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恨事
中山大学 陈中越
(一)
我爬上学校背后的高高的老槐树,面朝东方升起的太阳,敞开年轻的胸怀,脚下踩着池宝贵、杨伟、吴好汉等人的目光,伸出右手中指勾了勾,豪情满怀地大喊:“我操你妈的,谁敢上来,我就一脚把他踹下去!”
好汉把目光从我脚底下挪开,迅速向后退,以便看清楚我的脸庞。他握紧拳头,扬到头顶,挥了挥拳头,好像是在向我敬礼,他说:“你这混账有种就下来,看我怎么羞辱你。我非把你的裤子扒光了让你在全校师生面前出洋相不可!”
我说:“有本事你上来!老子是中国人,你他娘的是鬼子,才出洋相!”
宝贵、杨伟也向好汉身边靠近,宝贵拾起一块石头,怒不可遏地说:“别说我跟你做了四年的小学同学,而且当年我拿土制的火枪轰死了校长的芦花鸡你替我保密,就算是我老子也没有面子给了!”
说完,一块面包大小的石头朝我额头袭来。我赶紧把头一歪,得意地笑了:“就你这枪法……”
“啊”的一声,我的话还没讲完,就传来一声惨叫。我往下一看,原来是好汉的马子谢玉婷中招了。她捂着胸部,痛得直咧牙,一张水灵灵的脸变成了苦瓜脸。
“你干什么呀你?你想杀人吗你?”玉婷冲着宝贵喝道。
宝贵傻了眼了:“你怎么也在这里?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砸陈喆那个小子的。对不起。”
好汉用爱怜的眼光望着树下的玉婷,立刻奔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说:“你没事吧?”
我在树上听得一清二楚,哈哈大笑:“你会不会说话的啊?人家明明被石头击中了,痛得哇哇叫,还问没事?和电视上的人物对白一样俗套和白痴!”
这时,杨伟同学发威了,若不是玉婷在场,他早就像在宿舍里面那样,哗啦三下两下就把衣服解开,再像电视上练健美操的人一样向大伙show他的宏二头肌、胸肌、腹肌了。他说他是李小龙转世,却不知李小龙不是卖肉的。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操!”然后冲到槐树下,抱住槐树就要往上爬。
我登时有些慌乱,我只是想吓唬一下他们而已,我还真没那个胆和他们打架。双拳难敌四手。要不我也不会从食堂一路狂奔,再躲到树上。但是我想到萧峰在武林大会上力战群雄的场景,不禁热血上涌,豪气干云,心想他若真上来,我非把他的脑袋踏碎不可。
就在他爬到一半的时候,玉婷着急地说:“杨伟,你干什么?快下来。”
好汉也附和着说:“暂且放过他一马。”
上课的铃声响起,杨伟同学像一头猪一样松开四脚,直直地滑落到地上。他拍拍屁股,恨恨道:“要不是老大发话,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就伟哥的力量。”
玉婷拉起好汉的手就往教室跑,宝贵和杨伟跟在后面。他们的背影很快闪进了白色的教学楼里面。
我扶着树枝,在树杈上叉开大腿,坐了下来。我有一种打胜仗的惬意,我觉得我是个英雄。我从小就渴望成为英雄,是驰骋沙场,杀人如麻的英雄,而不是英雄救美而被群殴或者救落水的美女而被淹死的英雄。这个愿望在我现在也就是读高二的时候,在一棵槐树上实现了。这种实现方式很牛逼,我是居高临下地与敌人对峙,同时我不沾半点黄沙,倒是敌人在沙尘滚滚中与我打相持战(他们脚下的操场有大片泥沙),此外,我成功地运用了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计,并使敌人内部产生矛盾而自相残杀(宝贵的石头击中了玉婷)。
