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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桥边

 

淡水桥边  

这是一个普通的水乡,没有乌镇的温文儒雅,不及周庄的幽静明洁。但这个小乡却有它的特色,在这里,很容易让人想到美好的爱情。也许就是因为那一条桥吧,那条叫作淡水桥的青石板桥,静静架于流贯全乡的淡水河上。  

是否记得威尼斯的叹息桥,那里就有一个美好的传说。年轻的情侣只要在拱形的桥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深情拥吻,那样爱情就可以长久。  

那么这座淡水桥呢?大概很少人知道它吧。它来历不明,木生出生以来它就已经横挂在那里了。关于它的传说,年长的人们说法不一,所以木生也就不太计较了。  

但是他是相信着其中的一两种说法的。说,这镇上的年轻男人,都不愿留在这个闭塞的地方。妇女们在码头送走丈夫,心酸流泪,挥手告别。直到载满悲伤的船只远离她们的视线,她们便会沿河往下跑,她们的速度很快,顾不上蓝色印花的裙裾会不会沾上尘土。她们拥到淡水桥上,喘息着,却又沉默不语。过一会,那些船只就会从桥底穿过,她们还可以在这里见到她们的所爱,哪怕只是一瞬,哪怕只是轻轻的呢喃,或是幅度极小的挥手,这一刻,所有人都泪流满面……  

木生每天都会经过这一条桥,有时他还能闻到淡淡的泪水的味道,只是他的想象吧,他想。因为现在丈夫们出门都坐公交车了。那些乌篷船,再也不是交通工具,而是闲来无事用于消遣的玩具。木生走过桥时总会触摸着斑驳的桥栏,上面的雕花已经被岁月磨得失去了灵气。  

那是他家到酒坊的必经之路,但这一天,他不是到酒坊去,而是有别的事情。他匆匆忙忙地往前,这一次他过桥时甚至没有触碰桥栏。他的脸上挂满了莫名的兴奋,似乎什么好事就要发生了。  

“木生哥!”刚过了桥便听见如水的声音,从石板路的那一头传来。  

木生循声望去,看见如水正冲着自己招手,飞也似的朝自己跑来。他干脆停了下来,等着她靠近。  

气喘吁吁的如水,额头上挂满了汗珠,但眼睛还是笑成了弯月。她缓了一下呼吸,抬头正迎上木生憨憨的笑脸。  

“木生哥,我们家今天做糍粑,你有空的话,就过来吃吧。”她很兴奋,扬起通红的脸蛋。  

他点点头说好,然后敲敲她的脑袋,带着些责备的语气:“下次不要跑这么快,知道了没。”那种语气,就是一个大哥哥对小妹妹的关切。也许对于木生来说,如水永远都是一个小妹妹,尽管她已经十八岁了,是个灿烂的美好的年龄。她的脸庞已经透露出些许成熟的气息,整齐的刘海被汗水沾湿,大大的有神的眼睛浅浅藏着些羞怯。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而后转过身慢慢走远了。  

木生觉得很奇怪,他发现了如水的变化,最近她变得沉默了,笑的时候也没有以前那样放肆,而是微微地抿着嘴笑,但是她的脸色却更加红润了,仿佛夕阳映照在水波中的那一抹颜色。  

木生是个不爱多想的人,他不想去发现些什么。再说了,他还有事情要做呢。他把目光收回来,再次投向眼前的路。他嘴角上扬,有很强烈的快乐的预感。  

他几乎是踏着轻快的有节奏的脚步向前的,仿佛他在经营着一段音乐,在石板地面上快活地奏响。  

他转过曲曲折折的小巷,在烟雨过后的朦胧里留下他壮实的身影。他的上衣沾上了清晨的雾水,浅浅的一层,晶莹剔透。绕过一座座爬了葛藤的倾颓的房子,他终于到了那一间古老的屋子。  

