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辈子(赛)
作者风采
(广东校园文学网配图)
初春,有点像冬天。春寒料峭,正是严冬挥之不去的影子。街上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人经过,也是低着头,双手抱在一起,唯听见脚步疾走的“刷刷”声。
然而此时,国家体操队为了备战世锦赛,正在训练基地里练得火热。柔柯也入选了这次国家队。可她有一份凄楚涩涩地缠绕在心头,有一种忧伤的表情隐隐地挂在脸上。那是柔柯一辈子最难愈合的伤痛:两年前,那个跟她发誓相爱到生生世世,许诺相守到地老天荒的人死了。他叫莫宇,因为一次交通事故。那段刚刚开始谱写的曼妙之曲戛然而止,人生的舞台剧甚至无法到达高潮。残酷的意外闯进了甜蜜的生活,像初升的太阳被乌云严严盖住,大地刚温暖的表面随之骤变得冰冷凄凉。人们找不到逝者的尸首,柔柯心中的悲痛生硬地堵在胸口,甚至于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听完安抚亡灵的哀乐,她逃避了那个缺失了主角的葬礼。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艰难地交替了。今天,在柔柯内心深处的那个伤痕又隐隐作痛——她忘不了这一天是他的周年祭。柔柯机械地重复着高低杠的练习,木然的,心不在焉。
“啊!”一声惊叫响彻体操馆,只见柔柯过杠的时候脱手了,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向低杠。紧接着“砰”——沉哑的金属撞击声,最后“啪”地她重重摔在体操垫上。柔柯顿觉剧痛钻心,眼前一黑进入了一片混沌的世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模糊:仿佛颠簸得厉害,周围伴着人们一片惊恐吵杂的喊叫,让她心烦无比;仿佛又安静得害怕,周遭仅有冰冷的金属不时碰撞的声响和人们偶尔的轻声言语,让她心生恐惧。最后意识在沉默中涣散。
不知过了多久,柔柯又觉得聚合了意识,她试图睁开眼,便觉一股强光射进来。她正想闭上眼,却有一个影子在她眼前晃,遮住了光线,轻声地问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她的视觉渐渐清晰起来,这才看清楚是教练。柔柯继而环视四周,洁白的一片还有吊瓶和插在自己手上的针管。她只觉得昏沉而无力,嘴里挤出一个字:“渴。”教练边喂她喝水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你呀你,知道渴就好……那个‘危险动作’吓死人了,你说你……不说了,刚做完手术才两天,虚着呢。这里是基地在外头的疗养区,你好好养伤吧,别到处乱跑。我还要回去,往后再来看你。”教练帮柔柯收拾完东西,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掩上门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有护士悉心地照顾着,柔柯顺从地依照医生的吩咐进行治疗,精神也渐渐恢复。
这天午休时间,到处静悄悄的,柔柯睡不着想走走,又不敢喊护士,便自己拄着拐杖出去了。
初春的午后,阳光曦微带点暖和,枝头有毛茸茸的小鸟靠在一起叽叽喳喳,树木也开始抽芽、开花了,嫩嫩的绿、淡淡的红含着一种新生的美,藏着一种蓬勃的力量,让人的心为之一动。
这里的房屋是独立结构,井字形整齐的经纬排列,楼和楼之间隔了三米左右的间隙。每栋都是三层,其实所谓一楼只是几根柱子架空而来的空间,用来安放休闲椅、石桌椅或盆栽之类,与道旁的绿化形成优良的休养环境。
柔柯走着看着,忽然觉得远处有个人在看她。她本能地望了望,那人却躲闪了目光,转身就走。柔柯望着他的背影,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来。是他!柔柯忙一瘸一拐地追过去,谁知道那人也越走越快,忽悠一下转弯了。待柔柯赶到拐弯处,那人又在更远的地方拐了弯。柔柯不服气,一定要看看他是谁,心想在这种四面透空的井字结构里哪会找不到人呢?于是她开始抄别的路,果然给她碰见那人,可还没等她走过去,那人看见她便又转弯而去。就这样两人像捉迷藏一样,一个找了一下午,一个躲了一下午。直到日落月升,天色渐暗,柔柯也累得发了一身汗,浑身没气力才回病房。
夜里,柔柯梦见了莫宇,情景就像下午的追逐一样,自己像闯迷宫似的转得晕头转向,想寻的人儿如镜花水月若隐若现,自己着急却喊不出声。一个激灵,柔柯惊醒了。她坐了起来,“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在安静的夜半时分显得更清晰,满头的大汗一下就冷了,背后的衣服也湿湿的。柔柯觉得口焦舌燥,便撑着拐杖下床倒水喝,脚下像踩棉花一样,手也无力,只是伤口阵阵疼痛。好容易斟了水,“咕咚咕咚”一杯下肚,又觉浑身焦热出汗。柔柯便移步去开窗,谁知还没到窗边,眼前一阵金星泛起,身体软了下去。幸亏巡房的医生及时赶到,把柔柯扶了上床。柔柯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医生护士们的交谈——
“手术伤口发炎了,引起发烧。”
“多少度了?”