然而我又有几分迷惘,男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女流之辈来湊什么热闹呢?虽说此事因你而起,好汉就是因为怀疑我跟你有一腿才决心要给我难看的,但是你也不用来帮我、而且用那种愧疚甚至怜爱我目光望着我啊。其实我早就看见玉婷跟过来了,因为我站得高,望得远。
此事我还真冤枉,我对玉婷一点意思也没有,却被人家说我想挖好汉的墙脚。我苦笑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一本武侠小说看了起来。风儿轻轻地吹来,树叶沙沙作响,黄色的纸张微微地颤动,我突然觉得天地异常寂静,我是那么的渺小,孤独得像一粒无人知道的尘埃。
我逃了整整一天的课。
(二)
傍晚,我回到教室,坐下,从抽屉里抽出一本爱情小说,摆在桌子上,准备阅读。
肖雄说:“今天你去哪儿了?怎么没见你来上课呢?老师都点了好几次你的名了。”肖雄是我的同桌,梳了个郭富城的中分头,嘴唇薄薄的,让我否定了“薄唇男子皆薄情”的说法。因为他一向待我不薄,我有什么麻烦事,他都会帮我解决。不过我的麻烦事几乎都是不按时交作业、逃课或者迟到等无关紧要的事情。
“点就点呗。又不是不认识我。干嘛那么喜欢点我的名呢?难道我的名字很好听,让园丁们都产生了一种点我的名的欲望?”我开始看书了。
肖雄故作神秘地把嘴巴贴近我的耳朵:“我跟你说,今天玉婷和林岚有点怪怪的,尤其是玉婷,好像生了很大气并且吵了架的样子,眼睛红红的。”
玉婷坐在肖雄的后面,和林岚同桌。林岚留着齐耳短发,也开了个分头,但我想不出她是学哪个明星的。她的眼睛大大的,里面好像装了一池秋水。她因为一双大眼睛和赵薇的眼睛很像,而且身材挺不错,看起来还是挺赏心悦目的。花开了自然会引来蜜蜂和蝴蝶,所以她身边总有许多男生在和她搭讪。她就那么低着头,羞答答的样子,却又非常乐意和那些男生说笑。这也难怪,被别人欣赏,尤其是一个女人被一帮男人欣赏,她虽然表面上很不好意思,但是内心还是愉快的。林岚那时十八岁,我估计她像《东成西就》里面的王祖贤一样,“十八而春心动”。
我不喜欢她,因为我觉得这种女人虚心太强。所以我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虽然我一跟她说话,她好像就很兴奋的样子,用一种很温柔的声调和我说话。
玉婷则不同,玉婷虽然姿色平庸,但是她比林岚安分、文静。所以我要借什么、要买什么,我都要她帮忙而不是直接掉转头找林岚。
我说:“是吗?那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啊?”
肖雄说:“有啊。但她没回答。相反,林岚说是因为她身体不舒服。”
“哦。”我不再多说,专心看书。
过了一会儿,林岚也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带来了淡淡的香水味,她走过我的桌子,故意朝我微笑。我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那笑容有种神秘和得意的韵味。
她刚坐下,肖雄就回过头说:“今晚怎么这么早啊?”看得出,肖雄的热情。
她很敷衍地应了一句:“是呀。”然后用手戳了戳我的背脊,说:“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啊?”
