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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生命

 

 

生活费就快用完,带上我的信用卡,到银行碰碰运气,也许出版社的稿费会提早给我汇过来。但是这种希望很渺茫,我只是在做无谓的挣扎,我想我得厚着脸皮给舅舅打电话,让他给我些救济。

银行里人很少,有一台ATM机正空闲着,等着我过去跟它交谈。我于是满足了它的愿望,它不知道我也许是唯一一位不能带给它好感的人。卡被吞进去了,屏幕上出现一位小姐,当然是卡通人物,微笑点头……

输入密码,查询余额,我知道我多半是在白费功夫。没想到的是,我的卡上居然有两千多块。我兴奋地取了五百,接着什么也没想,就到附近最好的餐厅吃了一顿。

饥饿的时候人通常都不理智,从来不想思考其它的事情,他们只想着怎样填饱自己的肚子。当自身感觉舒服的时候,也许他们才突然醒觉,自己花了太多的钱在食物上,或者为了食物做了多么不道德的事情,然后后悔不已。我便是那样,在把桌上的牛扒,意粉和最后的甜品都吃完以后,我突然想到我的钱。并不是为花了太多的钱而难过,而是想不通卡上为何会凭空出现那么多钱。

我否定了一切的可能。第一,出版社的稿费,这个月我也就发表了零零星星的几篇文章,稿费加起来应该也只是五百左右,不可能。第二,舅舅给我的救济,他没有主动给我汇过款,尽管舅舅并不缺钱花,但我从来不想依靠任何人生活,所以我跟所有的亲朋都说好了,不要给我汇款,除非我向你们提出那样的请求。其它琐碎的想法也被我一一否定,所以我很确定,这钱是汇错了。

一般的人会感觉这样的事情是很幸运的,当然我也是一般人中的一个,所以整个月,我都过得很自在,把所有的错误都归咎给汇款的人,他不小心填错了卡号,这总不能怪我吧。这种感觉有些像在学校的时候,拾获别人的饭卡,狂刷一番之后还自我安慰,这都怪卡主自己不小心。

一个月过去了,没想到我的卡上又出现了两千块。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并不是简单的一次汇款错误。这一次我只把属于我稿费的那一部分取了出来,我想我该到银行查查到底是谁一次又一次地失误。

“小姐,能帮我查查最近是谁往我的帐号里面汇了款吗?”我把我的存折递给身穿蓝色制服的漂亮小姐。她的眼神突然由友好变成不耐烦,可能那是一个繁杂的工作。在后面长长队伍的抱怨声中,在小姐一番键盘上的敲打过后,她递给我一张小条,结束了我的尴尬。

给我汇款的人名叫周昼,一个很拗口的名字,我惊讶的是,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我想我要化身成福尔摩斯,展开一系列的调查活动。看看汇款地址,是在Y城的某间分行,也许我该到那里去看看,Y城离G城并不是很远,而我正好可以用这笔错误的汇款展开我的旅程。这将是一次不错的行动,既是为了做件好事,也顺便散散心找找灵感。

   

提到Y城,我唯一想到的便是那个孩子,他叫谢后,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也许是父亲为了纪念自己有后来人,所以起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名字。但我总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名字,因为我想到了“邂逅”,就像我跟他的相遇。

那一次,我正在G城让人沉醉的夜景中散步,夜风很轻,凉凉地打在脸上。走到某大厦的楼下,抬头望天,这城市辉煌的灯光已经把漫天的星光都掩盖了。出于一种对星星的渴望,当然,我很少出门散步,做自己极少做的事情时我总会想要尽量满足自己的愿望。于是我搭上电梯,往大厦的顶层进发。这大厦不是周围最高的一座,但是也足够让我满足近距离观察天空的欲望。

刚一踏出楼梯,便看到那个孩子。他站在楼的边上,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强烈的猜测告诉我,他正准备自杀。我悄声靠近,没有让他发现,最后我把瘦小的他紧紧搂在怀里。他似乎被吓到了,回头看了我一眼。他没有尖叫,只是想挣脱。

“孩子,我不是坏人。”我说。他还是在不断挣扎,似乎如果我放开他,他便会马上融入楼下流动的车群当中。

我把他抱离楼的边缘,跟他说:“只要你答应我不往下跳,我就把你放开。”

