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布谷
我推开门看见他弯着腰认真地叠着衣服。他没注意到我,我便靠在门上一直注视着他。心里想着就算是告别,也该有一个简单的仪式,就像第一次遇到他一样,这种仪式是陌生和开始。
他把叠好的衣服整齐地叠在了一起,回过身来看见了我,他笑了。这种笑容就像他强壮的身体一样,让人觉得有安全感。
我踱着步子走过去,站定了朝他傻傻地笑了起来。说:“你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
我知道他是会答应的,于是没等他开口,我就抱住了他。我感觉到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接着他也抱住了我。他低头的时候,胡碴刺到了我脖子。我伸了伸脖子,把他抱得更紧了。
“《小王子》说,人与人之间总要有一点仪式,要有一点与平时不同的东西。”
“那就这样拥抱着吧,不过不要再哭。这个八月,哭声已经很遥远了。”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他的表情很模糊,以至于我不假思索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沉默了。我轻轻推开他,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和你,最后一次听听大自然的声音,就当作告别。”
他依旧沉默,转过身去,刚站定又转回来,朝我认真地说:“那走吧。”
认识他是在2008的5月。5月12日当灾难噩梦般降临在四川这块美丽的土地时,他和他的妻子刚刚走进婚姻的礼堂。5月20日,作为首批伤员,他被送到了广州,于是他成为了我的病人。
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轮椅上,表情严肃、略带点哀伤,一句话都不说。
自从灾难发生之后,我一直惶恐地生活在自以为是的虚幻的数字中。看见了他,我的心仿佛冰雪融化般明亮。那一瞬间,整个人像窒息一样,我一句话也没说,推着他走向病房。脑海中一直浮现着他干净的脸庞和坚毅的眼神。
见到他之前,曾经害怕自己会无所适从,害怕语言一下子变得单薄。见到了他,才明白了语言有时候也等同于摆设。
很长时间我和他一句话都不说。他偶尔会抬起头来看我,我朝他笑,他收敛起了看我时那冷峻凛冽的眼神,依旧沉默。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他开始不再抬头看我。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就像从见到他开始,我就明白,对于这样一个从灾难中走过来的人,他已经完完全全属于我。
在一个有风的傍晚,天空很清,我帮他擦完手之后转身准备离开,他伸手拉住了我的衣服。我回头看着他,他也真诚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明亮,像风吹过风铃的声音。他艰难地笑了一下,说:“能不能带我出去走走,有风,大自然在欢笑,它的声音很美。”
他的笑意直直地洞穿了我内心的浅白和意料不到的欢喜。
“好,这就去。”我激动地说。
沿着弯弯曲曲的林荫小径一直走,他又回到了原先的沉默,沉默得如同一个熟睡的婴儿一般。我一次次的想起他的笑意,脚下早已散漫如同夕阳下落了一地的树的影子。
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们来到了一片小小的树林。我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望着我,脸色温和。我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声加重了。他回过头,问我:“听到了没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没等我回答,又说道,“是大自然美妙的声音,仿佛在吟唱天国的乐章。”
他的声音轻飘得如同一片叶子落地一样,充满了遐想。
“这时候,杜鹃也该在天府啼叫了,我仿佛能听得到从天府传来的如同妻子一样美丽的声音。”
“还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的声音,就像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童年时在家门口听池塘听雨一样。”我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说。
“布谷声中雨满犁,催耕不独野人知。荷锄莫道春耘早,正是披蓑化犊时。”他吟哦着,手指微微地抖动,接着说,“这个春天,该是一个绝望的季节,是一个让人敬畏的生命。”
我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沉重,我推着他走到了一片草地,在他身旁坐下。
侧着脸看他,他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浸渍在了岁月的忧伤中,那是一种让人敬畏的态度。坚毅、顽强、自信而又冷冰冰的疼痛。
“小时候在家乡,经常能听到杜鹃的叫声,”我换了一个姿势,把背靠在轮子上,继续说,“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快快播谷、快快播谷。奶奶常说,杜鹃叫得这么急促、这么宏亮,不舍昼夜,其实是想催促农夫早早耕作、别误了农时。那时候还小,奶奶还骗我说杜鹃为了催促农民适时务农事,会一直啼叫到满嘴流血。后来奶奶走了之后,回到城市,我才慢慢发觉,其实每一个农民都像杜鹃一样,他们是勇敢的,勤劳的。他们虽然收获了季节,收获了麦子、庄稼、粮食,可到头来他们也许一辈子也不曾有过真正的收获,而世界却因为他们的努力在进步着,一步一步开拓着。是他们辛勤地劳动,是他们如此亲近大自然,才让我们找到了理解大自然的力量。”
说着我仰起头看着他,他的表情开始变得不安分,瞬息万变,难以捉摸。
