶奶的歌声不同。这亡曲,一道道一声声,像鬼哭,似狼嚎,空洞,无味,只是一种冰冷的形式。

这曲子又像我离开时在路上看到的一只死了的青蛙,了无生气,无法给人丝毫希望。

我还是更喜欢奶奶的那个曲子。它划破了历史的苍穹,把几十个年头里的人,老的少的,都牵连到了一起。

它一直隐秘地存在着。

终于,在这个下着雨的一天绽放了。

一生只绽放这一次。

 

 

个人简介:周滢四川省南边文化艺术馆2020文学创作委员会会员,在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中获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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