他点点头,眼泪流了下来。

我试探着把他放开,他没有要往外逃的意思。那是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他很瘦弱,脸上却是少有的成熟。他应该只有十四五岁吧。

“告诉我,为什么想要死。”我喘了口气,看着他的眼泪不断从眼眶中夺出。我忘了什么时候,我也曾经有过寻死的冲动,那是在高考之前,压抑的感觉……

“不管怎样,生命是很重要的,你还小呢,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你,为什么要找个终结呢?”我搂着这个脆弱的孩子,有一瞬我甚至觉得我跟他很像,也许每个孩子都有过那样的思绪,只是并非每个孩子都有过那样的行动。

“你知道吗?我现在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是,我还是活下来了,因为我还有希望,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呢?你还小,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体验到,就那样结束自己,不值得……”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妈妈要生气了,我离家出走了。”他说。

“你还在乎你的妈妈?你不是谁都不管了吗,都要寻死了。”我说。

“我把带出来的钱都用光了,我不能回去了。”

“你家在哪里?”

“在Y城。”他说。

“那你快回去吧,妈妈要担心你了。”我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抵抗去帮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尽管那只能勉强提供他回家的费用。那也是我第一次厚着脸皮向舅舅借钱的原因。

我把他送到火车站,他执意留下我的信用卡号,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有能力了,一定要把钱还给我。他说他叫谢后,然后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想我的卡号就是这样被泄露出去的,但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我得弄清楚。

   

那是我第一次到Y城,没想过我将和这个城市有什么交集,一想到这个,我就倍感兴奋。这是一座安静的城市,不及G城的繁华,却四处充满神秘的惊喜。

我到了小条子上所写的分行,银行的小职员说不能提供汇款人的地址和电话。仿佛,这唯一的线索就这样断了,我能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吗?

我想到了谢后,想想他今年应该念高中了,而Y城就只有一所高中,如果他没有出城念书的话,应该就是在那所高中了。就当碰碰运气吧,我想。

“您要找谢后吗?”我见到了校长,他听到那个男孩的名字的时候显得有些惊讶。

“是的,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对不起,恐怕您找不到了,这个学生他两个月前已经办了退学手续了。”

“那您能提供一下他的地址吗?”

他看着我,有些疑惑,也许他本以为我是这孩子的亲戚或朋友,但现在我作为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显露无疑。

“对不起先生,恐怕我们不能为您提供任何的信息。”他脸上的漠然给我下了一道逐客令。

我无聊地在那小小的校园内闲逛,突然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我吓了一身冷汗,回头看,发现是一个身穿校服的孩子,比我矮一个头,眼神里有些难以捉摸的难过。

“你要找谢后吗?”他问,声音很轻。

“是的,你是他的同学?”我问。

他点点头,认同了我的说法:“他已经搬走了,不住在Y城了。他原来住在平和路的尽头,也许现在已经有人搬进去了,那里住的人可能会知道他搬去哪里了。”

他说完转身要走,我拉住了他:“等等,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有些惊讶了。

“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请你一定要帮帮他。”他说着,眼神里充满了忧郁,仿佛发生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上课的钟声响起,他转过身,向人群收拢的方向跑远了。

本打算踏上回程路的我,突然被这样一句话挽留了。

   

那是一间很旧的房子,我不知道它有多久的历史,外墙油漆剥落,蔓延着爬山虎。铁丝网也已经生锈了,没有人重新粉刷。

敲响那扇木门,仿佛在跟过去的时空对话。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门被打开了。“请问您找谁?”那个女人上下打量着我,不知道我的来历,充满疑惑。

“请问,您是否知道这里的旧房客他们现在住在哪里?”我注意了一下这个女人,她穿着简朴,没有化妆,头发有些蓬乱。

“哦,您是?”她又问了一句。

“我是谢后的朋友。”一边说着,她已经把我让进屋内。

她给我倒茶的空当,我环视了一下这个屋子,里面的摆设都很陈旧。

“他们两个月前搬走的,但我不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一杯暖暖的热茶放到我的前面。

“他们一家都搬走了吗?”我问。

“对的,他和他的妈妈。”女人接着说:“这房子是他们送给我的。”

“送?”我突然震惊了。

“对,这孩子的妈妈跟我是好朋友,而我刚好失业,没有钱付房租了。”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搬走吗?”

