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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的精灵

 

   

   

坐在凌乱的画架旁边,一股浓重的颜料的味道扑鼻而来。很多画颜料还没有干,随着画板放在有阳光透进的窗子下。卢森在聚精会神地画着他那幅郊野图,时不时往调色板里加点颜料。  

他突然皱了皱眉头,慢慢停止了手的挥动。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烨子,我突然间找不到灵感了。”  

我看了一眼那幅画,上面是一片绿色,是长满草的山坡,左边是一棵孤单的大榕树,也许卢森想不到该怎么填充右边的空白。  

“那就等一下再画吧。”我笑着,看着他染上了绿色颜料的脸。  

“哎,话又说回来了,烨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不是在S城好好的吗?”他突然问了我一句,把手中的画笔搁在旁边的桌子上。  

我看着那个洗画笔的杯子,里面的水已经被染成了绿色。“我有了假期,回来看看。”  

“我这个工作室还不错吧。”他说,回头继续端详自己的画,然后嘀咕着:“我真搞不懂,你当初吧,在我们绘画班的成绩还是很不错的,怎么突然间就去考了个林学院,还学什么园艺……哎呀,一想到要记住那些树的名字我就犯烦。”  

我笑了,没有说话,从位子上站起来,一幅幅观赏他的作品。有的已经镶在画框里,多半是自然的东西,有山有水有树。  

“我说,当初啊,你可是最不爱说话的一个,哪能想到你现在就成了教授了。当时觉得,画画最适合你了,一个人默默地涂啊抹啊,就行了,还不用张口。没想到,我这个爱说话的,反倒画起画来了……”  

“我说卢森,别提这些了。天气这么好,要不我们出去走走,顺便找找你的灵感啊。”我看着窗外,安静的街道,没有人也没有车。卢森窗台的那棵杜鹃就快凋尽了,只剩几点红色的花苞,也好像提不起开花的精神。他一定不经常打理。  

“好吧,我们去哪里?”他伸了伸懒腰,转身看着我。  

“就去老地方吧。”我伸手抚摸着那些杜鹃花的叶片。  

“老地方?”卢森一脸的疑惑。  

   

“烨子,我说你是不是老了,这么喜欢怀念啊。”卢森坐在光滑的石块上,看着远处的天空,然后把眼神投向我。  

“你在这个城市,可以经常来,我可不一样,这一次走了之后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就要把全部老地方都看一遍。”我放眼眺望,开始享受这山上美丽的春景。对面山坡的映山红已经开得漫山遍野,黄鹂的清脆歌声四处传来。  

“哎,这就是我在绘画班的时候经常画的那棵树。”卢森指着那棵山坡上最高的大松树说。  

“对啊,我们还有专属的树。”我说着笑了起来。  

“那棵就是孟想的,还有那棵,是何其多的,刘岩的是那棵……”卢森细细地回忆着。我开始闭上眼睛,感受山上特有的夹带着青草味道的风。仿佛,那风还是十年前的那阵,它环绕地球一周,再回来这里,为我带回那些回忆……  

   

那一年我才16岁,带着我的画板,我的颜料盒,随着大家一起走上那座小山。那时候,周围除了鸟儿的欢唱,还有大家的欢声笑语。但是,我不快乐……因为,我并不喜欢画画。  

小的时候,我就被爸妈拉到兴趣班学画画,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画画。就那样,我学了十年,然后考进了学校的绘画班。  

阳光灿烂的春日,老师经常带我们出去写生,而这片山就是我们写生必去的地方。我爱挑选远离大家的地点,寻找我自己的作画对象。就是那样,我找到了那棵皂荚树,它生长在集合地点的另一面山坡上,足下是一片浅浅的青草,不远处还有裸露的光滑的岩石,我可以坐在上面画画。  

我们的美术老师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小伙子,姓章。他的皮肤很白,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道,经常穿着有格子的短袖衬衫,牛仔裤,还有凉皮鞋。出外写生的时候,他会背着他的画架,带着一张可折叠的小板凳。他总是微笑,很爱跟我们开玩笑。  

