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离别
——李顺
一
2004年6月8日,牵动全国数以万计学子的高考如期举行。川东一个普通的小县城为高考专门开了绿灯,参加高考的考生可以凭借准考证免费搭乘出租车到考场参加考试。他,住的地方离学校比较近,所以没有享受到这种特殊的礼遇。而且对于他那样山村里走出来的穷人家的孩子,真要是能有这么个机会,接受了反倒很难为情。这天中午,天色突变,夏天的气候就似小孩的脸,刚才还是阳光明媚,一下子就变得格外昏暗。那时,他还坐在考试的教室里答卷。文科综合,题量不是很大,闷热的空间,紧张的氛围,他倒是并不特别介意。阴暗的天,洒下几点很急的雨,又回复了燥热之中。
随着考试结束的钟声的敲响,奋斗了三年的高中生涯画上了句号。以前有序的生活变得非常混乱。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一个人,突然之间,就陷入了混沌之中。高考结束时那种被压抑了很久的苦闷和委屈感,在经过几天紧张的估分填报志愿后渐渐地淡去,代之以忐忑不安的等待和迷茫。虽说已是夏初,但连日的绵绵细雨却也让这本应是燥热的环境变得冷寂起来。濛濛的雨幕之中,白雾弥漫,天变得灰沉沉的,十分晦暗,校园里到处笼罩着一种浓烈的别离前的伤感。
是啊,结束了,高2004级这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的高中生活就要画上句号,他们也将同这所他们生活了长达三年的学校告别。前面的路将会通向何方,是一片光明,还是充满了坎坷泥泞,经此一别,何日方能再次聚首,天涯路长,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填好了志愿。日子,每多呆在这个熟悉的环境一天,他的痛苦便会被拉长一倍。内心里的苦痛是谁也不能完全体会的煎熬。他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少了一根筋,支撑他的那个崇高力量的消失,无疑使他万分痛苦。那时,他只是希望早一点结束,再也不要见着她。如果可能,他宁愿这辈子都不要再和她有任何联系。
6月13日,志愿表填完的那天,天一下子就晴朗起来,湿漉漉的路面已经干了不少。班里决定晚上去县城的一家餐馆,宽板凳火锅城聚一下,也算作一种离别“晚会”。他的心冷到了极点,对这个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两年的班集体,他感到突然之间就没了多少感情。他很想去参加这个聚会,因为那里还有自己的几个要好的朋友,他觉得应该去辞别——大伙这一散也不知还能有几个机会能坐下来谈心,聊聊些有趣的往事。
然而,他又极不情愿去,这个自卑的农村男孩,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因为她。他招惹了他最倾慕的女生,当然是无心的,至于对或者错,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得清楚。然后,他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这即将分别的日子,他和她却又成为了“陌生人”。纵然是近在咫尺,还似形同陌路,谁也不认识谁。他其实很想去道歉,爱情,也许称不上是爱情,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在遇上它时,都会激发一种奇特的力量,就算是为心爱的人去死,他或者她也愿意。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能做得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直到彻底消失……
他不愿再去承受她可能给予的伤害。人,有时是极为脆弱、敏感的,尤其在感情这个问题上。一个人的情感是经不起多次重伤的。而他则至少还打算保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他不愿去全盘否定她曾经至高无上的美好形象。
上午,交完志愿表后,他就回到了住处。至于能不能被大学录取,他倒是考虑得有些乐观。估分填志愿,他把分估计得稍微高了十分,以至于落榜,则是后话。那是一套光线十分暗淡的房子,三个人租用的。就算是在大白天,室内的光线也很暗淡。这样压抑的环境,没事可做,或者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只好倒在床上,猛睡一气。他怕自己又会冲动起来,忍不住要跑出去参加聚会,说不定又可能因为出言不逊,惹恼了她,让这本来的难堪变得更加的尴尬。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今晚不是有个聚会,怎么就忘了呢?是在什么地方?……”
二
灵魂深处的神经一旦被触动,任什么理由和艰难也阻挡不了。他只能隐约的记得是下午六点班里的同学会在学校集中,然后一起出发,至于去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
他洗漱了一下,便发疯似的往学校跑。明知道同学们都应该去了聚会的地方,学校里不会有一个人,他还是执着地赶去。偌大的校园,空荡荡的,一个熟悉的人影也没有。他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渐渐被无情的现实击碎,那一刻,转遍整个校园的那一刻,他彻底的失望起来。他觉得应该去参加这个晚会的,于是他开始埋怨自己因小失大,怨自己怎么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同学和老师呢……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更显得他一个人的孤独和冷寂,不知不觉他的眼角竟然有些湿润了。他发现这个熟悉的县城,于他这样乡下来的孩子,不过是暂时的寄居之地,虽然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可是还是显得多余。也许在他所待的那个班,自己也是多余的之人,这个世界的荒谬在于,没有了谁谁谁,地球照样运转。既然是多余之人,那么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可是太多人都这么想的话,那么正常的生活秩序就会全部乱套。而他的缺席,断不会引起太多的人的留意,老师和同学眼里的他,自卑却又自负,孤傲而且叛逆,不大合群,也许这也是他会有避开这个聚会的矛盾思考出发点吧。
