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醉酒的周全准备
那天晚上,大约八九点钟,我路过北门街。行人稀稀落落,我看见一只酒水晃荡的酒瓶和一个烂醉如泥的年轻人,躺倒在五色的地面,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我走进银行,取出了存折里为数不多的积蓄,稳稳地放进了大衣的里袋。
北门街中段有一个窄巷,里面开着一家门面干净价格便宜的旅馆,祥安旅馆。我只来过两次,因此和这里的老板何炳文还不是很熟。走过一段漆黑的巷道,旅馆广告牌的暖光开始闪耀我的眼睛。
我跟何老板说:“给我一间干净的单房。”
我记下房门号608,取了钥匙,到房间里看了看,冷气和电视都还健全。顺便小解了一下,冲水的时候仔细检查了一下马桶,终于放下心来。锁了门,我去了趟便利商店。
奇康便利商店的商品并不比外面的便宜,它的优点是货物齐全,人们可以在里面购齐一个月所需的日用百货,很适合我这种简单直接的人。
每次来到便利商店我都要来回逛好几圈,以确保没有遗漏任何一样可能导致我短时间内重返商店的物品。每次发现新货,我都会欣喜若狂,如果价钱适中,不管有没有用,我都会买回去。比如这次我买了一副新款的潜水镜。
“结帐。”
一箱茅台,一个开瓶器,一捆绳子,一只闹钟,一副潜水镜,一把手电筒和一架小推车。
离开便利商店之后,我开始用小推车装载起其他物品,这样我便可以减少搬运所耗费的能量,为待会的计划保持一个精神充沛的身躯。经过小巷的时候,我打开了手电筒。
走进祥安旅馆,柜台里几欲入梦的何老板打起精神:“买这么多东西啊?今晚有什么节目啊?”
我没有搭理他。
进了608,我反锁了门,把冷气开到最冷。我看了闹钟,十点零七分,我希望我的计划有个完美的开始,所以决定等到下一个整点,十一点钟。
我的计划就是,让自己安全的度过第一次醉酒。
我把耳朵贴在四边的白墙上,检查墙壁的隔音效果,一旦醉了,我可能会口吐真言,居心不良的人可以隔墙听取我的某些秘密。然而,让我失望的是,我听到了隔壁一对情人的吵架声。我猜想他们是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因为保持邻居对他们恩爱的印象,而跑来租旅馆吵架,又或是忌惮着孩子的成长。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想象陌生人的故事能让我感觉自己对于眼前这个世界没有那么陌生。
打开电视机,调整声响,直到听不到那对情人的吵架声。
闹钟调到明天十一点半响,也就是说我的整个计划拥有十二个半小时。因为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得交房,过时就得多付一天的租金,虽然不算太贵,但也会给我本月即将的生活带来不必要的困难。
我不知道我喝几瓶能醉,于是预先只打开了三瓶。一时,茅台的芬芳飘溢到房间的空气里。
时间还有剩余,我舒服地躺在床上,冷气与被单配合惬意。按遥控检阅着电视频道,深夜的节目一半是健康与购物平台。我尽量放松自己,清空脑袋,我想这样能让我更好地进入或享受醉酒的状态。频道转换间,光亮闪变,我的眼睛疲劳地合上。
颤醒,看闹钟,十一点十一分。我把计划推迟到十一点半开始。
为了不让自己再睡着,我决定洗一个热水澡,据说酒醒之后身体不会太疲劳。
还有两分钟的时候,我最后去了一次小解。
我把自己捆在床上,只允许右手能作轻微移动,以便于拿酒。我听说过有人喝醉酒之后把脑袋撞到墙上,我刚刚敲了几下房间的白墙,坚硬如英雄的心。我还听说过酒醉的人拿酒瓶磕自己的脑门,安全起见,我把三瓶已经打开的茅台放在离我身体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这样我的右手需要略微艰难用力才能触到酒瓶。