“夏烨,可以给老师看看你画的树吗?”他发现了远离了大伙的我。  

我从画架前挪开身子,给他看我画的那棵皂荚。  

他笑了,点点头说:“画得很不错。”他拍拍我的肩膀,“可是,你画的树,缺乏灵魂。你知道吗?每棵树都有一个精灵,他们守护着他们的树,跟这些树一起成长。每个精灵都有不同的性格和爱好,所以每一棵树都是不一样的。只有当你感觉到精灵的存在,才可以画出有灵魂的树。”  

我看着章老师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些话,我会记得住,也许是因为它们有淡淡的神话色彩,很抽象,让我琢磨了很久。  

   

第二天,当我再次回到皂荚树的旁边,准备落笔的时候,我想起了树的精灵。我看着那斑驳的树干,想着,那个精灵会藏在哪里。她把翅膀收起来了吗,难道她从来不说话?我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精灵的模样,她应该是有一对透明的翅膀,长长的黑色的头发,有神而迷人的双眼……  

Darkling I listen; and, for many a time, 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我倾听黑夜,多少次,我几乎爱上了逸谧的死亡……)”  

一个声音周围传来,山上的风,没有方向,这声音仿佛是从树干中传来,轻轻地念着,那首英文诗歌……  

我睁开眼睛,看见树干后面的裸石上,坐着一个女生,她拿着一本书,轻声地朗诵,四野的寂静让她的声音显得很清晰,我甚至能听清楚她念的每一个单词的尾音。我知道,那是济慈的诗歌,这首是《夜莺颂》。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我,她还没有念完那首诗歌就停了下来。起初她只给我一个背影,长长的披在肩上的头发被风吹起,白色的T恤,瘦小的身材。声音很好听,仿佛就是属于精灵的声音。  

她站起来了,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转过身,看到正拿着画笔的我。当时我的眼神正落在她眼睛上,那有神而迷人的眼睛……  

但她看到我似乎很是惊讶,然后脸变得浅红。  

她走近,走近,然后从我身边走过……  

   

“哎,卢森,那时候章老师有没有跟你讲过‘树的精灵’?”我问卢森。  

“什么精灵?”他一脸的迷惑。  

“他说,每棵树,都住着一个精灵,你能想象他们的样子吗?”我问。  

“天啊,章文那小子也会教那么虚的东西吗……”卢森摇摇头,笑了起来。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那时候的卢森,是个典型的毛头小子,调皮任性,喜欢说话,当然现在也不见得成熟了多少。  

进绘画班以后,跟我说第一句话的人就是他,我还深刻地记得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第一节写生课,我戴了一顶帽子,是用浅色的牛仔布做成的,妈妈硬要我写生的时候戴上,以免晒伤。结果卢森那家伙看到我第一眼,就指着我的帽子大笑,然后说了一句——“哥们,你的绿帽子真好看啊……”  

当然因为当时还不熟悉,而且我也不喜欢说话,所以没有说什么。结果他以为我生气了,便过来跟我道歉了。原谅他之后,他还问——“难道你不知道绿帽代表什么吗?”我真的觉得这孩子无药可救了。  

但是也就是那样,跟他做了好朋友,班上的其他同学都对我视而不见,只要我不主动说话,他们也就不会找我说话。  

那时候的我,生活中缺少朋友,我也许并不在意,我默默地看小说,读诗歌,我觉得我的感情适合躲在角落。  

没有人知道我喜欢植物,喜欢文学,也许对他们来说,我喜欢什么根本无所谓。连爸爸妈妈也是那样想的,所以他们才会让我去学画,还让我考最好的美术学院,我的未来被爸爸妈妈好好地规划起来了。我的爷爷,终生画画,却从未成名,爸爸也许是为了完成爷爷的梦想吧,也开始了画画,结果也是有心无力。似乎,画画,是我们家族必定要继承的事业。  

   