那是一件砖瓦平房,屋顶上的瓦片已经退去原有的红色而变成了灰黑色。南方的梅雨天气让这屋顶保持着淡淡的湿气,那破旧的烟囱,仿佛从来都没有冒出过一缕炊烟。木生想,这里面住的人就是那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他抖去身上的雾水,径直走进了那间房子。门后端坐着一个老翁,眼睛紧紧地闭着,他是个盲人,却是全乡人都尊敬的老者。他是个神算,很多人遇到困难的时候都会来找他,以求得逢凶化吉的办法。他却不是一个愿意随便帮助别人的人。  

木生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怀着忐忑的心情,但是他确实是没有办法了,他的酒坊刚开业不久,却遭遇到极大的挫折,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毕竟在这样的地方想要卖酒谋生基本是不太可能的。于是他来到了这里,渴望得到老人的帮助。  

那天,老人一听到他进门的脚步声,脸上的笑意便漾开了。木生还没有开口,老人就说:“明天一大早,带上几壶你最好的酒,到镇上北边的门去。”  

木生很惊讶,但他只是连声道谢,然后急匆匆地跑出了门外。  

第二天,他带上了他最好的酒到了镇北去了。那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正是出游的好日子。  

很快,就有一群旅客从远处走来,其中一个穿着整洁的西装革履的男人,从人群中挤出身来,走到木生跟前。他指指那几壶酒:“这个酒怎么卖?”  

木生有些漫不经心,答道:“十五块钱一壶。”  

陌生男人从西装的隔层口袋里拿出钱包,付给木生十五块,然后带走了一壶酒。  

仅此而已,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木生就那样一直待到黄昏。橘黄色的柔和的光照在残破的围墙上,傍晚的风缓缓吹来,在墙上的斑驳处打着呼哨。他感觉到寒冷了,然而还剩下的那么一点点希望,始终没有抹灭,他还是哆嗦着站在风里,等待光线一点点收去,如逝去的流水般……  

然而,直到黑夜降临的那一刻,他始终没有得到半点慰藉,也不是,至少,还有如水的菜干汤。  

她陪了他一个下午了,也一起难过,偶尔她会撩起一些话题,这让他感觉不太寂寞。然后她给他带来了刚刚煮好的菜干汤,有猪尾骨和红枣的味道,清香而温暖。他小心地把盘子捧在手心,慢慢地品尝着。  

这个早夜,也让他温馨了一番。直到盘里的汤都被啜饮完毕,他看看如水疲倦的眼神,只能打定主意回去了。  

他一直盼望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这让他难免失望。  

他们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夜间稀疏亮起的灯光,听着流水轻轻流淌的声音,感觉到无比的惬意。他似乎忘记了失望的感觉,很久了吧,没有在这样的夜里散过步了。  

她温柔的声音在耳边绽放,如山间盛开的小野菊。有一些时候,他觉得她是喜欢他的,可是那一种感觉很快就会被认为只是强烈的依赖感。他是她的哥哥,仅此而已。  

第二天,他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一如往常地往他的酒坊走去。酒坊的门口,却早已站着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木生没有注意,只是瞄了男人一眼,然后便掏出钥匙要开门。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请问您是这间酒坊的老板吗?”  

木生回过头,看着那个男人堆满笑容的脸。“请问这酒是您酿的吗?”他说着,把酒瓶递到木生的面前。  

木生认真端详了一下那酒瓶子,的确,那就是昨天刚刚卖出去的那一瓶。于是他点点头,有些担心是否酒的质量出了问题。  

“我们的酒店想跟您长期合作……”男人说了一些木生听不懂的东西,但他大概明白这家酒店想发展自己的酒坊为供酒商,每周都会来取酒。  

也正是因为那样,他的酒坊才发展起来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虽然他知道老人看不到,但是他总觉得老人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设在心里,他不仅能看到常人能看到的一切,还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那些藏匿在神秘角落的画面。  

他看到老人家的嘴角上扬了,应该猜到了他会来。  

他坐到老人家的跟前,正准备诉说自己的请求,没想到老人家先开口了。“小伙啊,我知道你这一次要来干什么了。你是个老实人,勤劳工作,也是时候该找一个归宿了。”  