我一惊:“她怎么知道的?难道玉婷告诉她了?”但我轻描淡写地说:“没有。”
“真的没有?你好像跟人家发生了矛盾哟。你不恨他们吗?”她意味深长地说。
肖雄的兴趣被激发了,湊过来,问:“什么意外?说来听听。”
林岚拱手而拍了他一眼,说:“不说了。让你心痒痒。“
晚上,玉婷来得很晚,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我也没有回头跟她说话。我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下自修了,我发现林岚的脚步比往日轻盈了不少。
(三)
两个月前,也就是刚刚开学的时候,我兴冲冲地从教学楼的五楼往一楼跑。因为刚开学,教学楼上来往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都到教务楼缴学费了,我没钱交,所以很早就到教室了。我在楼上听到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到走廊一看,原来是我的死党找我打乒乓球。我很久没打了,一时技痒,急着下去。
我大步地往下跑,到了三楼楼梯时,迎面上来一个女生。她穿着一件白色长袖衬衫,紧身牛仔裤。由于惯性,我像一颗炮弹一样撞到了她。她在中弹后理所当然地往后倒。我吓得脑袋的筋都乱了,下意识地伸手一拉。还好,把她的衬衫给拉住了,但是把她的衬衫的纽扣给拉掉了好几个。幸运得很,她扶住了楼梯,站稳了。
我缓过神来,对吓得面如土色的她连声说对不起。然后把我宽大的红蓝相间的格子棉布衫脱下来,递给她,说你先穿上吧。我里面还有一件T恤。
她还是呆呆地站着,紧张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她没有骂我,只是把衣服穿上,说了声,谢了。
我说,待会把你的衬衫给我,我帮你拿去给裁缝补好。
她说不用了。然后红着脸上楼去了。
晚上我才知道,原来她跟我是同班的,而且就在我的后面坐着。她就是玉婷,她说其实她早就认识我了。在学校的考试的成绩光荣榜上。她把那件衬衫还给了我,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平平整整。
然后我就认识了肖雄、林岚。
玉婷对我很好,知道我喜欢看书,就告诉我说她家里有很多好看的书,要拿过来给我看。她还买了许多零食请我吃。后来我在看书的时候,发现好些书的签名都是人家的,我才知道她是借别人的书给我看的。
我一直为自己撞到她并弄坏了她的衣服而觉得对不起她,所以对她也很客气。我知道她有一个男朋友,名字叫做吴好汉,高一的时候交上的。高二分班,他们刚好分在了一块,也是我的同窗。
可是玉婷的同桌林岚我不怎么喜欢。因为她的姿色、她的活泼,身边总是围着五六个男生和她谈天说地。我需要安静的环境,我不喜欢这么多嘴的女生。
所以我不屑跟她说话。
有一次,她好说歹说哀求我给她写一篇文章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我对这种作文比赛没有什么好感,但还是替她写了一篇小说。小说写得很煽情,写一位品学兼优的少年,具有高尚的品格,并在一次救火中抢救了一个小孩。结果这篇文章拿了一等奖,因为符合那次征文的积极向上的主题。她打那以后,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我产生了深厚的兴趣。
可是我不想理她。
(四)
夜晚。寝室。
我向来都是“人民的公敌”,全体舍友的敌对分子。因为我常提出一些古怪的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熄灯之后,我突然想起在青年报上看到的一则评论,于是发表见解说:“像《杜十娘》、《舞女》、《铁窗泪》这种属于妓女和犯人唱的歌,是不适合我们学生唱的。”
宿舍一如往常地沸腾了,池宝贵抗议:“为什么不能唱?我就是喜欢唱。”说完他唱道“手里啊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池宝贵是好汉的哥们,小学时代和我一起读了四年的书。此君特拽,打架、骂粗口、讲黄段子等功夫一流,而且下象棋也很高手。
杨伟勃然大怒:“我家天天都放《杜十娘》、《舞女》,又咋的?”杨伟的老爸是乡干部,大腹便便的模样,我一眼就记住了他。杨伟的名字很响亮,每次点名时,排在他后面或者前面的同学都感觉很窘迫。因为“xxx杨伟(阳痿)”或者“杨伟(阳痿)xxx”都让人以为“xxx”患上了阳痿。这也难怪给他起名字的人,80年代初可能还没有阳痿这个名词呢。他中考差了200分没到我们学校的分数线,他老爸花了两万块钱把他赞助进了我们学校。
其他的人也愤怒地讨伐我。
我不慌不慢地说:“根据《警世通言》记载,在《杜十娘》中,杜十娘是个妓女,而那个所谓的郎君就是个嫖客,两个人一个是投水自尽,一个是郁郁而终,都不得好死;《舞女》则是那些夜总会、酒吧上陪唱或者陪跳舞或者提供特殊服务的女人的心声;《铁窗泪》则是强奸犯迟志强的忏悔……”
“你妈的给我闭嘴!”上铺的吴好汉不知哪来的火,竟然狠拍床板。幸亏我不是他的下铺,否则就有沙尘吃的了。吴好汉也是靠赞助费才进学校的,他手下有几个兄弟,平时老摆出一副神气模样。
我接着说:“这些歌,应该留给符合身份的人唱……”
好汉暴跳如雷:“你少在这里扯蛋!我听人说你想泡我的女朋友是不是?”