第一口酒进入喉咙,一股辛辣的热气顺着食道穿过肠胃流遍全身。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酒,我是不喜欢的,味道一点都不好。由于是躺在床上,因此每喝一口酒我的脖子就得弯起来一次,这让我的脊椎很难受。我尝试用口含着瓶嘴,每次放进一小口的酒。托着瓶子的右手举着太久又开始觉得僵痛,但是至少脖子舒服了许多。
半瓶过后,我逐渐适应这样的状态。
于是,我开始回忆一些曾经伤心的事。人们说伤心的时候喝酒更容易醉。
有些事,我很久没有想起,忘记的时候经过非常痛苦的过程。为了尽早进入醉酒状态,我努力把它们想起。
一条蝴蝶吊嘴项链。
喝完第一瓶,我把酒瓶轻滚到右手无法触及的地板上。脸颊发烫,空调的冷气吹到脸上,就像烧红的铁浸到凉水里,唧唧作响。
三瓶下肚。我看到房间里出现了四五部电视机,眼前的闪光像极北门街划为步行街之前的夜市繁华。
我低估了自己,以为三瓶之内就能醉倒。半醉半醒的感觉并不好受,就像足球队员带着球绕过十个人,来到龙门前正准备举脚的时候电视机忽然变成了雪花飘飘。
伸出右手,却无法触及其他的茅台酒。
我平放两只手,在床上躺了一会,倒吸了几口气。
解开绳索,下床,用开瓶器撬开了剩下的所有酒瓶,放到右手勉强能触及的地方。重新用绳子按原来的方法把自己捆好。
再次躺在床上注视天花板的时候,才发现我的酒气消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
重新酝酿好情绪之后,我又伸出了右手。
喉咙对酒气的辛辣麻木起来,因此我加快了喝酒的速度。很快的,三瓶又过,可能因为刚才的折腾吧,再喝三瓶,眼睛看到的房间里还只摆设了一台电视机。我定神看了看,电视里正播放着一个摇滚演唱会,几个抱着吉他的男人边吼边跳,如果是在大街上,人们会以为他们喝醉了,或者发疯了。电子重金属的音乐进入我的耳朵,我感觉到我的血脉跳动着歇斯底里的节奏。身躯不自觉地摇晃起来,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喝到第十瓶的时候,房间里还只有一台电视机,我开始激动起来,十瓶了,我仍未醉,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此的大。这次醉酒醒后我一定要找一份跟酒相关的工作,酒厂或是政府部门都可以,这样,我的潜能就能得到很好的发挥,我的前途也将因之光明起来。
可能由于我喝酒的速度太快了,床单不可避免地湿了一小块。
可能是刚刚的绳子捆得过紧,绳子与肌肤接触的地方热辣辣地痛着。
608房间像一个巨大的金鱼缸,盛满酒香,我像一条捆在下沉石头上的金鱼,在本应游刃有余的地方迷失自己。我摆动着尾翼,企图摆脱堕落的命运,但却是无力的抗争。就在我彻底下沉之际,肩头听到了规范清脆的敲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
我原本想假装睡着不去开门,但敲门声一直规律地响着,就像闹钟的秒针坚持不懈地转动。我被打捞上金鱼缸,困在网上,无法重回缸里。
索性解开绳索,开了门。
门开了一条缝,橘色的光透进来。一个穿着制服必恭必敬的身影。
“隔壁的客人转告我们说您房间的电视声音太大了,您能适当调小一点吗?”
“好。”门关上,加锁。
电视关上那一瞬间,整个房间暗了下来。眼睛适应过来后才发觉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透进窗帘来的广告牌彩灯。拉开窗帘,广告牌彩光掩饰着那条漆黑的小巷,小巷尽头通向未知。拉上窗帘。
凌晨一点多了,酒也只剩下一瓶,但我仍精神奕奕,似乎比喝酒之前还要清醒。
我洗了把脸,小解了一回,带上钥匙,小推车和剩余的钱走出了房门。
出旅馆门口的时候,正好遇到嗑花生的何老板。
“这么晚还出去!”