木生脸唰的一下红了,他本想着要怎样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的,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老人家说穿了。  

“从明天开始,每天辰时,到淡水桥边等,你看到的第一百个经过那桥的姑娘便是你最好的归宿。”老人家说着,紧闭着的眼睛仿佛看穿了木生的心事。  

木生连忙谢过长老,飞也似的跑了出门。  

   

夏天的气息开始蔓延,通过热量,通过恣意的蝉鸣。木生却一动不动地站在淡水桥边,等待着那一百个姑娘的出现。  

林婶,李家的小花,五岁大的小红豆……他细心数着,害怕出了什么错误。五个了,已经五个了,他突然觉得有些兴奋,这么说很快他要找的人就要出现了。辰时,是个人流量不大的时间。浣洗衣服的女人们已经归去,而她们也要等在辰时之后才从桥上走过到市场上买菜。  

他呆呆地望着那座桥,看着那些不知年代的石块,一块平整的花岗石嵌入其中,上面是不太清晰的字迹,龙飞凤舞般勾勒着“淡水桥”三个字。他似乎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观望这座桥,突然他心里升起强烈的敬意,仿佛这桥就是他的月老,将会在不久之后带来他的真命天女。  

一个苗条的身影从桥的那一头渐渐靠近了,那是白色的束腰上衣,飘逸的刚好遮挡住膝盖的浅蓝色百褶裙。木生在几米外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她来了,第六个……  

她是乡里的一位老教授的孙女,叫诗雅,今年二十岁了吧。她总是最出众的一个,在人群中,或者隔着一条小巷,木生都能辨别出她的存在,她身上的香味仿佛是她身体自然散发出来的,如一朵白色玉兰,或者小茉莉……  

然而,她就那样与他擦肩而过,什么话都没说,她甚至连正眼都没有望他一眼。她手上拿着一本书,书的标题是木生看不懂的文字。教授的孙女嘛,总会比自己有深度,也有气质。  

这也是木生从来不敢靠近她,不敢跟她说话的原因,在她面前自己总是那样卑微,什么都不懂,就是一个土娃。  

“木生哥,你在这里做什么?”一听到那个称呼,就知道那人是如水了,木生跟她编了个号,七号。  

“七号?”她突然疑惑了起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你。”在她的面前他就像个小孩子,永远长不大。  

“不是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吗?”她突然表现得很严肃,眼神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没……没有啊,就是在这里随便看看。”他在想这是不是他第一次欺骗她。  

她点点头表示接受,但是双眸里的忧伤依然没有散去。  

“木生哥,我一个星期后就要走了。”她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看他。因为她的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下。  

他感觉到了她声音里面的颤抖,意识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走?去哪里?”他一边问,一边数着桥上经过的女人。  

“我要到城里姑妈那里去住一个月,爹娘给我定亲了,见新郎前的一个月是不能留在家里的。”他知道,那是他们的习俗。他心里突然袭来一种酸楚,很希望她突然抬起头,微笑摆出一个鬼脸说,她在开玩笑。然而这不是玩笑,她的泪滴落在地上,被阳光的温热吻干。  

“如水,我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他想抱着她,安慰她,然而他知道那根本无济于事。他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境地,他很害怕,也很矛盾。  

他始终没有反应,于是她转身跑远了。木生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感觉心缺了一块很重要的部分。  

   

那一夜,他心烦意乱,于是打定主意到酒坊去看看。经过淡水桥的那一刻,他发现一个晃荡的影子,在静静的流水中摇曳。那是乌篷船,上面坐着一个女人,灯光微弱,他看不清楚那个女人的脸。  

然而,这着实让他想起了些什么。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了孤儿。他的父亲早就不在了,母亲因为心脏病而突然去世。这种突然,让他难以接受。  

那一夜,他再也无法待在屋里了,他母亲的遗体就放在亭子里,安静地被摆布覆盖着。他害怕了,没有人来安慰他,陪伴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睡着了也是哭着醒了过来。  