他的话锋居然转到了这件事上,我算是领教到了什么叫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
宿舍的人都笑了。
我说:“哪有啊?我才不会做第三者呢!”
好汉说:“你休想抵赖。人家日夜观察你,难道也有错吗?”
我满腹狐疑,谁那么无聊日夜观察我?肖雄?怎么会是他呢?玉婷?难道是她主动向好汉说我对她有非分之想?
我冷笑:“你的女朋友?哼。那就算了吧。我没兴趣。”
会友们此刻轰然大笑。招来了值日的老师。
若不是老师来到,喝令我们安静,我估计好汉就要从床上跳下来显示好汉本色了。
所以第二天早上,我就爬上了高高的槐树。
(五)
第二天早上,我好常地打开抽屉,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是玉婷写给我的:“陈喆,对不起呀。这是一场误会来的。是有人挑拨我和你、你和好汉之间的关系。我昨天把好汉叫回去的时候,就已经跟他说清楚了。他要我代他向你道歉。希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们。”
我回复给她:“没事。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然后把纸条递给她。
玉婷接过纸条,刚要打开,林岚把脑袋挨过来。玉婷说,去,然后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她再把纸条合上,放进抽屉里,朝我笑了笑,那是带有歉意和感激的笑。
她拿出一本崭新的《余华文集》给我,说:“我从家里带来的,借给你看。”
我接过来,看到书的第一页写着:送给你作为补偿。同时祝你快乐每一天。
有一种难言的感动涌上心头,我本来就觉得为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孩子而打架是一件可笑的、不值得的事情。她这样做,我倒觉得我对不起玉婷了。因为她才是那场争斗的无辜受害者。我开始像以前那样,冲着她善意地笑了。
就在短短的几分钟,我们恢复了正常的关系。我觉得很多烦恼都是自找的,主要是一个人想太多无谓的东西,想来想去,非但没能把事情想明白,反而把自己弄得更加糊涂了。多愁善感的人大多如此。所以虽然我昨天还被他们追得逃到了树上,并且因为逃课而被老师训斥,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还好,因为我的成绩在全级名列前茅,老师也不好对我痛下杀手。
背后,林岚像炫耀战利品似的拿出一叠情书堆在桌子上,说:“真爽,有这么多草稿纸,以后都不用买草稿纸了。”
我想,最好班主任走过来把你的信给没收掉。我回过头,用轻蔑的眼光扫视着那些信,然后与她的目光相遇。
就在那短短的一刹那,我突然看见了她眼里的哀愁,像是清澈的湖水深处的一团幽暗。她向来都是那么高傲,向来都是那么自信,因为美丽的女孩子一般都自信而且高傲的。她的目光让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一阵莫名的疼痛。我的冷漠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她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呀,我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呢?
我赶忙移开我的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在作业上。可还是忘不了她的目光。她也会有哀愁吗?她不是很讨厌的吗?
(六)
这几天的天气很好,我感到不妙。不然,林岚怎么会变了个样,在一群男生主动跟她搭话时,很生气地说,你们好烦,并叫他们都走开呢?