“今天,有一位新同学要加入我们了,她叫叶落。下面请她自我介绍一下。”章老师领着她进来画室的时候,我正在修改着我的画。  

“大家好,我叫叶落,落叶的叶,落叶的落。我喜欢诗歌,画画其实不太好,希望大家以后多多指教。”那声音那么熟悉,让我一下子就知道是她,没想到她居然成为了我的同班同学。  

我扶了扶黑色粗边框眼镜,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微笑地看着我,也许她也认出我来了。  

   

“你记不记得叶落啊?”我问卢森。  

“叶落?谁啊?”他突然看着我,有些茫然。  

天空中几片浮云轻轻掠过,挡住了太阳的光芒。风吹草动,天高云厚……  

“就是那个插班生啊。”我说。  

“不会吧,你是不是病了?”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接着说,“作为绘画班的班长,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班上有谁呢?现在我还保留着每个同学的联系方式,甚至连我最讨厌的何其多我也经常联系。”  

他的语气很平淡,说得跟真的一样。也许是她出现的时间太短了,所以大家都没有记得住她。只有我,心里面存满了她的回忆。  

“我看啊,你最记得就是孟想吧……”我说。  

“哎呀……别提了……”  

   

在那棵皂荚下,出现了两个人,我和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把画架搭在那棵树下,选择跟我画同一棵树。  

她坐在我的对面,偶尔抬头看看那棵树的枝叶,然后埋头继续描画。我想要是我可以跟她说说话就好了,可是气氛总是安静的,只能听见风吹过皂荚叶片的细碎声响,她的长发在微风中舞蹈。我扶了扶眼镜,看着那棵皂荚,似乎它突然变得生动了,在夹带阳光的风里,那么明亮,仿佛满枝星辰。  

然后,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能帮我看看吗?我刚画好。”她已经站到我旁边,一脸微笑地看着我。  

“哦……好。”我接过她手中的画,突然心潮澎湃。  

“这个枝干画的太弯了,你看这皂荚,它的枝干,特别是分枝的地方,是很直的。还有叶子,画得太少了……”我一一指出她的画的不足,跟她讲,在我的眼里,应该怎样画才对。  

她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可是,要画得跟真的一样才可以吗?你看见树在跳舞吗?它的枝干看上去是笔直粗壮的,可是你却能感觉到它的温柔。还有,阳光透过枝叶,它的叶子仿佛透明。它的生命力,你能感觉到吗?”她看着那棵皂荚,仿佛在欣赏一件极其完美的艺术品。  

我再看了一眼她的画,枝干的曲线,把树的柔情展露无疑,叶子的透明度,也尽显纸上……也许,我本来就不适合画画。  

“你画的画得不错,不过好像少了点创造力。”她看了看我的画。  

我看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其实,你不喜欢画画对不对?”她说。  

感觉她,就像是藏在我体内的一个仙灵,知道我的一切。  

“怎么可能不喜欢,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学啊……”我否认了她的观点,不想被她看出我的懦弱。  

“对啊,不喜欢为什么要选择呢?”她笑了,不知道这句话是肯定了我的话,还是反问我。她只是转过身,回到她的画架旁。  

   

我想那个春天,很多事情来不及多想,那种让人慵懒的气候,浸润着每一根筋骨,似乎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一个理由。  

事情的开始是一次美术设计创造大赛,我们组成了一个小组,决定参加团体赛。我们要做的是一幅大型的树叶粘贴画,于是我们需要收集各种树叶或者花瓣。 春天,百花盛开的季节,叶子的颜色也青翠欲滴,所以刘岩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们一致通过了。接下来,就是要两两分组,寻找材料了。  

“烨子……”刘岩叫了我一声。  

“怎么了?”我应了一句,没想到旁边也有一个声音传来——“有!”我才发现原来她也是“叶(烨)子”。只听见四处传来爽朗的笑声,还有刘岩说的那句“既然你们都叫叶(烨)子,那你们两个就分在一组吧。”我看见她也笑成花的脸。  

