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绿蝴蝶
文松年轻时也娶过一回媳妇,结婚两三年还没有孩子,后来检查出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文松爹知道后,寻思了几宿,才劝文松说:“老二呀,咱家太穷,给你娶个媳妇又花光了钱,如今再没钱给你治病了,你也就甭站着茅坑不拉屎,媳妇让给老三算了,省得又花钱了。”文松听了一怔,硬生生地让内心的绝望给逼出了一身冷汗。他冷静下来想想这个家:老大的病没钱治死得早,苦了一辈子的爹花尽积蓄,给他盖了间小瓦房,又娶上了媳妇,自己却不中用。挨肩的老三也老大不小了,媳妇不让他,凭他,头发白了也难娶上来,这样恐怕要断香火了。如果让给他吧,落个光棍,但等老三续了香火,自个也能讨一个,将来防老。
文松虽有万般不舍,但在得到老三承诺让个娃给他防老的条件下,最终还是把媳妇让给了老三。文松媳妇也是有感情的,起初死活不愿意,但回头想想,要真为夫家着想,就该为他们家续个香火,后来就半推半就地跟老三住了。文松为了保住最后的颜面,让老三和媳妇住三间草房,自个儿占了瓦房。
眨眼一年就这么过去,老三家头胎来了个女孩,文松知道女孩长大迟早要送人,连自个亲爹亲娘也不会养活,所以也就没吭声。又苦苦等了一年,终于等到老三家来个男孩,文松高兴地抱着刚生的娃,嘴里激动地叨咕着:“哦,我的乖乖来,我的宝贝蛋来…”当晚文松就跟老三提了供养孩子的事,可老三无奈的拒绝了,说头个男孩怎么讲也得自个留着。老三答应文松和老婆再生一个,一定留他供养。文松也替老三着想,又想到自己还年轻,不急个年把二年,再等等吧。
这一年,文松常听到村头老槐树上大喇叭里,宣传计划生育的事。有时还有人到村里挨家挨户发传单。文松想到老三家,就有些担心了。一次,文松见一人又在墙上贴传单,就凑到人群里,听议论得知像是关于计划生育的。文松不识字,忍了半天,终于哆嗦的问:“超、超一胎罚多少子儿?”贴传单人严肃的回答:“超一胎罚一千,一个子儿不能少,搁省长家也得这数” 小伟妈嘲笑说:“怎么罚也罚不到你呀。”众人大笑,文松听得脸又红又烫,退出了人群。搁一二十年前,这一千块钱不算个小数,何况对于他们这个穷家。文松赶紧把这事告诉了老三。老三听了不仅不急不赖,反而满脸笑容。文松莫明奇妙。老二凑到他耳旁低声说:“媳妇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在私人医院做过B超,是个男孩。”文松立刻露出惊喜,老三接着说:“趁还看不出来,过几天就叫媳妇回娘家躲着,直到孩子生下来,才去把她们接回来。”听老三说的如此周全,文松充满了希望。几天后,看着老三把媳妇送走,文松心里轻松了一大截。
没多久的一个早晨,一辆警车把老三连带俩孩子装走了。傻子小矿把地里干活的文松叫来时,车已走远。村长在一旁说:“老三家媳妇回娘家躲计划生育给逮着了,两口只要交了罚款,就能放人回来。”
文松急得中午也没做饭,他来回琢磨着村长的话,思来想去,还好能放人,这大人回来肚里的就跟着回来了,为了保住孩子,倾家荡产也值。正焦愁着,傻矿嚷着跑来,近了才从不清晰的话里听出,一帮人开两辆车到了老三家。文松一听立马奔去。老三家门口停一辆警车和一辆拖拉机。院外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几个人在装屋里的粮食,还有几个在猪圈逮那头半大的猪。文松一看不对劲,抓起立在墙边的铁锹,冲进人群,愤怒的大吼:“都不准动,大白天的凭什么抢人粮食。”