他披上衣服走了出门,皎洁的月光把他迎接。他逐渐在这小乡的夜景中镇静了,温柔的水声轻轻地淌进他的心窝里面,他开始闭上眼睛呼吸,凉凉的空气让他暂时忘却了心情的烦乱。  

“木生哥。”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开了。  

他回转身,有些惊讶地看见小小的她一脸的惆怅。  

“我睡不着,看到你哭了,我就睡不着了。”她说,幼稚的言语。  

“我也睡不着,我害怕。”他说,靠近了她一些,似乎找到了一些安全感。  

“你看,那是林婶家的乌篷船。”她说,不知道有没有读懂他的难过。  

“对啊。”他看着月夜下轻轻摇晃的小舟,突然心动了,他好像从来没有坐过这玩意儿。他知道那已经成为玩具,然而他是个没有玩具的孩子。  

“我们上去玩玩吧。”她说,眼睛眨巴着。  

于是两双小手牵在了一起,他们四处张望,担心着被发现,当然更多的是兴奋,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些什么。  

他们踏足上去,感觉到床的摇晃,那种感觉他们有一些印象,也许似是婴儿时期睡在摇篮中的感觉。他一下子想起了妈妈,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不哭。”她说,“躺下来,闭上眼睛。”  

他听从了她的话,背部触碰到冰凉的船板,仿佛身下就是潺潺流动的水一般。她也躺下来了,在他的旁边,两张小脸在月光下纯净而可爱。  

“现在,你睁开眼睛吧。”她说,看着他的侧脸。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漫天的星星正在明亮的月光周围闪烁,在他的视野里,就只有那一片天空,仿佛他正漂浮在宇宙中,身体很轻……  

“你看那是北斗七星,还有那边那个最亮的,是北极星喔。”她说着,想缓解一下他的痛苦。他突然感觉舒服了许多,眼睛因为哭肿的缘故而疲倦。  

他干脆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自己在茫茫的宇宙中,漂浮着……他就那样睡着了,没有噩梦,没有醒过来,那也许是他睡得最舒服的一夜。  

   

他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感觉有一股暖流滑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她就快要走了,他就快看不到她了,永远的。他不能想象,也没有想象,他总是活在自己以为的世界,认为她不可能离开他。  

他有些难过地离开了那座桥,往酒坊走去……  

   

第二天,他又到了那座桥边,已经三十多了,也就是说,大概明天就可以知道那个人会是谁了。他看着手表,辰时已过,今天累计到七十六,他感觉这一个时辰过得特别漫长。  

他是打算去看看如水的,然而他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如水的妈妈。  

“阿娘,可以通知如水一声,让她晚上八点到我的酒坊去吗,我有些话要跟她说。”  

“好的,我会告诉她的。”如水的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毫无掩饰。她一向都很喜欢木生这个孩子,诚实善良,工作勤恳,所以一直以来都把他当做儿子一样对待。  

“唉,要不干脆今天中午在这边吃饭吧,做了豆腐。”她说,想留他一会儿。  

“不用了,啊娘,我还得去看看酒呢。”他说着挥挥手,退着身子跑远了。  

“唉,这孩子,真可惜我们家如水要嫁人了,以后谁跟他作伴啊……”她暗自思忖着,目光投向屋前的温柔的流水中。  

   

“木生哥……”她来到酒坊门口,轻轻敲着门,声音很细地叫着他的名字。  

“来了!”里头传来了蹬蹬的脚步声,最后门吱呀一声就被打开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一边说一边进了门。  

“给你尝尝,这是我新酿的酸梅酒。”他说着从里屋里拿出一小坛酒,给她倒了一小碗。  

她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头,然后又慢慢舒展开来。  

“好喝。”她说,“要是以后每天都能喝到就好了。”说完她的眼泪簌簌落下,仿如酒的晶莹。  

他轻声说着:“不哭不哭,没事的,不哭。”语调仿佛那年的她,“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着把她领了出门。  

“看呐,那是什么……”他指着河岸边的那叶飘摆的小舟,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是乌篷船。”她透过泪光看着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这次我们可以大胆地上去了,因为我今天向林婶家借了。”他说着,有些得意。  