她像一只猫咪一样安静,乖乖地趴在桌子上看书。课间,她破天荒地给我一本张爱玲的《半生缘》,说:“给你看一下。”
我很诧异,莫非我花了眼?莫非她今天有毛病?揉一揉眼睛,没错,但《半生缘》我已经看过两遍了。
刚好这时班主任在教室门口叫我:“陈喆,你过来一下。”
我对林岚说:“不用了。”然后向教室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已经看过了。不用了。”
“谢谢。”我不知道她听到我的感谢的话没有。
园丁又耐心地教导了我半个小时,我回到座位上,看到她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垂头丧气地把下巴压到桌面上。
和刚才满怀希望、兴高采烈的样子完全不同。
我本想安慰她几句,但是嘴角动了动,话在喉咙就梗住了。要我讲这么温情脉脉的话,我怎么都不大自然。
又一天的中午,教室里没几个人在。我因为还有几章书没有看完,打算看完再去吃饭。背后的林岚竟然也在,若是平时,她早去打饭了。
她小声问我:“这本书你总该没有看过吧?”
我正看得入迷,也没留意人家和我说话,仍旧看我的书。
她把书晃到我眼前。我最讨厌人家故意妨碍我看书了,尤其是在我看得入迷的时候。我一把推开她的手,说:“一边去,别来烦我。”
推开了她的手我才醒过来,忙说:“有什么事吗?”
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没什么了,你忙你的吧。”
我还是盯着书本,说:“有什么说你就尽管说好了,我在听着呢。”
“我想我还是不说了。”
“随你,不说就算了呗。哦。我总算看完书了,我要去吃饭了。”于是我把书一扔进抽屉,就往饭堂走去,头也不回。
(七)
我这次真的是犯了众怒了,虽然我从来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但是,这次我是真的捅了马蜂窝,那些被惹怒了的马蜂都向我寻仇来了。
那天,林岚果然恢复了本性,和以前一样活泼了。这让我放心了许多。她旁边又围了许多男生,她依然是焦点,她依然羞答答却又春风满面地和那些男生胡吹神侃。
我爸在中午的时候找到我,说爷爷病得很厉害,要我一放假马上到市人民医院去看望他。那天是星期五,国家规定中学和小学都是星期五晚上放假的,但我们学校的领导特别关心我们这批祖国未来接班人的成长,要求我们上课上到星期六中午才放假。当然,辛勤的园丁们也从中拿到一些据说是很微薄的补课费。这让我对所谓的素质教育大失所望。
我很想我的爷爷了。从小到大,他最疼我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都要给我留着,每次来学校,除了爸妈给我的钱之外,他都要往我口袋塞钱。我的童年是在爷爷的关怀下度过的。他现在却病重了,我还在学校里面……我整个下午都很焦虑,我在祈祷老天让我爷爷能够很快地康复起来,可是我的右眼在不停地跳,我老担心爷爷会不会因为这病而去世……
我根本没有心思听课。第三节是自习课,第二节课后,又是那几个男生像小鸟一样在叽叽喳喳地嚷嚷了。我心烦意乱,如果我有一枝鸟枪的话,我一定把他们都射下来,然后拿去褒汤。
我听到林岚在说:“过奖了,那篇作文只是我一时心血来潮而乱写的,没有什么水平的。只能说是评委给面子罢了。”
我帮她写作文参加比赛的事,除了我和她之外,没人知道。
这声音怎么这么刺耳的?我回头冲她喊:“你别臭美了!还不是我帮你写的?你们能不能静下来?”
林岚像是被电击了一下,眼神黯淡下来,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脑袋,默不作声,只是看着脚下的地板。
围在她旁边的几个男生,我都知道他们的名字。一个叫焦距,一个叫刘芒,一个叫郭敏,一个叫朱提,一个叫马迪。他们都坐在教室的后排,但是经常跑到前排来和林岚说话。我只是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因为他们是走读生,我也没有兴趣去打听他们的情况。
那几个男生愣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我的嘲笑。他们是有尊严的,特别是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这份尊严显得更加重要。他们也是要面子的,我这样去搅和他们的聊天,一定让他们觉得很没面子。
他们开始捍卫男人的尊严,开始在女孩子面前表现自己的勇敢,开始为挽回自己的颜面而采取行动。
焦距说:“我们说话关你鸟事?犯你哪根毛了?”