几个干部立刻从屋里出来,村长用威胁的口气咆哮:“你给我住手,把锹放下,这是计生办叫干的,不要妨碍人家执行公务。”语未落,几个干部一拥而上,夺了文松的锹,村长像是对文松也像是乡亲们,语重心长地说:“国家搞计划生育是为了咱老百姓好,老三家超生了,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规定该罚多少就给多少,但老三家没钱给。计生办的人也不是不通情非逼着要钱,人家放宽政策,也经过老三家同意,派人来起粮拉猪,抵上罚款,也照样放人。文松这样对着干,是犯法的,搞严重了不仅连累老三,自己也要被抓起来。要支持理解干部们的工作,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院外的人开始小声议论:“现在有些干部工作作风真不如从前,老三一家在他们手里,谁知有没有经过同意……”但文松情知理亏说不过,不敢再反抗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几天后老三和他媳妇满脸哭相回来了。老三一见文松就落下了泪,文松心里也不是滋味:“不就一圈粮一头猪吗,俺地里的不也快收了吗,收完了哥再给逮头猪秧子”“哥……”没等说完,老三就嚎啕大哭:“兄弟对不住你呀,兄弟没用,让那帮没人性的把娃给糟蹋了。”文松一听,重重的叹口气,这回是彻底的绝望了。
时间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文松爹死后,文松一个人种点地,闲时干点瓦工,一年到头还能剩下两个子儿。可文松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越来越觉得浑身乏力,重活干不动了,他知道是自己老了,毕竟五十出头了。
一天傻矿照例来找他玩,还带来一把喜糖,说是小伟结婚了。文松听了不禁喟叹起来,村上的光棍除了傻矿就是自己了,一个个都托五老头从四川带回了媳妇。这五老头在四川穷山沟里有亲戚,能把想走出贫穷的大山的姑娘说到这,花的钱还少。村里家穷但又想娶媳妇的就去找五老头,每回都能成。文松想,自个儿老了,要是也找个伴照应着,也不至于太孤苦伶仃,更不用天天要傻矿来解闷。
文松跟傻矿带了瓶酒去找五老头。几杯酒才下肚,五老头就一拍桌子说:“包在我身上了,你现在手里也有了点,说不定还能找个比你年轻的。”文松听得美滋滋的,傻矿急忙接话:“五…五叔,我…我也要娶媳妇,要…漂漂的。”两人都斗乐了。
第二天五老头就上集给四川亲戚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情况。没几天文松就去问问,可是五老头挂过两回电话,对方都说男方情况特殊,不过不用急,肯定有合适的。又过了月余,五老头笑眯眯的告诉文松,说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女方叫刘翠英,才四十二,男人在汶川地震中死了,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娃。现在家中娃大伯说话算数,因为地震中翠英亲眼看着自己的男人为保护她和孩子被楼板砸断了腰,受刺激之后就有些痴傻了。不过会拾掇家务,能洗衣做饭,干甚活都行,还从不埋怨。娃大伯说了,娃大了谁也带不走,他领养,国家给的补贴也得他领去,给孩子作伙食。又说,弟媳虽然有点毛病但还是很能干的,要四千彩礼钱做补偿才行。文松想,只要能照顾家就好,傻点不会跑。人家娶媳妇要花好几万,四千块可占了便宜。文松掩饰着兴奋和喜悦,装作平静地接受了。