经过小巷的时候我发现漏了带手电筒,我只能硬着头皮前行。如果这时候出现强盗,那我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来到奇康便利商店门前,我才想起,这里只经营到晚上十一点。
在午夜买酒其实并不难,随便询问一下有灯光的店面总能找到一两家。我买了两箱茅台,一箱劣质人头马。人们说,混酒喝最容易醉。
我之所以会在北门街滞留那么久,是因为我要找卖手电筒的店铺。在黑暗的时候购买光明原来并不容易。
在一家名叫小熊的店里我找了一架充电的手提灯,电是充满了,但开价确实昂贵。我压了压价,看压不下来,便掏钱买了。临递钱的时候看见正在吃水果的老板手边搁下的刀,说服他把刀贴送给我。刀可防身。
从小熊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北门街上行人寥寥,那个烂醉如泥的年轻人早不知睡到哪里去了,两个警察悠闲地边走边聊。
“严超伦——”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便转过身去。好容易才想起来,原来是宋丽娟。
“好久不见,你这么晚还一个女孩子自己出来!”
“还说晚呢!都已经是凌晨了,喊声早上好还差不多。”
“那你这么早出来有什么事啊?”
“刚被男朋友抛弃了,哭了一场,现在好多了,准备回家。”
我惊讶于她竟能如此平淡地说出来。
“刚刚听到你都能说笑了,证明已经好了,呵呵。”
“那你呢?”
我把我的计划详细地说了一遍。她先是笑,后来渐渐认真起来。
“我现在不想回家了,你的计划能加上我吗?”
我还在犹豫。
“有个人照应,醉了之后也会比较安全。”
想想也是,于是答应了。
稳妥起见,我再买了两箱二锅头。宋丽娟还买了点吃的东西,正好我也有点饿了,于是,我们边吃边走向旅馆。转进小巷,我打开了手提灯,我们的周围被强光笼罩着,但远处依然是不可名状的黑。宋丽娟笑说:“一点点黑都怕,没点男子气概。”我强装坏笑,“我是担心你怕。”然后关了手提灯。
我和一个黑影并肩而走,或者说是一个黑影和另一个黑影并肩而走。
我右手推着小车,左手攥紧了刀。
还在磕花生的何老板看见我们一起进入旅馆,快速打量了一下,右手把一颗花生米塞进嘴里,然后提起来托了托眼镜的位置。
“怪不得刚才这么晚还出去,不过你要知道,祥安有祥安的规矩,单间可不能住两人。”
我递过去一份钱。
“这又不同,你们需要什么服务尽管说。”
这年头如此敬业的老板不多了。
回到608房的时候已经快要三点了,得赶在三点钟准备开始,我手忙脚乱地做着准备工作,边做边给同样忙活的宋丽娟介绍我刚才的经验。我一下子撬开了二十瓶酒,茅台二锅头人头马都有。我去了两次小解,清空体内最后的水分。宋丽娟在我提点下也去了一次,她说她刚哭掉了很多水,只需要去一次。我准备让出床给宋丽娟躺,我自己捆在长凳上。尽管我刚刚说得很详细,真正把宋丽娟捆在床上的时候她还是不自然,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我把长凳移近床来,把二十瓶开封的酒放到我们允许活动的手所能触及的地方,最后把自己捆好。
时间计算得还可以,我们激动得来了段倒计时,尽管有悖事先放松的原则,我也不管了,痛快就好。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
我们一起把酒灌进肚子里,我还记得我首先喝的是茅台,宋丽娟喝的是人头马。可能平时宋丽娟喝的都是啤酒吧,刚喝人头马的时候辣得吐了几口,把原本差不多风干的被单重新弄湿。而我,之前的酒气基本消了,重新喝的时候喉咙麻木的感觉没了,辛辣归来。我有先见之明,于是选择先喝茅台,至少有之前的适应,刚入口的时候不会有先喝其他两种酒那么难受。
我们适应了辛辣之后,我开始指导宋丽娟回忆自己伤心的事。
多年前的宋丽娟在我的记忆中是坚强,活泼开朗。但是那一刻,她哭了,一塌糊涂。尽管几个小时前她才被男朋友抛弃,但她很快就恢复过来了,刚才我们还有说有笑的,怎么突然间她又哭了!我更愿意相信她是被酒的辛辣呛出的眼泪。