樟树叶,映山红,牵牛花,含羞草……我们的材料都不难找。  

周末的早晨。我们穿梭在那片山坡,我还记得那时候林间的雾气,朦胧了整条小路。她一直微笑,仿佛她的世界里,没有忧伤。那种感觉久违了,当我爬上那些高高的樟树,颤抖着摘下那些青翠的树叶,当我们用小剪刀划过牵牛花花托下鲜嫩的茎,那种感觉,仿佛回到童年,那种不知烦恼藏在何处的岁月。  

那时候,我只懂得写干净的文字,想单纯的事,直到我被送去学画,我的童年也宣告结束。  

“我们的东西都快收集好了,现在缺的只有一样。”她看着那张写满植物名称的单子,悄声说着。  

“还差什么啊?”  

“桃花瓣……”她说着,皱起了眉头。  

“不会吧,桃花瓣上哪里去找啊……”  

她想了一会说,“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低矮的爬满葛藤的老旧墙体旁边,阳光看透了我的胆怯。她却微笑着,描述着里面那棵高大的桃树。  

“可是,那个保安不让我们进去啊。”我想起方才在大门前,那个面如土色的保安,无论我们怎么哀求,他依然面不改色,指着铁门上的一块标识——“非本公司职员不得入内”。  

“所以我们要爬进去啊。”她指着那面低矮的墙——“这面是最矮的墙。”  

“说得好像你很熟悉似的,难道你经常爬进去?……”我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把手伸上墙头,慢慢爬了上去,然后催促我赶快跟上。  

爬墙?在我的字典里绝对不会出现这个词。我摇了摇头,对她的做法不敢苟同。“要不我们去花市逛逛?”我说着,四处张望,害怕被发现。  

“不要老是畏畏缩缩的,你不爬过这道墙,就永远爬不过你自己心里那道。”她伸出手,要帮我一把。  

最后我还是听从了她的话,双手碰到了墙头上有些湿气的青苔……  

双脚着地的瞬间,我突然兴奋起来,因为我眼前出现了一条欧式的长廊,用大块的石板铺成,栏杆上零星放着一些吊兰。原来,那扇古旧的墙里面,藏着那么优美的风景……  

接着,我们沿着长廊,慢慢往前。旁边低矮的梧桐树,把枝叶都投影在破损的地面。地上的那些黄叶,也许还是旧年落下的,腐烂了,堆积在角落。看来这里是很久没有人来打理了。  

这弯弯曲曲的长廊,要领着我去往怎样的情境呢?我看着地上我和她的影子,才发觉原来我们靠的那么近……接着,移动的影子,触碰到了零星的粉红色。地上的桃花瓣越来越浓密,我知道我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她停了下来,跟我说:“你先闭上眼睛,转过这个弯就可以看到桃树了,不过我要给你个惊喜。”  

我闭上了眼睛,微笑了,只能感觉,她的手拉着我的臂膀,领着我往前。阳光还是透过我的眼皮,映入我的瞳孔,我能感觉到,在那一瞬间,光线突然变得很强烈,仿佛渔人走进桃花源时的豁然开朗。甜甜腻腻的味道很厚实,仿佛可以用勺子盛着放进嘴里,桃花柔软的花蕊应该就在我鼻尖……  

“好了。”她说,我睁开眼睛,阳光刺目。直到适应了那样的亮度,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  

那是一颗很粗壮的桃树,与我曾经见到的那些成片成长的娇小柔弱的挑树并不一样。枝桠伸展成一把大伞,上面挂着的,满满的都是挑花,有全开的,也有还是花骨朵的,长在枝尖上。  

她嘴角上扬,凝神看着那一树桃花。那个画面生动而真实,并不是梦境。风轻抚而过,带来几片粉红的花瓣,拂过她的发梢。就是这样的一个画面,让我在这么多年之后,仍然无法自拔。  

   