我也不是吃素的,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骂人的话也学了一套。我说:“性交的,别像个癞皮狗似的围着一个女人转!想做护花使者?你得知道护花使者通常都得不到花的青睐的。”
林岚显然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她吓得浑身颤抖,说:“不要争了,是我不好……”
但是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刘芒说:“你这龟孙子太嚣张了,不打你是不行的了。”
郭敏也抡起拳头说:“我们就算吵遍天你也管不着!”
我指着他们说:“过敏的,别以为你跟着流氓在一起我就怕你了。”
朱提说:“马迪!我们给点颜色他看看!”
马迪说:“好!”
我说:“尽管放马过来,老子不怕你们!”
焦距首先一拳朝我的鼻子打来,我往右边一闪,刚好迎上了刘芒的拳头。
郭敏、朱提、马迪他们都围了过来。
有好戏看了,同学们男生有的在叫好:“打啊!快打呀!”也有女生在尖叫:“啊!不要打呀!”这时,幸灾乐祸者等待好戏开演,胆小者害怕打斗上演。
我想起我的爷爷,心情悲痛。大吼一声,拿起桌子上的书,往朱提、郭敏他们砸过去。他们一个被打中了脑袋,一个被打中了胸口。
马迪冷不防地靠近我的身体,抱住了我的腰,我使劲地用肘子捶他的头。然后我们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我拼命地挣脱开了,我记得我家乡有一个武师,我跟他学过一些拳脚功夫。
我狠命地操起板凳,要往他们扫过去。这时,我看到人群外面,校长和班主任急匆匆地走过来。赶紧放下凳子。
焦距一看,也发飚了,他说:“兄弟们,抄板凳!”
朱提、马迪、郭敏、刘芒他们迅速地把板凳拿到手中。
“住手!”校长来了,他看到了举着板凳的五个人和在五个人中间瑟瑟发抖的我。我看到校长他们来了,我就害怕得要命。可能要处分我了。
那五个人的手软了,手中的板凳慢慢地放下。班主任拉起了几乎要瘫在地上的我,他扶着我,说:“你们也太过分、太放肆了吧。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怎么回事?”
“是我不好,是我害了陈喆。”林岚突然说话了,她已经泪流满面。
所有人的目光地齐刷刷地望向她。
……
(八)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了学校。
爷爷走了,走得那么仓促,走得那么不舍。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了我,我再也没有爷爷疼我了。当别人说起他的爷爷对他怎么好的时候,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说话的权利了。为什么总是有那么一些人,他们默默地为你付出了许多许多,他们给予你最大的关爱,却不让你有机会去报答他们,哪怕是一点点的报答呢?我突然发觉老天很残忍,世事如此无常。
我在教学楼下的公告栏看到了学校的处分决定:
只因一点小误会,焦距、刘芒、郭敏、朱提、马迪等人对陈喆同学拳脚相向,致使陈喆同学身心受到极大损害,在学校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现决定作出给予焦距、刘芒、郭敏、朱提、马迪五人留校察看半年的处分决定。
平川中学教务处
2000年11月6日
班主任、校长、还有其他的科任老师,都知道我爷爷去世了,于是很同情我。班主任还到我家做家访。因为我一直是全级的优秀学生,我突然遇到这样的事情,让那些平日老责怪我不遵守纪律的老师们,开始在课堂上谈起我的优点来。说我虽然懒惰,虽然不听话,但是很聪明,做事很有方法。本来出现打架事件,打架的双方都要记过处分的,但是这次他们却对我异常宽容。这未免让一些同学感到愤愤不平。但是得知我是因为我爷爷病重而与那五个人发生争执,并且最终我爷爷病逝后,他们由不平转为同情。在学校里面,认识我的人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对我也客客气气的,让我感觉到人类的温情。
我走进教室,不去理会同学们的目光,回到座位,坐了下来。
我觉得脑袋后面有凉风袭来,我突然觉得背后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回头一看,背后的座位已经空了。林岚已经不在了。
肖雄告诉我说,林岚调到另外一个中学去了,那个中学比我们这个学校的档次要低很多。肖雄说我回家的时候,林岚好像很伤心,她不停地说是她对不起你。也许她觉得不好意思再和你见面吧。所以她选择了离开。
