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
天亮了
——李顺
冥冥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
——题记
(一)
清晨,天刚亮不久,他就起床了。天是亮了,然而他心里很清楚,摆了面前的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生活现在于他已经变得非常艰难了。身体在这一年多的巨大变化,让他很有些措手不及,到现在,连生活都难以自理。这个才22岁的年轻小伙子,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家庭的累赘,父母多余的包袱。此情此境,无疑让他非常痛苦。
借着晨光,他十分困难地穿好了衣服。两只脚算是废了,大腿的无力,使得其早已不堪身体的重负。腿脚的不便,让他穿裤子时颇费周折。几番扭动身子,这才把裤子穿好。慢慢地,他爬下了床。他已经不能站立起来,像个正常人那样走路了。扶着墙,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堂屋的门槛前。
泥墙建的瓦房历经风雨,早已破败不堪。在泥墙上,随处可见许多“蜂窝状”的小洞,岁月流逝所留下来的斑斑痕迹让人见了不免有些心痛。连那门槛也因刀砍和行人跨脚时的磨擦变得破旧不堪。
随手拉了张凳子过来,他才轻轻的坐了上去。有些卷的黑发上,头屑依稀可见。白晰的脸颊,让他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年龄。面胧有些胖,宽阔的额面多了许多忧伤。典型的“国”字型脸上,最让人难忘的是他的两个小酒窝。说起话来时,酒窝若隐若现,特别好看。
还是夏末,一般人只着件单衣也会感到比较热。他却穿了两件衣裳,里面是一件蓝色的衬衣,外面是一件比较厚的夏装校服。也许是心里觉得有些冷吧,蓝白相嵌的校服的拉链也拉到了胸口处。
他的话本就不多,因为这莫名其妙的病,就更少了。连家里人,他都爱理不理,如果谁多说了两句,他还会冒火。这样一来,他就变得更加孤寂了。而憋在心底的委屈和苦,又有谁明白呢?不远的屋檐下,放着一只木制的洗脚盆。他能看见里面放的是他的衣服。衣服是昨天近傍晚时换下来的。他的基本生活已不能自理,大小便只能拉在身上,都二十二岁的大男人了,却还得像小孩那样夹块尿布,却还得让近六十岁的白发老母帮着换洗衣服。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讲,无疑是巨大的耻辱和心痛。他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和泪水咽进心里,眼睁睁地看着年迈的老母还为他这么劳心费力,。
山峦叠嶂,河谷处还有浅白色的雾。雾眼濛泷,他的心也濛泷……往事如烟似梦,转眼岁月匆匆,他还依稀记得自己这二十多年来所走过的路。许多尘封的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二)
那时,他还只有六岁,没有上过幼儿园就被送到了村办的梅家桥小学念书。所谓的学校不过是三间破房而已,房子前的空地就算是操场了。每逢假期回去,空地上便长满了野草。茂盛的野草有的能长到跟他一样高。
教室的黑板是一块木板,用木制的支架撑起来。这所学校只有一个年级,一个班,一名教师(民办的)。那年是一九九二年吧,就这样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教学条件,学校居然一下子就收了四十多人。年少的无知,贪玩的孩子,他只觉得那时上学好热闹。他个头儿很小,又矮, 也很内向,因此十分沉默。他自己都曾这样说那会儿的自己太顽皮。上课是时常不去的,又怕家里人知道后挨揍,所在就躲在学校后面的竹林里,自己一个人玩,等放学了才回家。
他的成绩并不好,没有幼儿园的学习基础,直接上一年级让他感到很吃力。他还记得,有一次,母亲教他写“五”这个字。有了母亲的监督,他很认真,可还是一横一竖写得扭扭捏捏,东倒西歪的。于是母亲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写,如此重复了好几次,他还是写不好。为此,他被母亲打了一巴掌。他哭了起来,迫于压力,只能边写边抹眼泪。泪水把笔下的小字本都沉透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半。虽然成绩不好,但是在家里,他仍然受到了父母特别的关爱。毕竟是父母中年得的儿子,也是幺儿,自然会被另眼相看了。母亲每次去赶集都会给他买点好吃的零食或者补品,所以他的身体状况还不错,长得白白胖胖的。