“你在干嘛?这么大的人了,还攀墙过壁的,不怕被人看到耻笑你啊?”看着卢森一脸鄙夷的眼神,我把放在墙上的手收了回来。这是夏天,没有桃花。我的脑海里,却无法抹灭那年的春天,那棵恭敬地开满花的桃树,它孤独地盛开,直到把所有的爱意都投入到飘飞的花瓣,期待着有人来接收,这种情愫一直持续到春风不再吹起。而我的期待,也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变成了飘飞的花瓣……  

“在想什么呢?”我的想象被卢森打断了。  

“没什么。”我说着把他从那面墙边拉走了。  

“对了,都那么久了,你有没有找到女朋友啊?”他问。  

“这么问,就是说,你找到了女朋友咯?”我看着他的脸在阳光下变得通红,接着我们的对话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所接替。  

   

那是我们高中经常到的咖啡厅,以前我们会在那里点一杯小小的奶茶,看着宽敞的玻璃窗外的人来人往,在那些累了手腕的日子,用酸痛的手端起暖暖的奶茶,直到所有的疲惫都被柔柔的香味驱散……  

多年以后,我们都改了口味,我们喝咖啡,不加奶也不加糖。苦苦的味道占领我的所有味觉,慢慢散去,喉咙只剩下浅浅的香感。  

“我还记得,你被打的事情。”我戏谑着,他在我对面的位子上坐着,笑着摇头,不知道是因为回想起那件事情时觉得自己太傻,还是因为追忆起过去会有苍白无力的无奈。  

“其实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说,微笑着把目光移到玻璃窗外的人群。  

我想起那时候,那个年少轻狂的他,嘴角的淤痕,还有一脸的失望。  

大家都知道,卢森喜欢上了孟想,可是那个时候,何其多已经和孟想在一起了。而事情发生的那天,我们正在写生,听到在某个角落传来嘈杂声,等我们都循声集合在一起,只看到何其多和卢森两个对峙着,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淤痕。  

 “那一次是我主动找他的,我想要跟他打一架。”他没有看我,继续说着:“我想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打一架了吧。”他笑了,终于把目光移到我的身上。  

“那么,你输了?”我问他。  

“我赢了。”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  

“呵呵,没有为什么,喜欢一个人是没有为什么的,不是我赢了一场决斗,她就会喜欢我了。”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他的严肃。  

“那你为什么还要挑衅何其多啊?”  

“即使我知道这一场决斗我一定是败者,但是打这一架,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如果换了你,你肯定不会这样做对吧?就算换了现在的我,我也不会那样做了。那时候还年轻嘛,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微笑,梨涡淡淡地挂在嘴角。  

那也许就是所谓的出于本性吧,我终于读懂了那个晴朗的日子,嘴角挂着淤痕的他为什么会带着失望离开了,那是一场失败的胜利……  

“其实我很想输,如果我输了我就心甘情愿了,我不会有什么伤心难过。没想到何其多他让了我……”他的话再次让我惊讶了。  

“他说如果我觉得那样会比较舒服的话,就尽管打他吧。”他呷了一口咖啡,故作镇定,“很虚伪吧,让我马上给了他几拳……”我看得出来他眼角的泪痕,尽管他在笑,可是悲伤没有停止蔓延……  

   

我望着脚下的石板铺成的小路,看着阳光漫步在我们的布鞋周围,我突然有一种伸懒腰的冲动。呼吸间,我闻到淡淡的叶子的清香。那是广场中央的那一棵面包树,不高也不大,却十分少见,他们说,等到面包树产出果实的时候,就可以闻到淡淡的面包味道了。  

我想象着,这棵树的精灵,躲在树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烤焙着他心爱的面包,在某个心情好的日子,把那些小面包挂在枝桠上,吸引着来往的行人。  

“我记得,美术学院的自主招生考试,你缺席了,全班只有你一个没有去。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他问,我突然醒过神来,发觉整个广场只有我们两个。  