他们躺在摇摆的船只上面,仿佛时间在悄悄倒回,回到他们的童年时光。星星伴随着他们,调皮地眨巴着眼睛。她很想睡去,永远不再醒来,那样她就不用离开他了,或者就让这小舟越漂越远,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  

她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手,小心地握住,感觉到他手上的茧,然而温暖而安全。他没有放开,而是握得更紧,那一刻他们都选择沉默。  

“木生哥,我喜欢你。”她轻声说着,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她很脆弱,性格跟她的名字一样,如水。  

“我知道,我舍不得你,你是我的好妹妹。”他说着,似乎没有理解到那一句话的深层含义。  

“哥哥,你娶我吧。”她说着,眼泪还在不住地流……  

他突然被这句话吓到了,松开了她的手。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然而现在它就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让他全然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只当我是妹妹而已。”她说着站起身,乌篷船的震荡突然变得强烈了。  

“不,如水,对不起……”他的喉咙哽咽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他看见如水跳上岸去,往家的方向跑去。  

   

第三天,木生如旧来到淡水桥边,看着那些来往的女人,最后感觉自己有些像局外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世界,进不去。他才想到自己真的很孤单,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如水是他一直的依赖。  

他数着来往的人,安慰自己,那个陪伴他一辈子的人就快出现了,他可以不孤单了……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快了……  

“嘿,木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他远远就看见林婶从桥的那一边走过来,一边喊着他的名字。第九十九个,很快,第一百个就要出现了。  

 “好小子,不用到酒坊去吗?”她笑得很憨厚,停了下来,似乎要跟他展开一场聊天。  

“林婶,早啊,我晚一点再去酒坊。”出于礼貌,他只能看着林婶,然而,他的余光却一直在注意着桥上的行人。  

“在等人吗?好小子,也不小了,是交上哪个姑娘了吧?”她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脸红了好一阵子。  

“对了昨晚玩得怎样了?乌篷船还好吧?”她又问开了。这一问让他马上想起如水来,想起她月光下跑远的身影,两尾小辫子在背上起伏着,她一定是哭了,他能从她说话的颤抖中辨别出来……  

“木生哥,昨晚对不起。”他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有一瞬他以为那只是他的想象,但是他分明看到如水就站在她的前面。  

“昨晚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回那样了。这个,送给你,作个纪念,妈妈让我提早出发,我后天就走了。”她把一个小发卡递到他的手心。那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她巴不得天天戴在头上。那是一个红色的心形图案,应该是塑料质地,在太阳下泛着光亮。  

“谢谢你如水。”他握紧了那个小发卡,扭头看见诗雅正从桥的那一头撑着小阳伞走过,步伐轻盈……第一百个……就是她了,没有错。  

   

他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来到退休教授的家,他带着一束白色百合,一早就到市场上去买来的,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不管怎样,她既然会成为他未来的媳妇,她一定会喜欢他的,总有一天。总得先见上一面嘛。  

“来了……”里面传来一个尖尖的女声。那就是她,木生想。着一下他更加紧张了,想着接下来该用什么对白。  

门打开了,她白皙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从来没有那样近距离地观察过她,这种感觉更加完美。  

“诗雅小姐,你好,这个……这个……”他把花从身后递到她面前,“送……送给你。”他没想到他会紧张成这样,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了。  

她微笑地结过花,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白百合?”  