之后,他被安排转到学到了坝上的一所村小。因为是山上的农家孩子,因此备受排挤。每次集合就会被要求站在边上的特殊位置。路途遥远,他很早就得起床,跟着比他大两岁的二哥一起做饭,然后往学校赶。中午休息的时间比较长,然而于他这样的山里孩子还是太短,来不及赶回家吃饭再回去上课了,于是许多这样的日子就得挨饿,到了下午放学,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忍着饥饿,爬了一坡又一坡山路回家。
他似乎比以前要开朗了许多,更加顽皮起来。没事时,总爱在班里“搞笑”,做一些夸张而又奇特的动作,配以相应的声音,会把班里人惹得哄堂大笑。他还是个小个儿头儿,只是这个班上的同学对他的印象要比以前那个班深刻很多。不过他的成绩仍然难见起色。
这段生命中曾经的艰难岁月磨砺了他的心志,成为他成长道路上最清晰的见证。那时他还小,那时他还年少,那时的他衣衫褴褛的到处乱跑,无忧无虑,的确很好。
(三)
二年半后,他又辗转到了附近的一所厂办的工人子弟学校上学。那是一个只为钢铁厂工人的子子服务的学校,附近的农民孩子但凡没有什么关系的,是很难进得了学校的大门的。
衣衫褴褛的他,去的时候,报名处的 那个 老师(后来成了他的班主任)跟他们家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根本就不打算招收这个学生。母亲带着他去的,看这样儿,跑上跑下的,费尽口舌,这才让他报了名。
之后的日子,他过得并不快乐。工人与农民收入的巨大悬殊,使得他们的子女穿戴打扮上也有天壤之别。贫困人家的子弟,他,在工人的子女面前很难抬起头来。成绩的糟糕,更让他一无是处,也不可 能从 老师那里多得一丝的温暖。他很孤独,以前刚熟识起来的坝上的同学、朋友换成了这些高贵的面胧,实在是太陌生了。他很无助,在这个陌生得让他有些害怕的地方,莫名其妙的恐惧罩住了他的整个心空,却没有人给他什么关怀。
后来,他还记得那时的学习生活的许多细节。时常,他会在放学 后被 老师留下来,直到把数学作业的每一道题都会做,全对了才能走。有的日子,还要加上美术的图画临摹作业,也要及格才能者。数学老师是个严谨认真的人,也上他的美术课,因此对学生的要求极为严格,他当然也不能例外。冬天的时候,天黑得比较早,遇上下雨,很晚才能放学的他还得一个人摸黑穿过荒凉的山野回家。天黑,路滑,恐惧让他一个劲疯跑,气都不敢歇。等回去后,静坐下来,汗水在很短时间就能把地弄湿很大一块。
他还是太懒,作业时常不按时做完,特别是家庭作业,也因此挨过体罚,而体罚的次数也早已多得让他有些麻木。虽说生在农家,有许多家务活得做,但一般他只会出去放牛,偶尔去砍点柴。所以作业完不成,只是他自己太贪玩导致的。家里人并不知情,时常都会纳闷儿,这孩子怎么回家手指背面都血迹斑斑……他们怎么会知道他在学校受的苦呢?
不做作业就得挨罚,那时的体罚很重的,有一种要双手握拳,用拳面接触地面,身体直立下去,加上脚尖支撑着这样趴着,还得用双拳的移动来带动整个身体的移动,在教室的过道上,爬上几圈。具体的圈数则与没做的作业成正比。
在他的脑海里,最“经典”的一幕是,一个早自习下课休息的间隙,四十多人的班里有十多个人在老师的要求下一起这样爬,你追我赶,场面极为“壮观”,却成为了他一生中一直未能摆脱的梦魇。那个衣衫褴褛的他被班里的学习委员,刘X,举起的小木棍打。而原因却是他的动作不够规范,有偷懒,捡便宜之嫌。等爬完回来后,他的两只手背上鲜血直流。
他的身边的人觉得这孩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成绩只能算一般,都以为他会像他的二哥一样上完了初中就得出去打工。在农村,家长们是不会轻易去冒险,砸钱给孩子上高中的,除非他们的孩子考上了县里的一中或者二中这两所重点中学。
只是,这后来的变化让他们都始料不及。在一个男孩子的成长历程中,并不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呈线型,而是波浪型,起伏跌宕,波澜壮阔。他们可能在一段时间沉寂,默默度过,却很常在一个很低的点上突然爆发。男人,再平凡的男人,心中都蕴藏有滔天的能量和疯狂。
许多人会小看他们,看不起他们,不过,事实却是某一天他们会为这种鄙夷感到不安,甚至会付出代价。
(四)
一年半后,一九九八年夏天,他在这所小学毕业,进入了初中的学习生涯。而这正是他的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