“没有什么,就是,觉得自己肯定不行,所以没去。”我边用慵懒的步伐走着,边用习惯的懒散的腔调回答他。  

他也不再说话,也许他知道我不会说实话吧。  

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的。  

那一次的考试,爸妈甚至比我还紧张,好多天都睡不好了。但我的内心深处却从来没有重视过这个考试,甚至期待某个意外的事件把这场考试取消掉。  

而那样的一天终于来了,我带上我的画具,一如往常地走出门外。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我等待着命运对我最后的选择,一步一步靠近,一步一步接近真实。我想我大可以故意来个大失水准,让这场考试泡汤,但是我总提不起那种勇气。  

偶然的意外总会比故意的作为要让人心安理得。我想我就是抱着那样的心态被叶落拉走的吧。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在校门口遇见她,她微笑,问我,还要考试吗?  

我对那样的问题表示强烈的惊讶,然而我什么话都没说,其实我很想说,去他的考试,我一点都不想考。  

然后只听见她温柔的声音在呼唤着我,她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就当是被人拐走了,这样的想法多少有些偏激,但是那是我给自己找到的最好的理由。其实我很希望跟着她走,永远,不回来面对这个现实。  

   

“你来过这里吗?”她指着前面的大森林,不缓不慢地说。  

那个森林看不到深处,阳光被分散在树的枝头和叶片上,极少会撒到那条狭长的小路上。  

我摇摇头,其实我的内心从第一眼就爱上了那里,期待着马上融入其中,发掘里头的神秘。  

她微笑的侧脸更加立体和真实。斑驳的阳光下我们再也找不到出发点,情愿就那样迷路,迷失在一片片的针叶林中。仿佛走得越深,我离真实的丑恶便越远,我乐意那样一直走,没有目的。  

“快看,跳舞草!”她喊,显得很兴奋。尽管在书上已经见过那样的植物,但真实的还是第一次见。  

“它会跳舞吗?”我问,看着随风摇摆的翠绿的叶子。  

“当然啦,你唱支歌给它听吧,它说不定会赏脸给你来一支舞。”她捂着嘴笑了,咯咯的声音触动了那有灵性的植物,它上下舞动着它的叶片。  

我们就那样一路发现着新的植物,一路往前走,直到,我发现了那一棵与我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树——凤凰木。  

“看呐,那一棵凤凰木。”我喊了出声,看见那不太高大的植物,上面开满了鲜红的优雅的花朵。  

“好漂亮啊。”她说,“我一直都很喜欢凤凰木。如果我以后有了一个花园,我一定会在里面种上一棵。”  

我看着枝头上柔弱的鲜红的花瓣,陷入沉思……  

“其实,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喜欢画画。”她说,低下头。  

“我知道,我也是。”  

“你终于承认了?”她笑了,接着说:“不是说不喜欢就不会选择的吗?”  

我突然不知所措了,承认了我曾经说的的是谎言。  

“那,你为什么要画画啊?”我问,有微弱的风从树的浓密处穿梭而来,声音突然变得很空灵也很微弱,分散到四处,似乎树的精灵们在倾听。  

“那你呢?”她把视线投向我,让我一下不知所措。她微笑了,眼神里有些温柔的光点,水灵灵的,我在里面看到了我的影子。  

“是因为,我爸妈让我学的。”我说,没有什么好掩饰的。  

“可是这样好吗?不是自己喜欢的,追求有什么意义呢?”她显得很迷惑,似乎弄不清楚我的处境,“你喜欢什么,就大胆去做啊,为什么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呢……”  

“那你自己呢?”我打断她的话,“你不是一样不喜欢画画吗?”  

“是,但是,我学画画是有原因的……”她突然支支吾吾,想不到下文。  

“每个人都想要追求自己喜欢的,但是每个人都一样,都会受别人的影响,最终根本没办法选择自己喜欢的。”我感觉自己的声量有些大了,蝉继续聒噪,有短暂的沉默。  

“夏烨,告诉你吧,其实我学画画,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爸妈一直不希望我学画画。”她叹了一口气,“学画画,是因为我喜欢章文,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了。”  

我惊呆了,感觉喉咙哽咽,但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呐喊声,很绝望,也很彻底,撕碎我所有的幻想……  