本来我对她充满了仇恨的,而如今,她的离去,其实都是因为我啊。想想在整个事件中,她一直都是无能为力地无辜者啊。一个女孩子,怎么面对这么突然和可怕的场面呢?她又怎么面对一个对她恨之入骨的男生呢?或许,离去都是不得已。
我突然充满了愧疚,我不该对一个女生这么冷淡和怨恨的。
玉婷把一封信交给了我,她说,这是林岚让她亲手交给我的。她希望我看了之后能够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我接过来,看到印着牡丹花图案的信封上,娟秀却不失傲气地写着我的名字。信封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和她往日的香水味一样。封口完好无损。
里面的字让我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了,我从不曾为谁的文字这样心痛过,就连最凄美的爱情小说。因为在那里,我是一个局外人,而在这里,我则成了其中的主角。
(九)
陈喆:
你好!应该怎样形容,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呢?那是高一期中考试过后的表彰大会上,校长给你颁发了全级总分第一名和语文、数学单科第一名的奖状。那时你站在领奖台上,充满了自信,那眼神,自信得有些轻浮,你的嘴角带着玩世不恭和人生不过如此的微笑,你的格子衬衫在随风飞扬。你的举手投足都那么傲慢而洒脱,我想,你一定是一个很有个性和特别聪明的人。就是在那时候起,我想,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你。
但你是那么的优秀,认识你的人很多很多,你要去认识的人必定也很多。而我,只是认识你却不被你认识的众多人之中平凡的一个,我的成绩平平,你怎么可能认识我呢?不过,我们还是很有缘分的。你知道吗?当我看到分班的名单时,惊奇地发现你将和我分到同一个班,我的心情是多么的激动!我以前在校报上读过你的文章,文风是那样的冷静而热情,幽默而忧伤。我想你一定是个复杂的人。老天待我真好,居然让我有机会坐在你的后面,我是那么地接近你了。于是我暗下决心,就算不能让你喜欢我,也要让你做我的亲密朋友。
可是我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啊。我把我所有的自认为的优点都找了出来,发现在你面前都是不值一提。我还有什么呢?对,我长得还算可以。我开始努力地打扮自己,买了香水,买了最流行最时尚的服装,还去发廊设计了我认为最好看的发型,我刻意地以最温柔、最美丽的姿态展现在你面前。可是,可是你有没有欣赏过我呢?你对我视而不见,你的言辞像冰刀一样锋利和冷漠。我想,你不欣赏我,总会有人欣赏我的!我怎么说也是一个漂亮女生,我也不缺少追求我的人。我故意与他们打情骂俏,就是为了让你注意到背后有一个我,背后有一个温柔可爱的我!
你总是如此独特,你好像只爱你的书,你只爱你自己,你对所有人都是若即若离的。我想,这或许是你的性格使然吧。但是,你不应该对玉婷这么热情的!她有哪一点比我好的?她没有我漂亮,而且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你怎么可以对她比一般人要好呢?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不,我不能让你喜欢她的!我知道,玉婷是喜欢你的,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我描述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描述你怎么奋不顾身地把她拉住,描述你怎么把自己的衬衫脱下给她披上……我实在是妒嫉地要命!我不怕告诉你,因为这是我的真实感受。她为什么要经常借书给你看?她为什么经常帮你帮东西?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对一个和自己没有什么利益关系的人这么好呢?除了她喜欢上他之外,没有第二种解释的了。我必须阻止她和你发生感情!于是我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告诉好汉,你正打玉婷的主意,并模仿玉婷的笔迹给你写了一封信。我把那封信交到好汉的手里。他果然信以为真,并发誓非打你一顿不可!我当时吓怕了,我只是让他提醒你一下而已,我并不是真的要他打你的啊!你要相信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的!真的!我并不是一个恶毒的女孩子来的,请相信我!