“快四十二摄氏度了。”
“马上准备消炎退烧的药。”
“把段然叫来吧,这边离不开人了。”
白衣使者忙碌地流转在病床左右,柔柯感觉自己像被任意摆布的木偶。过了一阵,人们撤走了,器械也撤走了,喧吵沉淀下安静。忽然,柔柯听见轻轻的敲门声,留守的医生开门迎进来一个人。柔柯努力地睁开眼,好奇地想知道来者何人,可是视野模糊,只分辨出是个男孩,医生叫他“段然”。接着又断断续续地听见医生吩咐段然那些照顾她的细枝末节的注意事项,她听得脑袋发胀,便不再理会,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然而她觉得有人时不时地给她喂盐水、量体温甚至撒什么东西到伤口上,感觉冰凉冰凉很舒服。她慢慢觉得身体不那么热了,脑袋也轻松多了,但始终不曾醒过来。
待她再睁开眼睛已是两天后的事情了。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穿了一身特别护理衣服的男孩子背对着自己在忙活。她挣扎着坐起来的声响惊动了男孩,他忙过来给她垫枕头,扶她坐好。
柔柯定定地看着他,“你是那天那个男孩!你在这里做特护?你是他么,怎么身形这么像?”最后一句柔柯只是小声自问。
男孩迎视着柔柯的目光,温和地笑了说:“你好,我叫段然。你叫——”段然看了看病历卡“柔柯!我喊你柯儿怎样?”
“柯儿?”柔柯心头一颤,只有莫宇会这样叫她,不过段然的声线要低沉些。她认真地看着段然的眼睛,想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可惜那双并不是和她心有灵犀的眼睛,他们的眼神并不同。柔柯轻叹了口气。
“怎么?不喜欢这样叫你?”
“哦,不是的。”柔柯忙解释道,“很好,我喜欢……”
“那就吃点粥吧,两天没东西下肚容易饿坏,还有膳房煮的鸡汤。噢,对了,一会儿还要吃药呢!今天可不用我灌下去了。”段然显得很高兴。
柔柯也受到感染了,笑了。
按照医生的吩咐,柔柯要在床上躺一个月,再坐至少大半年轮椅,才可以下地拄拐走路。段然的特护工作是义工性质的,所以是由另一个女特护来专职照顾柔柯。不过段然能来的日子,柔柯觉得过得更开心。到后来,柔柯就常常盼望段然能来。他们会谈很多很多话题,志趣相投。他们也谈起各自的家庭,柔柯知道段然是个孤儿,只有一个认来的“弟弟”叫小川。每当段然神采飞扬地给柔柯说说笑笑的时候,柔柯有时会想这是不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有时会想自己会爱上天使吗?