“太多的原因了,但是最主要的是孩子的妈妈病了,要找个好的地方治疗。而且,这孩子在学校好像也发生了些什么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是什么事情?”

她叹了一口气:“他有自杀的倾向,所以学校才让他退学的。”

“既然您是他母亲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她们去哪里了呢?”

“她坚持要保守这个秘密,似乎想瞒着些什么人。”她点了烟,淡淡地抽了起来。

   

看来这一次真的要无功而返了,然而巧合的事情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降临。

当我正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的时候,接到一张传单,是一间外企的产品介绍,我瞄了一眼,准备扔掉,却发现上面的联系人写着,周昼,名字后面跟着电话号码。

我循着地址找到了那间公司,在服务台,我说我要找周昼先生,那个漂亮的小姐微笑了:“原来你找我们的经理啊,请稍等,经理在开会。请问您有预约吗?”

“对不起没有,但是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

“请问您是?”

“我姓吴,”为了表明我的身份,我想我得冒个险了,“我是谢后的朋友。”

“好的,您稍等,我会帮您通知的。”

一场漫长的等候逐渐消磨了我的耐心,我看着大厅里的人来人往突然感觉无比厌倦。

“吴先生,周经理请您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终于这个声音在我快跌入睡眠状态的时候拉了我一把。

“吴先生,请坐。”他说,“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让我一下子接不上话来了。“您认识谢后吗?”我问。

“当然,每个月往您账户上汇款的就是我啊。”他说,但这句话让我更加费解。

“那,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往我的账户上汇款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有些害怕。

他突然笑了起来:“吴先生您真会开玩笑,是谢后让我汇的啊,托您转交给他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也许察觉到了什么,脸色突然改变,“这么说,您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我回答得有些心虚。

“我也不知道,是我一个美国的上司,他给我打电话,让我给这个孩子汇款的。本来是给他的妈妈汇款,但是她的妈妈后来病死了,最后只能给他汇款了。”

“病死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个月之前吧。”

“那后来……钱怎么到了我的账户上?”

“最后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他让我把钱汇到您的账号上,托您转交给他,因为他的年龄还不能开户。”他说的很平淡,也许那真的是他唯一知道的事情。

“那您是否知道您美国的上司和这个孩子的关系呢?”

他吃了一惊,慌忙摇头。“请您就当做已经把钱转交给了那孩子,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抛下这句话之后,他让秘书把我送了出门。

   

所有的线索到了这里也全部断了,我想我该回去面对我那平淡的生活了。这一次,我真的踏上了归程,我想,这孩子难道没有爸爸吗?为什么要靠别人给他汇款来生活呢?钱都汇到我的账上了,他怎么生活啊?

回到家,卸下我那厚重的行李,揉揉酸疼的胫骨,突然听到敲门声。

是邻居的阿婶:“有个孩子来找过你,可是你出去了。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说完她递给我一封信。

   

亲爱的哥哥:

我想我应该把事情都跟你说清楚,两个月前我母亲去世了,我突然有想死的冲动,但是想到你,我又止住了。

那一次你救了我,我感觉生命突然改变了,我开始刻苦努力,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我经常想起你跟我说的话,想起你的帮助。

我没有爸爸,这是妈妈一直跟我说的。但是她死前跟我说,我的爸爸在美国,我是一个私生子,我们一直都靠那个男人的钱生活。

当他派人来说要给我汇款时,我把你的账号给了他,也许那是我唯一能报答你的方式了。请接受我最后的道谢。

我在这个城市找了你快两个月了,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通过出版社找到你的地址,但是你不在,所以只能给你留信了。我走了。

谢后    

   

“我走了”这三个字笔划十分轻,仿佛他在跟自己内心深处的某股力量挣扎着,寻找着一个决定。但最后这句话还是写出来了……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报道,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孩子,在摩天大楼的楼顶上跳下,当场身亡。那座大厦,便是我曾经救过他的地方。

跟朋友谈起这个孩子,他们都笑了,说:“你的故事真好听。”没有人相信我。

我说,既然他要报答一个挽救过他生命的人,为什么还要完结自己的生命呢?

“这可不一样,你救他的时候,他的生命是纯净的,有意义的,你救了他和他美好的未来。但是如果你第二次去救他,你只会持续他一辈子的羞耻和难过。”

我冷笑了一声,说:“生命就是生命,难道还有该死和不该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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