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故事九 : 儿时的年味
“大人望栽田,小孩盼过年。”真的,小时候就盼着过年。倒不是说过年只是有好吃好喝,才让小孩们惦记,当然这也有一点。那个时候,国家刚解放不久,还比较贫穷,物资匮乏,有些食品只有过年才按人头供应一点,有的东西还要半夜起来排队才能买得到。平时吃饭只有水菜、萝卜、辣椒和腌菜、豆腐乳之类,虽然父亲是宰猪卖肉的,也很难想到吃一块肉,最好的时候最多也只有两三块猪骨头炆水菜、萝卜。
盼过年,也就是盼一种气氛,盼着热闹,盼着和亲人的欢喜团聚。尤其是孩子们在这段时间里“孩童之言,百无禁忌”,可以放开话事,放开吃放开玩。进入腊月中旬,人们就陆陆续续忙起来了,那个时候买东西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一张纸都要到街上来买,乡下山里上街办年货的人结伴成群,络绎不绝,碰上物资交流大会更是人挤人。真是“假忙三十夜”,家家户户在忙,大人小孩在忙,钱多钱少的都在忙。“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好在那时穷富差别不大,都忙得均勻忙得快活。大人们忙着打麻糍、做年粑;杀猪宰鸡腌腊肉;熬糖酿酒磨豆腐。孩子们则忙着踢毽子、打铬子趸、香扒子趸。那时候,我们家人多,煮饭的锅灶大,加上母亲各种娴熟的技能,所以我们家就成了临时加工作坊,天天有事做。最有趣味的是结芝麻糖。芝麻糖有爆花糖、冻米糖,过年通常都是结爆花糖,到了结糖的日子,结糖的人就自备工具自带行头来到家里。五六个人多则十几个人,白天打爆花、炒芝麻、抖爆花灰,这还是前期准备工作。晚上吃过晚饭就来结,先熬米糖,米糖熬到了一定火候就下爆花芝麻,由三四个人用锅铲拌匀再趁热装到特制的糖盒子里压平,盖上两三层布,由一个大个子背上一个人或两个人上去踩平踩结实,这时我和二哥都争着爬上踩糖人的背上 ,让他们驼着我们踩糖,享受一下这短暂的快活。踩结实了就倒出来切,“嚓嚓嚓嚓”几把刀同时抢着趁热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这个时候,我们就吃那些切出来的糖碎碎子。每晚都有结到十一二点钟,甚至更晚。连续几个晚上,忙而不乱,紧张有序。还有一项重头工作就是做年粑。做年粑最费事的是辗粉,那年月没有机粉机、粉碎机,做年粑的米粉是用石辗压的。上街出村的地方有两乘众人公用的石辗,一下半年就没有停歇过,辗谷、辗熬糖的甘蔗,到了腊月几乎是日以继夜不停地“机”粑粉。年粑是家家户户要做的,需要用辗的人要先把洗好的米运到石辗那边排队,有的排队需要排一天一夜,越到后面就越忙,排队就越来越紧。什么时候轮到你了,白天就白天,半夜就半夜,就赶快牵牛过去,石辗是用牛拉的。我们家通常是父亲或是大嫂把米倒进辗槽内操平,然后由我和二哥在哪里赶牛,还要不定时地用扁担把石槽内的米粉操动一下,有时母亲怕我们疲劳打瞌睡也时不时地去看看,换我们下来休息,她自己迈着小尖脚跟在牛后面赶着。别人家有的人赶牛时,不跟在牛后面走,而是像坐车一样坐在辗架上,也由牛拉着走。母亲不允许我们这样,她说牛已经很累了,人再坐上去更增加了牛的负担,因此我和二哥始终坚持走着赶牛。一般一槽米需要个把小时。辗好了粉以后就都是大人们的事,蒸粉、杵粉、成粑,通常也是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打伙完成的。
腊月二十三日是送司命老子灶王爷上天的日子,灶王爷这一天晚上要上天去向玉皇大帝回报工作,要好好为他送行,请他老人家“上天奏善事,下地保平安”。晚饭后,在灶台上摆上茶、水酒和糖果之类,再点上香灯、烧几张贴金的黄表纸、放一挂百子编的爆竹。送走灶王爷后就可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动干戈的打扫卫生,清除扬尘,晒床洗被子、打扫清理牛栏猪圈。所以二十四日是打扫卫生的一天。二十六日是小年,此后就天天都是年,七粑八麻九鱼十肉,爆竹声雷公声陆陆续续不绝于耳,空气中充溢着浓浓的爆竹硫磺硝烟味,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办年货买年画的人熙熙攘攘。到了大年卅这一天下午,街上的人才渐渐少了,慢慢基本上看不见什么人,都一心一意在家里弄吃的,准备年夜饭了。