炎炎夏日,熟悉的老师、友爱的同学,对这个陌生的地儿,他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种温馨的归宿感。告别了自卑和歧视,他贪婪的吮吸着这个学校的清新空气,享受着学校所特有的阳光。他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生活渐渐转入了正轨。
他渐渐明白了。自己在学校上学的目的和意义,开始认真学习,努力付出了……
初一,这一年,老师不像小学里的那班主任那般“法西斯”,管得少了很多,在学校学习自由了许多。这年底,他的英语考试成绩得了班里的第二名,排在他后面的好友99分之后,拿了92分(一百分为总分)。也因此,在初二换班主任之时,应他的好友的推荐,他被任命为班里的英语科代表。
虽然不是什么大的职务,在他看来却是一种荣誉,一种责任和鼓励。所以,他必须更加努力,不然会让老师尴尬,同学笑话。就是在初二的上半年,他的成绩有了极大的提高,外语始终考在前三名,而口语则被公认为全班第一。只是许多同学都不会明白,为了练习口语,他上完晚自习回家的还要跟着英语课文磁带练很久发音;为了学习英语,他第天早上很早就起床背记单词,读课文,看笔记。
有了学英语的自信,学好其他科目自然不会太难。他的学习成绩全面发飙猛进,成了班里前五名,已经算是尖子生了。2001年的中考,他以高分顺利的考入了县二中。经过了高中三年的朝夕勤勉,刻苦学习,2004年高考,他以526分(重点538分)考入绵阳西南科技大学英语系。
在家里人眼里,他成了家族的骄傲;在村里人眼里,他是贫穷农家子弟通过自己努力改变了自身命运的杰出典范……
许多人认为,他用自己的辛勤和汗水,他用自己的决心和智慧,改写了一生的命运。
只是可惜,一切都高兴得太早了。命运捉弄,人世的无常,似乎是要让这许多的辛劳化为泡影……
当家人还来不及卸下供他上大学的沉重负担之时,灾祸突然从天而降,对他这个在校已经上大三的大学生来讲,打击无疑是致命的。家人忙里忙外,四处求救,到处碰壁,费尽心力,尝遍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与冷暖。只是可惜,他们这许多的努力也可能白费,因为命运似乎并不握在他们手里!
(五)
他也不太清楚身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的。征兆来临之时,他还在上高中,正在县二中的理科尖子班学习,年纪轻轻的他,头发就开始脱落得很厉害,头顶局部地方甚至开始秃了。可把他吓坏了,到处求医,头发是长了起来。可还没来得及怎么松口气,不幸再次降临……
2006年的春节,大年初一,他还曾陪老友一起登山,品酒,听音乐,鉴胜。可是才不到半年,一切似乎都变得很遥远。在学校,他已经是大三了,再熬过一年多,就可以出来找工作,挣钱,减轻贫穷的家庭的经济负担。他曾经憧憬的梦想似乎正在变为现实。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啊,他染上了一种怪病。几番折腾,让他的生活变得十分困难。他的记忆力变得很不好,对于一个学语言的人来讲,这无疑意味着付出更大的艰辛和努力才能学好。身体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站立、走路都成问题,已经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了。几次检查都查不出问题,家人甚至凑钱,托人情,找人帮忙带到重庆新桥医院去检查,也查不出病因。为了治病,年老父母日夜操劳,把满腹的委屈、牢骚、泪水咽进肚子里,到处访医求方,中草药、西药能想到的方子都用上了,什么针灸法、风湿疗法之类亦无济于事。
他自己心里也很苦,很委屈。只是面对命运如此的不公,他也无能为力。这二十二年过得太不容易,这二十二年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这二十二年的努力却要在不久的某一天化为乌有,他的心里憋着火,十分难受啊。
天涯独行,到处飘零;苍天无眼,生死攸关。如果他能凑到一笔足够的钱,也许这一切还有救。只是家里早已家徒四壁,难啊。
天是亮了,漫漫长夜,昨夜凉风,终于到了尽头。只可惜,他的心塞满了悲凉。明天,也许生命就会结束。是的,天亮了,只是这样的天亮,让他看不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