可天使也有难题。
这天段然来的时候不见柔柯在房里,问了人才知道她去了草坪。果然,柔柯坐着轮椅,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草坪上。秋天的美丽是很难在只属于夏季的绿草身上找到。这片已经稀疏枯黄的草地,经过一天秋阳的照晒,在这傍晚时分已经显得有点干燥有点生脆。段然本想悄悄地走到柔柯身后,奈何脚步踏在干草上的“唏嗦”声出卖了他的行踪。柔柯知道他来了,却没有回头。
段然双手扶着轮椅的靠手,单膝跪下,才看到柔柯低下的头,看到她红肿的眼睛,还荡漾着泪光。“怎么了?”段然吃了一惊。
柔柯不说话,从背后伸出手来,把一张揉得皱巴巴又摊平折好的纸递给段然。
那是一张辞退书,是国家体操队开出的,柔柯不能参加这次的世锦赛,还有国家队会依时发放一定的伤病补贴。段然正不知说什么,柔柯又嘤嘤地哭起来了,还边说着:“对别人,金秋十月是收获的季节。而我就是没用,只配独自对着这凄凉的风景,像这萎蔫的枯草没有生命力,像这西暮的斜阳失去了光亮和热量,一无是处!”
“谁说的!如果你说你像枯草和斜阳,那么我才要恭喜你呢!”段然眼中迸发出一种慑人的征服的光芒,他用手抬起柔柯的头让她看着自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谁说野草的生命力不强大?再说这夕阳,现在的收敛光芒是为了积蓄力量,期待明朝喷薄而出。如此,谁敢轻视夕阳的前途?”
“你说得倒好!可我……我的前途在哪里?没有了体操,我的光热和生命力就是被扑灭的火!”
“你错了!人生有许许多多的可能,不能因为一条路走到了尽头,就放弃去开掘其他的通途。前途是走出来的,不是一个既定的计划书,也不是一条直路上能看到的那个终点。生命力就是种子穿透石头能开花的顽强,是爬墙虎一步一步绿满整幅墙的坚韧,是牵牛花沿着各种形状的竹竿也能生生不息的屈伸!”
柔柯无语。
“你明白吗?生命的意义就体现在征服困难上,漫漫前途就是人不断勇敢地翻墙拆墙,用血汗换来的‘路’!”段然的声音温柔了下来,“更何况,你的人生并不孤单,你的力量并不单薄。如果你愿意,有一个人会陪你伴你,为你遮风挡雨……”
段然的话音未落,柔柯紧紧地一把抱着他的腰,轻轻地说:“我愿意。”
冬天,柔柯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父母要接她回老家住,她却坚持和段然留在当地。父母反对这样的同居,好说歹说再三,始终撼动不了柔柯的决心,一怒之下断了她的金钱来源。柔柯只有依靠国家的补贴。段然原来和小川一起住的地方是一幢八楼民居顶楼的铁皮屋,简陋不说,没有电梯,这么高不方便柔柯出入,而且屋子加上外头一块空地也不过四十平方,三个人住确实很挤。可是段然打工的钱支付了柔柯的医药费就捉襟见肘了。万般无奈之下,小川提出到工地和工友们挤一处住,“屋子就留给大哥大嫂吧”;段然除了原来的那份工作,还跟小川到工地上干活,又瞒着柔柯再打一份工。柔柯知道日子艰难,能省的治疗就不去,平日也从不下楼,每次都是段然和小川千说万劝才答应他们轮流背她上下楼,其实也就是到楼下亭子坐坐,可段然觉得这毕竟也不是“足不出户”。
日子虽然清苦,可是柔柯觉得快乐。仿佛是黑白变幻成彩色,灰蒙蒙的世界亮丽了起来。柔柯自己在家的时候都努力锻炼,她觉得生命力在身体里活跃着,让她每天都在蜕变。小川常说大嫂手艺好,时不时地来吃饭,柔柯自夸又多一个忠实食客;段然常常会带回一些小礼物给柔柯,一株小盆栽、几朵鲜花、一本她爱看的杂志甚至一个发卡,柔柯在他营造的这些惊喜中快乐地生活。柔柯看着越来越像“家”的这个地方,觉得自己很富有,心中很是满足。
斗转星移,一年寒暑又过。柔柯可以熟练地使用拐杖了,可是段然不放心她独自上街,一怕治安乱,二怕她看了听了别人的,有心理负担。当然他不会明说,只是令止,因此柔柯一年到头还是乖乖地呆在顶楼上。
今天是十二月份的一天,柔柯心情特别好,早早就起来了,勤快地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开始打扮自己,头一次穿上最漂亮的连衣裙,是段然送她的生日礼物,又别上段然送她的发卡,一头乌黑秀发显得更动人了。柔柯今天要自己出门,当然是偷偷地。她也很害怕,这是她受伤以来头一次自己外出,她怕遇上坏人,也怕别人的眼光和议论。可是她已经下定决心了。她深呼吸几次,握着拐杖的手心都出汗了,终于“嘭”地把门关上了。她也不用锁门,段然怕她偷溜出去没给她配钥匙。
