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曲(下)
钱文忠从《魏书》等古籍中读过,安氏是粟特人昭武九姓之一。在唐帝国以西,有若干个诸如康国、曹国和安国等粟特人建立的小国,来中原经商的当地人都会以国名为姓。粟特人善经商,积极从事贸易,几乎垄断了唐帝国和西域诸国的陆上商路。他们把西域的金银、香料、药材、奴婢、牲畜、器皿和首饰运到中原,又把中原特有的丝绸运到西域贩卖,赚取差价。
那少女看到钱文忠望向自己,随即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般躲到老者身后。老者用健壮的身躯挡在前面,回答道:“正是。”
“父亲,”少女哽咽道,“我太累了,实在走不动了。”说着她便瘫坐在地上。少女冻得发抖,好像就准备死在这里似的。她的父亲想要抱起她,可是他年纪太大,身体也太弱了。
“将军,”安而寿语带悲伤,“如今我们就是个累赘。请你们继续行军吧,别管我们父女了。”
钱文忠思量片刻,向身边的士兵下了一道命令。几个人出发了。不久,他们抱着一些砍下的树枝回来,然后用这些树枝做成了一副担架。钱文忠让士兵把少女轻轻抬到担架上,脱下王难得赏赐的狐裘披在她身上。
他高声问道:“这个姑娘快要冻死了,谁愿意抬她走?”
士兵们聚拢过来,纷纷自告奋勇。
就这样,少女被包裹在温暖的狐裘里,舒适地躺在担架上,四个壮实的大唐士兵把她抬了起来,就像本朝过去的武后一般,被众人簇拥在中央。队伍又继续前进。一个异族少女,如今就像御驾亲征的女皇一般,使士兵们深受鼓舞,步伐更有力,更坚定。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众人终于来到了森林的边缘。然而,此时从不远处却传来了唤醒所有人恐怖记忆的声音——马蹄声。钱文忠立即举手示意士兵们隐蔽起来,不要轻举妄动。在森林外面的平原中央,一个巨大的黑影在奔跑,就像是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鬼怪,先是像蛇一样伸得老长,接着突然缩成一团;时而横冲直撞,时而静止不动,然后又继续狂奔,反复不停。
那游荡的怪物猛然向这边移近,原来是十二个吐蕃骑兵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一个尾随一个疾驰过来。等到吐蕃人逐渐接近森林,只听得呼哨连连、脚步杂沓,从森林里蓦地冲出了一众黑压压的身影,一字排开地呈现在眼前。吐蕃骑兵惊讶地发现,这些人皆弯弓搭箭,手里的牛筋弓弦都已经拉得吱吱作响,闪烁着寒光的箭镞冷冷地睥睨着他们,在雪地的反光中犹如一颗颗寒星闪动,蓄势待发。
“放!”随着钱文忠一声令下,百余支弩箭呼啸而下,一时间箭如飞蝗,乱射而去。那十二个吐蕃骑兵连同坐骑未及反应就被射倒在地。逝者流出的鲜血浸透了四周的白雪,染红了大地。
“我是来自大唐的钱文忠。如果你们死得不甘心,尽管化成厉鬼来找我好了。”看着雪地上的敌军残骸,钱文忠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为这场充满血腥战斗画下句号。
众人在森林边缘俯身等待了好一会儿,确认绝对安全了之后才继续行军。他们在这个名叫安而寿的粟特商人的带路下向着目的地缓缓前进。
走了大约三四里后,众人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座用冻土临时搭建的简陋土城,高约丈余的城墙上建有木造角楼,由弓箭手负责警戒和防守。土城的辕门上悬满了敌兵的首级,这些散乱着头发的头颅全都张着嘴,眼神空洞,因为失去生命而萎缩的脸庞上布满白霜,看上去既诡异又可怖。在辕门之后高高悬着一杆大纛,旗帜在朔风中怒放,仿如活物,旗面上醒目地绣着本朝的国号——唐。
角楼上的弓箭手发现了钱文忠等人,高声吆喝起来。不久,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唐军骑兵自辕门鱼贯而出,转眼间便将他们围住。对方的领队策马来回踱步,打量着他们:“你们是什么人?”积雪掩盖了战马的啼声。
“我们是王难得将军手下的先头部队,奉命前来支援。”钱文忠回答。
钱文忠拿出王难得给他的信件,“这是王将军的亲笔书信。”
那领队踢马向前,自鞘里拔出长剑,剑尖平放向前指着钱文忠。钱文忠把信件小心翼翼地放在剑身。那领队收回剑接过信件,语气稍有缓和:“我现在去通报,你们在这里等一下。”
于是众人便开始等待。雪已经停止飘落。寒风扫荡着乌云,而在他们身后,云层上方,无数星星在闪烁。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位身裹玄色披风的监军出来迎接他们。那监军看了看担架,问上面抬着什么人时,钱文忠却蓦然发现那少女此时脸色比雪还苍白,双唇早已冻得发青。他心中一惊,连忙伸手去摸她脸颊,着手处肌肤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只觉呼吸若有若无,极是微弱,俨然已在死亡边缘徘徊。
这时安而寿也察觉到异样了,恸哭道:“我的宝贝女儿啊!快叫检校病儿官过来呀!”