我这样做,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你和玉婷很快就冰释前嫌了。我那天晚上看到玉婷又给了你一本书。我想,只要有了书,你就会高兴的。那我送几本书给你,你应该会和我成为好朋友的吧。于是我第二天立刻到学校旁边的学海书店买了好几本名家的小说,打算送给你。可是当我把张爱玲的《半生缘》送给你的时候,你的口气是如此的冷淡,你只是看了看封面,连接都没有接,就说不要了。而且你好像很害怕似的赶紧走开!我的热情全被你的冷水泼了!但我仍然不死心,于是我又一次把书拿到你的面前,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的好意。可是那次你不但没有接,你连看都没有看就推开了我的手!我从来没有这么主动地想要并且真的对一个人这么好过!但我万万没想到,迎接我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玉婷送书给你,你就很愉快地接受,而我你就拒之门外?为什么?!!!
我终于死心了。我想,既然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我,无论如何也是讨厌我的话,我就不去白费心机了。我有很多男孩子喜欢的,我在他们的恭维中感到满足和快乐。你知道吗?我在他们心目中,就算女神一样尊贵,像天使一样活泼的。当他们赞叹我的写作能力并提到那篇获奖的小说时,我怎么能撕破脸皮说这是你帮我写的?我一样有面子,一样有尊严的啊。
我恨你,陈喆!我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去恨一个人。原来恨一个人可以恨得这么深的,深入了我的骨髓,原来恨一个人的时候,自己的心也跟着痛起来的。就在你回头说那文章是你写的,而我只是一个欺世盗名的虚荣女子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希望都成泡沫了。我除了恨你还是恨你。
但是,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可以发誓,我并不是要他们和你打架的!我真的很害怕看到那么暴力的场面,我长这么大,除了电视和电视上看到打斗场面外,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恐怖的场面的!你知道吗?在我恨你恨得要命的时候,却不愿意你受到任何伤害!他们的拳头打在你的身上,我的心就疼一下;你的拳头打在他们的身上,我的心就有一种痛快的感觉。
如果我知道你是因为你爷爷病重而心情烦躁的话,我绝不会和他们废话的,我一定会做个安静的女孩子的!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是个文静的乖女孩的。一切都是我的错!唉,我真是罪孽沉重!
听说你爷爷去世了,我真的好难过。因为我想到你一定非常伤心。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我还有什么颜面面对你?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所以我只有选择离开,远远地离开这里。哦,对了,我给你买的那几本书,我都放在你的抽屉里了。它们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我其实很舍不得离开的,因为这里不仅有我亲爱的同学,我家离这里也很近,这所学校也是我们市里最好的学校,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你在这里。虽然你对我不理不睬的,但是,一看到你,我就满心欢喜。可我在平川中学呆不下去了,所有的人包括老师都以为你们是为了我而大打出手的。其实人生中会许多误会和遗憾,是永远也无法消除和弥补的了。为我的无知和过错道歉。我不怪你,也不恨你,真的,能遇上你我就已经觉得很荣幸了,能与你有一段故事,并让你记住我,这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永远祝福你,愿你一生幸福快乐!
林岚
2000年11月8日
我的手抖了起来,指甲在信纸上划下了深深的印痕。我的眼睛模糊起来,有几滴泪悄然从眼角流出。我很快地用拇指拭去。我打开抽屉,看到里面放着一本《半生缘》、一本《周国平文集》、一本《鲁迅文集》,都是我喜欢的书。
我很平静转过头去,想要向玉婷询问林岚的具体地址,但是嘴角动了动,话便梗在了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