文松早已把龌龊的小瓦房拾掇好了,低洼的地平垫了一层砖,乌黑的墙壁贴满了画,把老三家的旧彩电也搬来了,又买了辆翻新自行车,整个还真变了样。
没多久,文松就带上钱跟五老头去四川把媳妇带了回来。特地留五老头在家吃了顿饭,算谢礼,傻矿也凑来了。他们吃了文松媳妇做的饭都说好,文松喜欢得不得了,一个劲劝喝酒。文松媳妇只是笑着不住的添酒,傻矿一杯接一杯的喝,都不好意思了。几个人直喝到半夜才散。
之后的日子,文松家里变得整洁了许多。早晨文松经常骑车带着媳妇上集,回来总会带很多菜。傍晚时,文松会带媳妇到田野走走,去认认自家的地。生活有了照应,文松仿佛年轻了许多,又努力干起了瓦工,他的好日子似乎已经来了。
不觉夏天又来了。翠英总是坐在路口大桑树下的石头上,等着文松干瓦工回来。她常穿件蓝花白底背心,包裹着的下垂的乳房隐约可见。有时傻矿也会端着碗跑来,蹲靠在树下乘凉。翠英偶尔跟傻矿说上几句,但傻矿还是什么也听不懂,就傻笑着结结巴巴的回应两句,又大口扒起饭。翠英也就望着通向村外的路发起呆。
一天,文松离老远就喊着让翠英进屋,说是有好东西给她看。进屋后,他赶紧把门窗关紧,把工具包放在桌上,从包里轻轻的掏出扣着的安全帽,他把帽子慢慢掀起一角,让翠英看。是一只漂亮的蝴蝶,碧绿的翅膀点缀着黑斑,翠绿粉嫩的身子,晶莹通透,整个跟玉雕的一样,十分可爱。文松说:“好看吧,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蝴蝶。”翠英欢喜地不住点头,忙找个小盒子,把蝴蝶装了进去。翠英一下午就抱着小盒子,时不时歪头看上几眼,有时幻想到给傻矿看的情景,就发出几声痴笑,再小心的看一眼,总之不再呆无所事。
第二天文松干活回来,远远就看见烟囱冒着余烟,却没看到媳妇坐在石头上等他,门窗也紧紧地关着。文松把车子靠在树旁,朝厕所喊了声,但没人应,就解了个小手。出来后见家门并没锁,刚要敲门,门缝里传出熟悉的男人声“我…要,漂漂,我要…”接着是媳妇急促的尖声“干啥子,不嘛,就不嘛”。文松这会儿听明白了,火冒三丈,一脚揣开门。只见傻矿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光脚爬在床上拽着翠英的胳膊,挤在床角的翠英头发散乱,双手紧抱在胸护着自己。两人见文松来了,都呆着不动。文松气急一把抓住傻矿的裤衩将他拽下床,傻矿头咚的一声磕在地上,傻矿双手捂头疼得没声。文松觉得不狠揍他便是孬种,顺手扬起破二凳子,猛的砸了下去。没敢砸头砸的是傻矿的腰,谁知凳子竟扎在了腰上。原来文松用劲一扬,把松懈的凳腿甩了,露出的两根长钉深深刺进了傻矿的后腰。傻矿蹬了几下腿,头一抬眼一白,就断气了。这时吓呆了的翠英,突然把怀里抱的小盒子用力砸在地上,惊叫着扑下床,推开凳子,手捂着傻矿腰上血糊糊的伤口 ,哭丧起来:“娃他爸呀,这是咋了啊,你不能死啊——”嘶喊间鲜血浸透了手,渗透了地。
这时,那只被摔烂了的盒子里,缓缓的爬出了憋闷了很久的毫不知情的绿蝴蝶。
此刻文松内心感到无比的恐惧,同时也感到身上从未有过的轻松,那是绝望至极后的轻松。文松的心就像那慢慢爬出的绿蝴蝶,轻轻的扑扇几下翅膀,颤抖着飞了起来,背负着一切,或者什么也没带,跌撞着仓促的逃出了这个贫穷的屋子。
2009年3月28日星期六
可怜的文松:先是把老婆让给了弟弟,却没抱成儿子,哪怕是弟弟的;后又娶了老婆,老婆却爱上了别人,自己也成了杀人犯。
生活,折磨人啊!
编辑:如果·爱
2009年3月28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