柔柯不敢看别人,低着头沿着墙走,可她又怕别人觉得她胆儿小,于是又极想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怀着这样矛盾忐忑的心情,柔柯好容易才来到工地。远远地她就停了下来,躲在一棵树后面。她听见隆隆的机器声传来,看见工人三三两两外出,朝她这边走过来。柔柯仿佛别人认得她似的,面对往来之人竟有些紧张。她怕忽然看见段然或小川会不知所措,但又怕等不到他们,于是不时地朝门口张望着。
忽然听到有人声,柔柯知道大树背后的椅子有人坐了。她偷偷看了看,原来是两个工人正捧着饭吃呢。不过他们俩显然没有发现她。柔柯鼓起勇气正想向他们打听段然和小川,却听到他们在谈话——
“哎,我说段然今天是不是又挨骂了?我都听到头儿说他了,‘心不在焉’、‘干不老实’是么?”
“这能奇怪么?一个人打三份工,他以为他段然是铁人!不出错才怪呢!”
“三份工!他要存金库啊?”
“哪里!听说家里有个残废的女的要治病,还不是一两年能扛过去的。这可真够受的!亏难他了。”
“残废的?女的?是他娘子么,他也不至于吧,要选个这样的?”
“还没结婚呢!”
“是嘛,傻瓜也不会这么选!要我说,就肯定是龙经理的千金啦。”
“别胡说了,小心让人听见了!”
“又不是空穴来风,说事实怕什么!真的,龙小姐就对段然有意思,他‘装’不知道罢了,你以为他跟你傻小子一样笨?”
“你才笨!咒你娶个残废的。”
“切!段然都不娶我娶?他这叫聪明……不过可惜请了个高价保姆哦。”
“别说了,小川过来呢……”
这一语惊醒梦中人,柔柯顿觉心里慌张张的。听见小川来了,冲那两人说了句“你们瞎说什么!我告诉你别侮辱她,她是我嫂子!”更觉无颜自处,就忙要离开。才走几步,就听见小川在后面喊:“嫂子!”柔柯本想装作听不见,可是小川偏追上来,她不得不停下来,尴尬地叫了声:“小川!”
小川猜她可能听见了什么,于是忙解释道:“嫂子别介意,他们无心的,你可千万别放心上啊。”
“没,没什么。”柔柯更觉得羞了似的,镇定了一下说,“我就是刚路过,也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你回去吧,我先走了。”
“那,嫂子……”
“真的没听见,你快回去吧!”柔柯强调了一遍,“别告诉段然我来过。”柔柯追加了一句,就走了。
她游魂似的在街上走着,她告诉自己把刚才听到的都统统忘掉,可是它们却一直在耳边回响,重复着。柔柯从来不知道这么多“真相”,它们像重磅炸弹不断地轰炸在她周围,她的脑袋一片空白,耳旁却有越来越多的声音在叠加,最后嗡嗡嗡地一片。柔柯用力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她继续边走边想,我错了吗?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她走回到铁皮屋楼下的亭子里坐着,呆呆的,连看门老伯跟她打招呼都没反应。照理说,冬季很少雨天。可是今天午后下雨了,丝丝的小雨,不算大,只是足够湿润了这一方世界。“连老天爷都哭了。”柔柯望着漫天的雨帘在想。
傍晚之前,雨停了。柔柯走出亭子,心里空空落落的,又仿佛有一种很痛的感觉从心而来。她走到车站,稀里糊涂地上了车,乘客换了又换,到了总站,发动机安静下来了,柔柯才反应过来。于是她下了车,原来坐到了海港站。
这一边景色很开阔,有几座人行大桥连接着内港一带,互相可以守望,还有个宽大的广场连接到码头。柔柯沿着栏杆走,吹着潮湿的海风,看着安静深蓝的大海,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想着想着竟哭了起来。她又怕人看见,便独自来到码头下船的地方旁边,有一条没人小长廊可以坐。这偏僻的没有灯光的角落,正是她想要的归宿,可以如此渺小地存在着,仿佛得到隐身的自由,也可以好好地整理一下思绪。
柔柯眼前浮现出段然每晚回家时疲累的身影,还要包揽家里粗重的家务,有时候他累得甚至不想多说一句话,还要劝自己让他背下楼……
“天哪,我有什么资格让一个人为了我如此筋疲力尽?他并没有亏欠我什么,我怎么能这样疯狂地索取?不,那是掠夺!无休止的医药费啊,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他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我为什么要插足进来?这原本属于他们兄弟俩宁静的生活。我凭什么打破这种和谐的平衡?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赤裸裸剥削别人的基础上呢?而我,却从来不曾发现这一切的不对!”