我们家以前都是租住别人家的房子,所以过年怎么也热闹不起来,从一九五八年春节起是在自己新做的房子里过年,虽然房子小一点,住的紧一点,但是热闹的气氛就是不一样。每年的除夕这一天,母亲和大嫂,在厅后厨房炆神福头、煮鱼、炖鸡、磨藕,鸡是昨天就杀好的,除夕当天是不能杀鸡的。烧、炒、炸、蒸,十八般烹调技艺,一年到头也就是今天大施展一下。二哥和我在父亲的指点下,清理香几、灯架子和果盒(这两样东西都是好几代以前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老古董,可惜‘文革’中被毁,不然我们家也有点老资本咯!)准备明天(明年)正月初一早上接天地菩萨用的。接下来二哥写对联,贴对联,我帮着忙,然后我们俩把屋里屋外前前后后统统再打扫一遍,再跟着父亲小跑步似的到后面祖坟山上点过祖坟灯,回到家里已是酉时时分,街上开始响起了完年的爆竹声,父亲把腊烛香灯点着了,满屋里照得通红。然后从厨房里端出煮熟了的神福头摆在香几正中,祭神明祭祖宗,然后又端回厨房把它切成小块再摆上餐桌,接着其他菜也陆续地端上来了,大盘大钵摆满了一张大八仙桌。里里外外的事都忙熨贴了,放过大雷公爆竹,关上门开始吃团年饭完年。一家老小围着桌子坐下来,先喝甜米酒,再喝鲇鱼羮。爹爹重复着每年这个时候说的一句话“你们吃,多吃点,如常彼下(平时)你们不可这样吃,今天你们拣自己喜欢的放开量吃。”嗨,今天这个肚子还真不争气,老早就饱了。吃过完年饭,老爹爹摸了摸头高兴地笑着说;“嘿嘿,又赚到了一年!”全家人都围坐一起吃甘蔗,辞岁,守岁,听父母亲讲那过去的事,到后来我当兵的前两年就是大侄女敏儿唱歌、跳舞,二哥拉二胡伴奏,一家人欢欢乐乐,热热闹闹。堂前一支通宵腊烛一直在燃着,灶膛内罯着星星点点的柴炭火,“三十夜晚的火,元宵夜晚的灯”是不能熄的。门外河边、街上,歌声、嘻笑声、追逐喧闹声,还有不时地响起爆竹声。守岁守到深夜,放过封门爆竹睡觉。
其实睡觉是睡不着的,封门爆竹刚响过不久,就有人打响了开门爆竹。半夜子时一过,隔河两岸就陆陆续续传来雷公爆竹声,此伏彼起接连不断。我跟着二哥差不多五点钟起床,按着爹爹布置的程序进行着,摆上果盒,烧开水,泡好茶和酒,点亮香灯腊烛,先放小爆竹,打开大门再放大雷公爆竹,接天地菩萨的仪式就算告一段落。然后我们也加入到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从河边涌到街上,从上街涌到下街,一路上“拜年拜年”声不绝于耳,“来来来,进我家来喝茶吃糖啊!”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热情欢快的邀请。等到吃过面条米饺子(那时我们南方还不作兴吃水饺子)还有一件事要做的是村子里如果有年前故去的老人,还要去拜位置年。然后到巳时时分又打一挂爆竹,这是“开驾”,家里可以扫地、干活了。这时街上河边的人就更多了,各种的花灯也出来了,推车灯、船灯、蚌壳灯,一路载歌载舞,耍狮子的跳上跳下,打串堂的出东家进西家,一茬未了又来一茬,笑声、叫声、锣鼓声、鞭炮声,声如潮涌一阵接一阵。这一天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尽情地欢笑尽情地玩乐。晚上照例是演戏,社委会里汽灯高挂,鼓乐喧天,人头攒动。虽然是业余的斗拢班子,但唱念做打也不比专业演员差多少,大多是折子戏,如黄鹤楼、芦花荡、别窑、回窑、打龙蓬、打严嵩、女帮子、九件衣、徐策跑城,有时也演出过大的整本戏如满堂福、七姐下凡、节孝图、穆桂英挂帅等。年年这些人,年年这些戏,都是原人演原戏,真是历演不衰,久看不厌。我每次都要看到锣鼓朝天,演员们卸了妆才悻悻而去。现在想起来真佩服这些参加演戏的人,既没有报酬又没有饭吃,连个点心都没有吃,他们图什么?还不就是为了一个热闹,为了让大家高兴。
初二起,忙着拜年走亲戚,先拜外婆、母舅的年。母舅为大,这个礼不能错的。从我们家到外婆家有十二三里路程,大哥二哥四弟和我,后来侄儿女们大了,也跟着一路去。一路走去,同路拜年的人渐渐多了,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到了外婆家,那欢喜热闹的场面真够让人回味的,一进门屁股还没坐定,就接二连三地端来了香喷喷的酒糟热腾腾的面条、粉皮,几位舅妈和表嫂们煮的点心粉皮,味道那真叫绝,吃了还想吃。吃过点心顾不上吃饭(吃饱了点心也不用吃饭),我们又赶着去姨娘家看小老弟,兄弟见面又是一番欢喜不必细说。后几天还要到姑姑、姐姐和别的亲戚家,然后还有老朋老友老同学,都要去走一走,看一看。
嗨,这都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那些欢乐的场面,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友情、和谐的情景只能是作为回忆罢了。
作于201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