他也笑了,没说什么,最后还是胆怯了,连自己叫什么都没告诉她,便沿着巷子狼狈地逃远了……  

她感觉有些莫明其妙,但也挺有趣。这男生挺可爱,她想。  

   

木生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后悔着方才的落荒而逃。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好,找不到一丝头绪。  

要是如水在就好了,她会帮我想办法的。这样他才突然记起今天正是如水要离开的那一天。他看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是早上十点半,如水或许刚上船吧。家乡的习俗,新娘子要离开这个地方一定得走水路……  

他什么也没想就往码头跑去,穿过光影重叠的小巷,两旁的雕花木窗他来不及欣赏。脚步声整齐地散开在石板街上,扰到了里屋正在绣花的少女。  

码头,就要到了。他甚至看到了如水父母的身影,就在大片的青色野草间,然而,他也看见那只船已经逐渐远去,他看不到如水的身影,船渐渐离开,他待在原地,有浓烈的悲伤袭来。  

他掉转身,踏着更加快速的步伐穿街过巷,没有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沿着脸颊落下来,痒痒的。无边的蝉鸣在他的耳际断裂成无数不成章的乐曲,风是偶尔吹来的,还是他的速度所引起的,他自己也不清楚。  

到了,到了,他喘着粗气,站在淡水桥的正中央,他这才顾得上擦掉一脸的汗水,阳光照射在他黝黑健康的皮肤上。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强烈,除了心跳声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望着上游,等待着些什么,不一会,一只船从小河的拐角处进入他的视线,他很确定如水就在里面。他用剩余的力气喊着她的名字,声波惊扰了水中的鱼群。  

他看到一抹红色从船篷的遮盖下出来了,那是如水,她穿着红色碎花的衣服,在这个黑白的小镇里特别显眼。  

“如水……如水……”他喊着,没有注意到身边已经簇来了一群围观者。  

“木生哥……”她显得过于兴奋了,把原有的矜持和优雅都抛光了。她挥着手,晃荡了小小的乌篷船。  

“你要保重啊。”他喊,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鼻子酸酸的,然后有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哭了,停止了手的挥动,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的眼泪从眼眶落下,滑落嘴角。  

“我会想你的,要给我写信啊。”他说,声音有些颤抖,这时候她已经到了桥下。她含泪点点头……  

   

“亲爱的如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诗雅终于同意和我约会了。……”  

   

他写到这里,停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似乎不应该告诉她。而事实上,这次的约会他并不那么愉快。  

“你喜欢看书吗?”他们坐在小镇背面的茶馆时,诗雅是那样问他的。  

他勉强笑了笑,点点头。  

“我最近在读A Christmas Memory,中文翻译好像是《圣诞忆旧集》,对了,那你喜欢读什么书啊?”  

他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随便说了一个书名,连他自己也没有听过,他还得编造一下书中的主要内容,仿佛真有其事似的。  

其实他很不喜欢那种感觉,他觉得诗雅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的。然后他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在她面前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他变得虚伪了,喜欢撒谎了……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然后又写了一个称呼:“亲爱的如水”。突然发觉,他很想如水,前所未有地想。有些人,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有多重要,但是离开了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没有他。也许是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养成了一种习惯,觉得在一起是理所当然,不需要珍惜……  

“嘿,木生!”木生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喊,往窗外望了一眼,是林婶。  

“木生,借你锄子用一下,中午还你。”她声音粗犷,然后径直到了屋角,取到锄子便离开了。  

他突然想起那第三天,他不是看见林婶了吗?她是第九十九个女人,然后……然后如水就出现了,他仿佛还有一些印象,他的余光感觉到她是从桥的那一边走过来的。  

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原来如水才是他的命中注定,她才是那第一百个姑娘……  

他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再起提起笔来,给如水写信……  

   

“亲爱的如水:  

我想你,真的,每一天都在想,每一刻都在想。  

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那天晚上你说要是能每天都喝到我的酸梅酒就好了,还记得吗?回来吧,到我身边,我会每天给你喝最好喝的酸梅酒。我喜欢你,我要你永远在我的身边,不要嫁给他了,好吗?我等你回来……”  

   

那个夏天,我正漫步在那个小乡里,看见木生匆匆跑过,手里拿着一封信,充满期待的表情。  

我微笑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感动。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爱,我知道如水一定会回来的。这一路的寻找虽然坎坷,但是他终究还是幸福的。  

然而有些人,也许寻寻觅觅一辈子,等待了一辈子,最终也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因为他们不懂得,有些珍贵的人和事,就放在我们的面前,只是我们从来都没有去想过,他们是否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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