柔柯越想越有负罪感,正像这漫天弥散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该怎么做才能洗刷这些罪恶?我不应该再拖累他了,离开他,离开铁皮屋,这一切就会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了。我应该消失掉,就当一个过客毫不犹疑地抽身。时间会教人遗忘一切,终有一天他和我都会习惯没有对方的日子,这样我们就不会有不能离别的借口了。”
柔柯这样想,心里平静了许多。她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
“他应该回家了,打开门,他会先来亲我一下,再拎着菜到厨房,边有条不紊地料理着,边告诉我今天的见闻。可他从不告诉我今天吃什么,我总喜欢闻着香味来猜……可是今晚,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假如他能吃了忘忧草该多好,回家就不会觉得今天少了一个人。”
而此时,铁皮屋里有一个人确实快发疯了。段然今天加了菜,兴致勃勃地打开门,却发现家里一片漆黑,连喊几声不见柔柯答应,扭开灯却发现家里整整齐齐,仅仅是少了个人。他马上就打柔柯的手机,可是却没人接。他心急火燎地拨通小川的电话。
“喂!柯儿,柯儿不见了!你有没有看见她?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你快出来找啊!”
“什么不见了?嫂子?怎么还没回家吗?中午来过一趟工地,说不到两句话就要走了。”
“她来你也不告诉我!会不会路上出事了?你怎么不拦着她!她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倒没有……哦,糟糕了!我知道怎么了……你快出来吧,边找边说!”
“ 好好好。”
段然和小川碰头后,段然一边听小川一五一十道来中午那场谈话,一边拼命地给柔柯打电话,可是都没人接,只好通通留言了。段然着急透了,简直都快崩溃了。他不敢想象找不到柔柯他会怎样。他拉着小川逐条街逐条巷地找,嗓子都喊破了。直到九点了,仍然打不通柔柯的电话,段然的手机已经没电了,他只好先回家换电池。
海港这边,夜渐渐深了,人迹更稀疏了。柔柯心里一直不安,她知道段然肯定快疯了。可是她还祈祷他不要找她。思来想去,还是给段然留个手机留言吧。谁知道刚翻出手机,发现有三十多条未读留言。她按下听读键,从听到第一条留言开始,不想感情就已像怒涌的海涛,眼泪就已像决堤的洪水,那股强大的冲力快把她淹没了。
“柯儿,你在哪里?你快回家!等你!”
“柯儿,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和小川现在满世界找你,收到留言第一时间回复我!”
“柯儿,我急死了!”
“柯儿,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说,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解决。你快点回我电话!”
“柔柯!我郑重地告诉你,你再不出现我就去跳海了!”
“我求求你,我已经喊得没气了,跑不动了。你快出现吧!”
“别躲了好吗?你今天还没有吃药,姑奶奶!我已经带在身上了,快说你在哪?”