众人把少女围在中央,神色紧张地看着她。
钱文忠把少女抱在怀里,一边伸手轻轻揉搓她的人中穴,一边让人从营帐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她的口中。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少女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气若游丝地问:“将军,我们到了么?”
看到少女醒过来了,士兵们欣喜若狂,纷纷敲打着兵器喝彩。这一刻,他们就像是取得战场上的胜利一般高兴。不久,王难得带领的援军也到了。虽说刚经过一夜的行军,但钱文忠也没有歇着。他一直忙到半夜,既要让士兵拿着斧子到森林里砍伐木材以备晚上取暖,又要安排后勤给战马和驮马喂食草料和清水,等到完成将军交代的种种任务,已是深夜。
土城里暮色苍茫,寒星点点。作为主帅的皇甫惟明让离开故乡戍边已有多年的士兵尽情吃喝,尽情喧闹。虽然大战在即,但军中并没有笼罩着不安的气氛。相反,有不少士兵们都喝醉了,精神非常亢奋。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等到士兵们吃饱喝足以后,皇甫惟明下令:“不要让士兵们进入营舍,就让他们睡在外面。”钱文忠知道,他是有意让身上仍带有沙场上血腥气的士兵保持精神上的紧张。
大战在即,钱文忠毫无睡意。他爬上角楼,只见外面的世界一团漆黑,幽暗的穹苍下充斥着刺骨的寒意。角楼上有一个架在木杆子上的火盆,里面燃烧着熊熊大火。在朔风的搅动下,不断地摇曳着朦胧的橙光。此时此刻,万籁俱寂,唯独火焰燃烧的噼啪作响以及寒风的呼啸。
一夜无言。不知过了多久,黎明终于破晓,天边尽头慢慢褪成为灰。第二天迎来的早晨就像是褐色的黄昏。钱文忠看到天空积满了翻卷的乌云,远方的地平线上,山脉隐隐约约地浮现出其雄浑的阴影,一片接一片,森寒而灰白,让人感到庞大、冰冷、寂寞而荒凉。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呜呜呜……
突然,远方响起一阵仿佛野兽咆哮的号角声,与此同时,钱文忠在城墙上遥遥望见己方的斥候疾驰而来。
“在数里之外发现敌军踪影,正向着这里移动。”来者在城下高声通报。
话音未落,只听到不远处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连大地也为之震动。钱文忠看到地平线上漫起一阵白色烟尘,犹如雪崩一样。少顷,数百名骑兵和数千名步兵组成的吐蕃大军分为左中右三路,风卷残云般向着这边直扑而来。
“弓箭手准备!”王难得吼道,“瞄准敌军骑兵,听我口令发射,绝不准先动。谁浪费一支箭,就给我跳下去捡,听明白了吗?”
“诺!”唐军齐声应道。
吐蕃骑兵渐渐逼近,边进边射,但精准度欠缺,并没有命中多少个唐军。
“拉弓。”待得那些吐蕃骑兵即将进入唐军强弓的射程范围,王难得下令。城墙和角楼上的唐军纷纷引弓搭箭,瞄准城下进犯的敌军。
咚咚咚……
结霜的战鼓发出低沉的节奏。
敌军渐行渐近。
正是此时!