回过头来想想,他这样孤寂的人,如果不去参加这样的聚会,就会觉得自己生活过于单调,因为那样的聚会至少让他觉得有些许的温暖,而不至于让他过早陷入绝望。路过一个公话超市,他的神经像是被什么猛地击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班主任的电话。这个带了他两年的班主任,王老师是一个很随和的人。王老师对班上的每个同学都很好,于他这样来自农村的孩子也是关爱有加。只是他觉得受之有愧,也许,王老师是希望每个学生都能有一个好的未来吧,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人。王老师对他的好,让他觉得总有些不太自在。多年之后,他才明白原来,王老师是在骨子里讨厌,他这样叛逆的学生的,之所以会待他很好,只是对他作为班级的一份子的礼遇。这时,在他的心底升起了一丝希望,给老师打电话,然后就可以问到他们去哪里聚餐去了。他又害怕如果他们正吃得起兴,聊得正欢,自己这本来多余之人的到来似乎就更显得多余了。但是他还是抱有侥幸,十分不安的抓起了电话,老师说话的语气很温和,语重心长的让他快去。他并不知道王老师说的那个“宽板凳”,一路打听,总算走到了宽板凳的门口。虽然是顾虑重重,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脚步毫不迟疑的走了进去。
里面座无虚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十分热闹、嘈杂。显然,他这个不速之客似乎就不应该跨进这个大门。他一下子就望见了自己班所待的地方,三五两步,很快到了跟前。那时,他终于明白,自己真的是个多余之人,不该来。按照他一贯的作风,他一定会转身离去,然而他却一反常态地迎了上去。
三
右边一桌全是女生,她还是那么文静地坐在边角的一张椅子上。脸色很红,两眼泛着特别的光泽,似乎有些难受。显然,她已经喝了不少酒了。不时,他还望见她拿着白色的餐巾纸用力的拭鼻涕。他不敢正视那目光,似乎有一种透彻筋骨的寒冷,让他很难受。这个敏感脆弱的男孩啊,他还妄自臆想,觉得那目光中分明还有对他的排斥和怨恨,并且这种介意是一时半会化解不了的。
他尽量压制住内心底的巨大悲伤,让自己投入到聚会的氛围中去。他平时也不怎么喝酒,但是酒量却很好,索性抓起一杯酒猛灌下去,他感到痛快了一点。然后,他就拿着酒杯到处敬酒,每一杯都是一饮而尽。和自己的几个好友、老师喝过之后,他被以前的同桌,冯妍,很体贴人的一个女生。他习惯叫她“死妹儿”,她则称他为“顺顺”。老实说,他不得不承认,和这个女生生活在一起,备战高考的日子还是过得挺开心的。至少他这个为情所困的孤独的灵魂得到了许多快乐的慰藉。
冯妍吵着要和他喝两杯,她满脸红晕,显然已经喝了不少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于是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以茶代酒。有趣的是,他的这个同桌让她寒假去她家看望她。对此盛情邀请,不好回绝,或者只是酒后胡言乱语,也当不得真。他的脑袋有些发麻,成长的星空,屈指可数对他好的人,无论是不是谎言,他的心里听后是很温暖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道:“我找不着啊,让你填同学录时写上你的家庭地址,你写的却是‘一家人,还有说吗?’我怎么找啊?”
“真是的,你不知道打电话吗!……”
“好的,我会去的……”
很热很热,这个喧闹的地儿,空气实在是不畅通,加上酒精的刺激,他的脸也有些发烫,红了起来,脸颊灼热,眼睛里噙着热泪……
四
不知不觉之中,他老是喜欢回头望望那个他喜欢的女生。其实,他还是很在乎她的,相对于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他本打算借此机会上前向她道歉,先罚自己三杯,这种氛围下她大约不会拒绝,但他又怕自己的情绪会失控……
朱鹏除了餐桌往她所在的那个酒桌走去,他一个接一个地敬酒。很快就轮到敬她了,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往下看了。
他把头埋得很低,怪自己怎么犯傻去招惹这样的好女孩呢,怪自己怎么就没有那份勇气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去求的别人的原谅,也原谅自己呢……
别离前浓烈的感伤的味道渐渐堆积,这时一个染了黄发的时尚小伙弹奏着吉他,唱着伤感的别离歌曲《朋友》出场了。同学中有不少人也和着这哀伤的调唱了起来。好几个女生禁不住有些呜咽,渐渐泣不成声,那种真情的流露感染了周围的许多人。大家都哽咽起来,相互拥抱,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这两年来朝夕相处的深情厚谊。终于变成了失声痛哭,有的是热泪盈眶,有的是任眼泪肆意的滑落。
“让我也痛快的哭一场吧……”他的心被这浓浓的伤感撞击了一下。他却忍着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我们都生活在自己构筑的精神空间里,实相逢为有缘。从别后,便要开始朝各自的宿命奔去。前路漫漫,人生还长,岁月总是让我们在经历中成熟,在经历中感受和理解很多东西。但愿,我们都好;但愿我们还能相见;但愿三十年后,我们都还活着……”
他一个高雅的姿势从这场酒会中擦肩而过,多年之后,这却是令人心痛的遗憾。生活,对于这样一个无情冷血的人来讲,怎么都不会有多少味道。而时间法则却告诉我们,许多东西,一旦错过,便不会有再有机会了。
“再见了,2004年的6月13日;再见了,我的高2004级十二班的岁月……”出来的时候,外面大街还很闹,对他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来讲,也不会有多少感情。望着漆黑的茫茫夜空,他才发觉一个真的已经结束,至于明天将到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