“行行好,柯儿,你快告诉我在哪?我来接你,天已经很晚了。”
……
柔柯泪流满面,这一个个留言像熊熊烈火炽烧着她刚刚冰雕好的决心,眼泪就是一点点融化的雪水,让她舍不得走。可是长痛不如短痛,那么就再给他打个电话吧。
柔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一段“嘟—嘟—”声之后,电话转入了语音信箱,柔柯松了口气,要真是他接,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喂?你快点回家吧。不要再找我了,我不会回来了……”说到这里柔柯的声音已经哽咽了,“你要答应我,忘记我,快乐地生活……如果,如果你会想我,那每天只允许你想一次……”电话那头的哭泣让柔柯的声音断断续续,“对不起!搅了你的生日……我今天穿的戴的都是你买的东西,本来想穿给你看……现在只能你想象一下了。”柔柯觉得嗓子堵塞了,开了好几次口却说不出话,电话声沉寂了许久,“送你一个生日愿望:希望你永远平安快乐……你快乐,我就会快乐,你不幸福,我会跟着心痛……再见了,我爱你!”
“喂!喂!”段然刚打开门就听见柔柯的留言电话,冲过来接却刚挂掉了。他忙按回放键,越听越心痛,越听越生气。“啪”地他摔门冲下楼去。
“小川!柯儿打电话来了!”
“太好了!嫂子在哪?快去接她呀。”
“她没说……”
“啊?!”
看门的老伯被他们吵到了,“你们要找馨姑娘吗?我看见她坐车往海港那边去了,找找看吧。现在还能赶得上晚班车呢。”
两人如获至宝,道谢后直往海港奔去,待他们到达时,中心广场的大钟刚敲响十二下,四下里已经无人了。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着两人沙哑的喊声:“柯儿!”“大嫂!”
柔柯听见叫唤,大吃一惊,循声望去果然见他们正朝一路这里喊过来。声音越来越近,柔柯起身想离开,谁知这更容易让人发现。段然一瞥看见有个人影晃动,仔细分辨认出是柔柯时欣喜若狂,边喊边飞奔过去:“柯儿,你别走!”
柔柯想走却快不过他,情急之下爬上海边的围栏。“你别过来,我跳下去了!”
此时段然又疲又累,看她这样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心一横,自己爬得比柔柯还高:“你试试,你看谁先跳下去!”
柔柯始料未及,看着段然一脸倦容,心一软跌坐在了地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我投降了,跟你回去还不行吗?就知道这样欺负人,明知道我比不过你……”
段然更是心痛,跳下来把柔柯抱在怀里:“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这样自作主张,一走了之。我都快疯掉了,我要是再找不到你,我真的从这里跳下去算了。”
“可是,别人都说我是个沉重的包袱,你何必……”
“别人!别人!你管别人怎么想干什么!我当你是宝你怎么就不顾,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我……”
“没话说了吧?那快吃药!我都带来了,瞧你这不听话的病号,还给你享受移动式跟踪服务呢。”
一句玩笑话差点儿让柔柯把药都喷了。
生命之海总会泛起漪涟、荡起波浪,一颗真心就是所有的依靠。只爱一个人,心无旁骛,生死不渝,地老天荒。这爱情要不含丝毫渣滓,不需要为物质折腰,只需两情相悦幸福厮守,全部心思都用在彼此身上。
如是,到了第二年夏天。
柔柯就快完全康复了。段然看在眼里,心里早已盘算好了,就等着她当他的新娘。
可是这天段然在工地上晕倒了。小川忙送他到医院。
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的段然有一种嗜睡的感觉,想清醒却清醒不起来。这时小川走进来了,一脸凝重。
段然一看见他进来就忙说:“这事千万不要告诉柯儿……”
小川把他按回床上,烦躁地截了他的话:“我知道!”
“你怎么了?是不是医生说什么了?”段然仿佛早知一二。
“哥!”小川趴在段然的被子上哽咽了,“当初医生的预言灵验了!”
段然觉得脑子“轰”地震了一下。
“医生说不做手术就只剩半年了。可是做手术风险很大,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机率……怎么办?哥,你说句话呀!”