“我知道,”我有点沮丧,泄气地说,“有些事情我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我理解不了,甚至我都害怕去理解。我不敢妄自尊大,但也不想妄自菲薄。我只想告诉你,其实,广州也是一片温热的土地,这里有热情的人、温暖的阳光、柔和的清风、也有大自然美妙的一切。假如你是农夫,那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只坚定的布谷鸟。”
说完之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满心的欢快,不羁的心如同布谷鸟一声又一声的啼叫声一样,释放在大自然温暖的怀抱中。
他依旧沉默了一阵子,接着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用手摸了摸我,我转过头去,他又一次真诚地笑了。
“我爱我的妻子,”他停了下来,他的眼神越来越深邃而又富于多情。我又换了一个姿势,直直地对着他。他接着说,“和妻子相识在欧洲三月的田野上。妻子是学画画的,她画的画和她的人一样美。那是布谷鸟飞回欧洲的季节,三月,布谷鸟和春天悄悄来临。欧洲的田野很美,有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还有新绿的长得高高的麦子。成排的布谷鸟停歇在木桩上、树枝上或电线上,它们遥相呼叫,仿佛在庆贺各自的到来。”
说到这里他淡淡地笑出声来。
“妻子就成为了这幅美丽的图画中的风景。我成了看客,我成为了她匆匆生命中无法遗漏的看客。”他激动的说。
“妻子很美,”他仿佛在努力回忆着,“美得像一首诗,一首欧洲三月大自然无法比拟的诗。她美得真诚而发自内心。我爱妻子,就像妻子爱着欧洲三月美好的风光一样。我站在她的背后,看着她把满山的杜鹃花一笔一划地写进内心的世界,我便情不自禁地咏道,‘杜鹃花发杜鹃啼,似血如朱一抹齐。应是留春留不住,夜深风露也寒凄。’妻子震惊地回过头来朝我笑,她的笑,似乎已经表露了所有的美丽。”
我静静地听他说着,似乎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北国异域的美好风光,轻飘飘的觉得呼吸也变得多余。
他的脸色已经激动得变得红润起来。“我和妻子就这样认识。后来我们一起到过诗人般的康桥,到过美丽的塞纳河,看过神话般的埃菲尔铁塔、看过诉说着历史和故事的巴黎圣母院,后来我们一起走过那条美丽的梧桐街。欧洲四季旖旎的风光,如今,仿如云烟。”
我依旧沉默,他也仿佛陷入了记忆的深渊。我悄悄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过了一会儿,我若有所思地站了起来,扶着轮子绕到了他后面。
“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我们相信,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至少不至于那么狼狈。”
“地震来的时候,妻子就在我对面,我看得到她痛苦的表情,可她依旧朝我笑。她的笑真的很美,如同一朵杜鹃,却是一朵生长在血泊里的杜鹃。到如今,家园没有了,那些爱过的人,爱我的人也不在了。家不成家,人也至于苟活。我……”
“一切都会好的,”我失控地喊了出来。别过脸去,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哭了。“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我们相信,只要我们努力,不放弃,不抛弃。”我继而平静地说。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继而和我一起沉默。
我靠着椅背坐了下来。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了,爱一个人,就要深爱,这已然成为了一种仪式,一种两个人独享的仪式。
风很清,布谷鸟的声音依旧急促,让人彷徨,以至于忘记去深究心情在两极的奔波。这些美丽勇敢的精灵,它们仿佛在见证一个人的新的成长。
回去的路上,他不断的咏唱:“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和着他微微颤抖的声音,第一次觉得生命如此深刻。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推着他到大自然里去听风和精灵的声音。我渐渐发觉他爱笑,而每一个笑容都是真诚的,仿佛在孕育着世界的生机。后来,他爱跟我说一些关于布谷鸟的故事:关于童年,关于生命,关于价值。而我也用芦苇编了许多杜鹃挂在了他的窗前。每天一只,在每一个小精灵上面写上他讲过的故事或者真诚的话。风一吹过,就像一股暖流,缓缓的流进了心田。
到了这个八月,他康复了,终于可以出院。我知道他已经不再属于我了,我留不住他。曾经热切期待他振作起来,回到那一块热土去,建设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如今,他做到了,我的愿望也实现了。
我是再也没有理由留住他了。和他的告别仪式,是行走在白云山中,怀着同一颗心听听大自然的声音,听听布谷鸟的声音,听听各自童年的声音。
那些关于人生的深刻的理解,其实早已在童年明白,只是没有经历过,而变得无关。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快快播谷、快快播谷。”他仰起头来,在偌大的山林中大声地叫着。而其实,今天的大自然,我们已经很难听到杜鹃的声音。我们活着,靠的是人生的信念和一颗心,去理解。
他最终回到了天府,和祖国可爱的人民一起建设新的时代。
我在南方,时不时抬起头迎着阳光遥望北方。
“杜鹃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春暮即啼,夜啼达旦,鸣必向北……”
我和他,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南方以北,都是一只倾听时代的布谷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