   

卢森最后终于找到了灵感。坐在阳光透入的窗前,看着他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一点点把他的画画完。他最后把画笔放到玻璃杯里,极其神圣地端详着他的画。那一棵孤单的大榕树下面,画了两个背影,一个长发飘飘,一个高大壮实,他们的手牵在一起,融入虚构的风中,永远那样年轻,永远站在一起……  

而我也离开了卢森的工作室,去面对我的工作了。  

   

那是很久都没有去过的森林,在那里应该会留下我最后一行的足迹,这也是最后的希望了。  

阳光的温度随着温柔的风在飘摆,偶尔触碰到我的双臂,热热的。我背着我的小挎包,一路寻找着。  

我看见每一棵树,它们的精灵都探出脑袋,好奇地盯着我看,弄不懂我的目光会光顾他们当中的谁。  

我微笑着,向他们摇摇头,继续穿梭在重叠的光影中。  

“你要找谁啊?”他们问。  

“找你们当中最美丽的那位。”我回答。  

“是紫荆花吗?他们的花开得可好看啦。”我摇摇头,看着那些开满枝头,落满一地的紫红。  

“是落羽杉吗?他们的叶子可好看啦。”我看了一眼那些柔软的云层一般的细密叶丛,继续前进。  

“那么你究竟在找谁啊?”他们有些不耐烦了,扇动着透明的翅膀。  

我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因为我看到了那坚强的枝干,柔弱而华美的红色花朵,阳光下轻轻摇曳,抖落一地的情思。我抚摸着她的树干,仿佛千年后的相遇。  

背包中的钢笔终于不再沉默,它详细地记录下了这颗树的生长情况……  

我在做一个研究项目,关于省内各大城市的凤凰木生长情况和分布情况……  

   

突然想起那些日子,我跟爸爸说起我的愿望是要当园艺师,他并没有反对。其实他们只是觉得我喜欢画画,因为我一直压抑了真实的自己,没有人知道我想要的。所以他们认为他们的安排是对的,却不知道我正在痛苦的挣扎,被逼往自己不喜欢的方向……  

然后我终于离开了绘画班,离开了那些可爱的同学。然而在我离开之前,章文老师先我一步离开了,他被调往另一个学校。而叶落,也随之消失无踪。  

后来我才发觉,我根本没有留下过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她就像某棵树的精灵一样,模糊地出现过,震撼过我,然后梦境一般消失了,留下我还在寻找着,那清澈的双眸和柔顺的长发……  

她说:“我很喜欢凤凰木,如果我以后有了一个花园,我一定会在里面种上一棵。”  

然而我始终没有机会找到那个花园,那个种有凤凰木的花园。她教会了我,喜欢一样东西,就要勇敢地不顾一切地追求。所以我没有考虑过结果……  

   

最后的最后,我回到了我的小家。在我的院子里,我小心地种下了一棵凤凰树苗……我仿佛看到,在轻轻舞动的风中,小小的枝干里,一张熟悉的脸出现了,很遥远,无法触碰……  

我于是等待着那份感情渐渐长出坚实的根,开成华美的花瓣挂满枝头,最后来一次刻骨铭心的陨落。然而感情注定又是轮回,无法抹去,就像来年春风吹起时,浅色的花苞再次藏匿叶丛……  

阳光透过细密的云层,轻轻拂过脆弱的树干。微笑望着它的那一刻,我听见,树干中,一个温柔的声音淌出,那是旧年的诗歌——  

 Adieu! adieu! thy plaintive anthem fades  

 Past the near meadows, over the still stream,  

 Up the hill-side; and now "tis buried deep  

 In the next valley-glades:  

 Was it a vision, or a waking dream?  

 Fled is that music: Do I wake or sleep?  

(别了!别了!你哀伤的圣歌  

  退入了后面的草地,流过溪水,  

  涌上山坡;而此时,它正深深  

  埋在下一个山谷的阴影中:  

  是幻觉,还是梦寐?  

  那歌声去了:我醒了?我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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