段然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再次嘱咐小川:“千万别告诉柯儿!”他爱怜地抚摸着小川的头,故作高兴地说:“别怕!你忘了,哥这条命是借来的,我多陪了你五年,你该开心你赚了!”
小川无话可对,哥俩泪眼相看,无语凝噎。
当天,段然还像平常一样回去铁皮屋。自此之后,柔柯觉得段然更爱护她了,更希望她能早日康复。
一个月过后,柔柯就已经扔掉拐杖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雪一直下个不停。柔柯盼呀盼,就快盼到段然回家了,因为他说到外地出差两个月。
这天,柔柯正收拾家里,突然铁门被敲得很急很响,伴着小川着急的大喊:“嫂子!快,快开门!”
“干什么这么急?”柔柯才刚打开门问了句话,小川就拉着她的手往外:“快点!来不及了!”不由分说地把柔柯拉走,直到把她带到段然的病床边。
柔柯走进这间特护病房,看见一脸病容的段然,瘦削了,形容枯槁。唯一不变的是那一声称呼:“柯儿!“不过此时显得气若游丝。她惊呆了,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出差吗?你为什么在这里?你骗我?”柔柯难以接受,十分激动。
“柯儿!你要勇敢一点!”段然用力喊出来,喘着粗气。
柔柯才安静下来,她根本不知道做什么。段然把她拉到跟前,用尽力握着她的手,让她专心地听他讲话:“我的时间不多,请你认真地听我说,答应我三件事情。”柔柯慌忙点头,断然继续说下去:“第一,答应我以后你要幸福快乐!第二,答应我把铁皮屋卖掉,回父母的身边!第三,我正资助一个贫困学生,往后八年你每年要替我寄钱去,助他完成学业!你一定要说到做到,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你记住了!”柔柯只有点头的份了。
就这样匆忙的见面和许诺,完成了生与死的交接。柔柯和小川办完段然的丧礼后,柔柯开始为履行她的诺言而收拾铁皮屋了。她突然翻到一张病历,上面写着段然脑部有血管瘤,病历日期是六个月前的,而她对这却毫不知情。她急匆匆地赶往医院求证。
“五年前他遭遇车祸,当时脑部受到撞击,却没查出有损伤,我就说可能会引起微血管破裂,日久才能显现,若六年内都安然度过就应该说没有这个隐患了,可惜他还是没能闯过去。”
如果说医生的回答让柔柯吃惊,那么小川的酒后真言就足够达到震惊的程度——
“我问你,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他五年前遭过车祸?”
“哥......不让说!”
“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是......你叫我说的……当时我只看到他受伤昏迷了,刚好我要到医院……看我哥,我亲哥!病重了,却不敢告诉年迈的奶奶,可是当我赶到的时候,哥哥已经去世了!我亲哥签了字……要献眼角膜,恰好他需要就给他……后来他醒了,知道了,要报恩,去照顾我奶奶,也认了我这个弟弟,改了我哥的名字‘段然’。后来哥就把我带出来这里了……”
“那他原名叫什么?你救他的地方是不是五里庄的清崖下面?”
“嫂子,你……你怎么知道?我哥原名叫‘莫宇’!”
八年后,柔柯按照当初段然给的地址,去看看那名受资助的学生。谁知道根本没有这么个人,捐款最终是转回去当地一家福利院。她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清明,柔柯在他坟前燃一炷清香,周围的杂草已经葱葱郁郁,仿佛在展示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她平和地展开了笑颜,仿佛对着的就是对面而立的他。她对着墓碑,轻言了一句:“我做到了。”
两个相爱的人彼此因为某种原因分离了,没有必要流泪,没有必要寻死觅活。人只能活一辈子,能在今生遇到一个真正值得自己爱的人,就已经是上天的厚赐了。
有的缘分注定没有结果,有的爱情会随着时间消逝,有的梦想终究不能实现。就像再缤纷绚丽的彩虹始终要消失一样。这时候要告诉自己,为自己祝福:我曾经拥有,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征文:大学(专)组
点评意见:故事的最后还是被感动了。坦然而且坚强地接受生命的历练,宽容而且勇敢地面对爱情的得失,人生,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满。
编辑——呼呼洁
2007-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