“放!”王难得一声令下,几百支羽箭发出嘶嘶声,铺天盖地的阴影宛如飞蝗,好像插着翅膀的毒蛇般飞向敌军。敌军阵型最前端的第一波骑兵随即被纷纷射得人仰马翻,血肉模糊。一时间,地动山摇的惨叫声与喊杀声混合着军马的悲嘶铺天盖地。倒下的战马绊倒了其后奔驰而至的骑兵,有些冲在最前的骑兵倒地后并没有马上死去,却被从后而至的友军无情践踏,被踩得血肉模糊。但由于敌军人数众多,虽然唐军射倒第一波的骑兵攻势,但其后的步兵还是前仆后继地补充上来,对辕门发出强攻。
一波又一波的敌军汹涌而至,却像洪水一样被城墙拦下,只能徒劳无功地在城下空转。土城墙虽然矮小,但对付缺乏攻城器械的敌军已经绰绰有余。
“为——了——大——唐!”这一喊声响彻战场。
唐军的弓箭手们站在城墙上向敌人倾泻着飞矢,射出的箭镞如暴雨般纷纷落下,一浪接一浪地吞噬着来犯士兵的生命。钱文忠看到城下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尸横遍野,几乎没有任何站立着的生物,到处都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在辕门两侧的城墙前,人和马的尸体覆满了每一寸地面。然而吐蕃人的统帅并不怎么在乎他们的士兵做了什么,或有多少伤亡:他们的目的只在测试防御的力量,并让唐军疲于应战。攻打辕门,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他们知道,木造大门是整道城墙上最弱的一环。
皇甫惟明将自己手下的兵力分成若干股,分批轮换出击,既可不断消耗敌方战力,又可使己方免于过度疲劳。吐蕃军几次三番一鼓作气冲破辕门,无奈每次都被顽强抵抗的唐军驱散。战事一直持续到黄昏,吐蕃人的攻势终于显露出疲态,他们的前军损失殆尽,已溃不成军。撤退的号角声在敌军阵中响起,随后他们便像退潮的洪水般一下子从战场消失了。战斗就这样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结束了。昏黄的夕阳下,铺满残骸的雪原上处处都是一副郁暗的神色。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当晚,经过两日两夜的行军和战斗,钱文忠只觉精疲力竭,倒在营舍里的一捆麦秸上正要入睡,将军却派人来找他。他来到将军的营帐,只见皇甫惟明、王难得正在和他之前遇到的那个粟特老者谈话。
钱文忠刚走进营帐,王难得便对着那老者笑吟吟地道:“安大人,这就是您刚才和我谈到的那个年轻人,我手下的一名优秀将领。”他微笑着,压低了声音又补充道,“我们大唐的优秀将领。”然后他又转身朝着惊讶的待在那里不知所措的钱文忠介绍道:“这位是凉州安氏的安大人,是当今圣上和贵妃最为宠信的安禄山大人的族人。”
当年高祖皇帝李渊在晋阳举兵争夺天下时,凉州军阀李轨割据一方,自立为帝。当地的粟特豪族安兴贵和弟弟安修仁秘密联合当地各族胡人攻打李轨。战败的李轨被安兴贵送到长安伏诛。李渊因此授予安兴贵右武候大将军、上柱国、凉国公,安修仁为左武候大将军、申国公。自此,安氏家族便雄踞凉州,他们族人有的在政治上依附大唐皇室,成为达官显贵,世受大唐恩禄;有的则无意出仕,通过经商富甲一方。
安而寿向钱文忠拱手行礼,说:“钱将军,您救了我女儿的命,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感谢您……如若小女不蒙嫌弃的话……”
一年以后,在位于鄯州的陇右都督府,钱文忠迎娶了一位出身粟特族的安氏姑娘。婚后,他转投自己妻子的同族——河西节度使安思顺麾下的幕府。
数年以后,安史之乱爆发。
战争爆发后,安思顺因为是安禄山的同族,因此被朝廷罢免了其节度使的职位,改封为户部尚书。后被帝国里另一员著名的蕃将哥舒翰诬陷他私通叛军,含冤被杀。安思顺死后,钱文忠带着家人投靠同样出身凉州安氏,但已公开和安禄山决裂,并改名为李抱玉的安重璋。在李抱玉麾下,钱文忠协助太尉李光弼固守河阳、收复怀州,为中兴大唐立下赫赫战功。钱文忠也因功被后来登基继承大统的肃宗皇帝提拔为节度副使,终成帝国的栋梁之臣。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作者简介】
禤忠义,广东广州人,广州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热爱文学,热爱历史,擅长历史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