一直以来我都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思考或者回忆,在宋丽娟哭泣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无法想起伤心的事,可能是潜意识在抵抗。
于是,我转而观察正在哭泣的宋丽娟。
相对于笑来说,哭更接近原始状态,真正哭泣的人表情基本相似。
此刻的宋丽娟就像一个脆弱的婴儿。
白床单越来越湿了。
有时人的情绪就像乙肝,是可以传染的。我的泪水流了出来。
我把视线转向窗户,窗帘外广告牌的灯光依稀斑斓,我看见了彩虹。
当我的视线再次回到宋丽娟脸上时,她已经醉了,或者仅仅是睡着了,她手里瓶子的酒水正汩汩外流。她失去知觉之后,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我很想把她叫醒,告诉她瓶子里的酒很珍贵,我可能就因为少喝了这一丁点酒而无法进入醉乡,但最终我没有这么做。
房间一下子变得旷静。我又听到了隔壁那对夫妻的吵架声,我甚至听到了楼下何老板磕花生的声音。我在心里不停地默念:醉了之后我不能说胡话。醉了之后我不能说胡话。……我身边可是有人的。
肚子呱呱作动起来。我有了小解的冲动。
定神数了数空瓶子,又是十瓶已过。看着宋丽娟通红的脸,我开始惶恐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喝多少瓶才能醉,未知的领域最可怕。
身体冒出了一朵蘑菇云,浑身发烫的热能不断地往皮肤外面渗出,原子弹要爆炸了,辐射蔓延到北江对岸我的家。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宋丽娟的身体作着轻微的挪动,醉倒或睡着的身体是最诚实的,她诚实地表达着自己对于绳索的厌恶感。她的脸部显现出轻微的挣扎,洗干净的衣服扭成一团挤出水分。一缕秀发优雅地贴在微红的脸颊边。
我莫明产生了一个念头:会不会宋丽娟只是假装失去了知觉,有时假装是一种不错的逃避方式。
这时,我的视线落在了她衣服领口开口处那一方肌肤上,如果这里系着那条蝴蝶吊嘴项链就好了,这条项链只属于一个人。我的心开始纠痛起来,我把它理解为是酒水的作用。
一想起酒水的作用, 我又想起小解的冲动。
我努力忍着。我回想起刚才,我之所以喝了这么多都不醉可能是因为我途中去太多次小解了。没过多久,我的肚子越来越胀了,圆得像个足球。这个足球被人在场上踢来传去,里面晃荡的水牵动着一点酸痛。
身上的绳索终于被膨胀的肚子撑破了。
一股刺鼻的尿腥味充斥整个房间。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宋丽娟的反应,她的双脚轻微地摩擦了几下。
我连忙解开绳索,起来清洁了一番。把裤子洗了,晾在冷气出风口,还不知道明天能否及时干。用旅馆卫生间里的毛巾把下身包紧。用水把长凳上的液迹冲淡。做着这些工作的时候,我一直留意着宋丽娟微红的脸蛋,担心她忽然睁开眼睛看到我所做的丑事。
幸好她只是舔了舔嘴唇。
我又开始饿了,翻出宋丽娟适才买的零食吃起来。打开电视,把音量调低,我也只是这样看着,至于电视里播着什么节目我其实一点也没有留意。电视发出的光闪耀着冷清的房间,这样的感觉很惬意。
开始思考太阳出来后的事情。
忽然想起一样物品。
剩余的两箱多酒哗啦啦地倒进卫生间里的大浴缸,我把衣服脱了,只套上那副潜水镜,整个人浸到酒水里。平躺在浴缸低部,世界是那么宁静,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心跳。
过了很久,浴缸的酒水平面才冒出一个气泡。
那天之后没多久我便找到了一份政府部门的工作,这让我的生活有了十年的光明。
十年之后的今天,身患肝硬化重症的我回忆起当年那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