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海去
机场的人群熙攘鱼贯而出,我掂着脚四周顾盼生怕漏掉某个正令我此刻心跳无比絮乱的身影。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来不及平伏我仓促呼吸,丹海心的声音却不期而至。
“让你久等了哦,抱歉!”
“没事,我也是刚到不久而已。我们走吧。”
大学相恋四年,一毕业就分手。作为初恋的前女友,阔别五年深居海外的丹海心,据说是随了到广州谈生意的未婚夫而重返故都。她的家人在她毕业那年也移民到了美洲的那个小镇,生活颇为卓越安逸。
岁月是把杀猪刀。然而它永远不是个公平的侩子手,在它无情为我留下沧桑的眼角鱼尾纹和依旧贫寒的生涯时,丹海心却越发青春靓丽英气逼人,一身珠光宝气的品牌更是衬得她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我有点迟疑地低头看看自己寒暄的旧邦威,“你……怎么一个人来的?”
“噢,艾力克过几天才到,在此之前只能麻烦你咯!”似乎为了解释什么,她马上补充说,“毕竟很久没回来了,难得有空的熟人就你了,所以你不介意的话,就收留我几天吧!”
熟悉的音容笑貌。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呢抑或根本是我的过分敏感。她越是率性而行不以为意,我心中的酸涩越发泛滥成灾,仿佛被用力摇晃过的啤酒瓶,那些看似虚无却真切存在的泡沫就不可遏制地席卷而来,把我伪装的坚强涂抹得面目全非。
我们一前一后打的到了郊区的一个小公寓里。丹海心坚决不入住旅馆酒店,反而毫不避嫌要跟我挤一间几十平方的小套间。“毕竟有个照应,而且郊区的风景还不错,空气也清新。”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在房东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帮她收拾着行当。
时值初秋,仲夜微凉。我有点失眠,只好到天台抽支烟解解闷。没想到她老早就倚在落地窗边一个人喝着闷酒。月光清冷,她娇俏精致的面容此刻显得迷离魅惑。一瞬间那个熟悉的背影又偷偷溜过我的脑海。记得与她的邂逅,同样是一个微微惆怅的夜晚,失恋的她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孤影独酌,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幸好我适逢结束晚自习路过,把坐在栏杆边摇摇欲坠的她从生死门关一把拉回到现实世界。这么一回生二回熟,事情顺理成章平白无奇地演绎了圆满结局,她成为了我的初恋,也是大学四年唯一的正牌女友,即使于她我从不得悉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孰重孰轻。“只要是我喜欢的,我一辈子也不会放手。”她经常小鸟依人赖在我的怀中,说着甜而不腻的山盟海誓。久而远之,在我心中,爱情变得仿佛理所当然青春常驻。我坚信着那些毕业就失恋的传闻会被我们幸福美满的真爱所攻克崩溃。
事实证明,我真的太“二”了。舍友经常语重心长地对我殷切引导,不要以为找了个外语系系花就像捡到了宝,要想想在她心中你究竟是个宝还是根草。估计她玩过的男人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呢!在大学里尤其是这种身家显赫的大小姐,简直比妖精还厉害!我往往嗤之以鼻: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谈自己的恋爱,让别人羡慕嫉妒恨去吧!
丹海心回过头,看到我,一脸歉意。“这么晚了,你还没睡麽?是不是我吵醒你啦?”
“没事,习惯性失眠罢了。倒是你,是不是觉得住不惯?早跟你说过我这破房子......”
“呵呵,你误会了。我一时没适应这时差,所以睡不着。你要不要陪我聊聊?”
触景生情似乎是人类的本能。我承认我无法泰然面对曾经让我笃信爱情而又狠狠毁人美梦的初恋情人。我又想起过往的丝丝缕缕:第一次笨拙的接吻。第一次逃课去看五月天的演唱会。第一次两个人度过了一直是我孤单消磨的情人节……记得情人节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她在我耳边温柔喃唔。“我最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最喜欢的人一起看一次海。”
后来的故事,在我心中划上了不可挽救的伤痕。当我花了两个月的积蓄,订好了去海南的机票,准备在大四她的生日到来前给她一个惊喜时,她却抢先给了我一个惊愕。当时的历历往昔,就连一个表情一声嘶吼如此的细枝末节我也经久难忘。我却不愿详细谈及,仿佛久置的瘤任凭其兴风作浪。没想到时间根本治愈不了所谓的心伤,因为对方是丹海心,我曾经或至今仍深爱的初恋。
“好久不见了,最近你过得怎样?”见我出神,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赶紧稍稍冷静,试图以同样的淡然接受我仅仅是她“普通朋友之一”的身份这一事实。
“还能怎样?马马虎虎的,现在在给一杂志社打工,写点烂文字糊弄糊弄混口饭。不然怎么这么闲呢?你呢?”此时此刻我依然抱着最终的可怜的幻想。我狠狠地祈祷着她能说出一点抱怨的话句,来彰显我曾经存在的价值。很明显,一切根本是我妄自尊大的乞怜。“我也不怎么样啦,不过美洲那个小镇的确挺好玩的,虽然刚过去那会儿有点不习惯。”
“哦,是么?那就好。……听说……你明年情人节结婚?”
“嗯,都二十七八了,趁还未人老珠黄,早点安家乐业也好。”
一股名为悲伤的洪涛把我苟延残喘的陆地完全噬没。我绝望地放开手中最后一块朽木,湮没于汹涌的漩涡里。尽管如此我却不能泄露我的心痛。我发誓,自从她用一条只有“分手吧”三个冷冰冰的字符连标点都省略了的短信打发了我苦心经营了四年甚至毕生的感情后,我不再为她动情分毫。可惜事实证明她再次在恋爱兵法中比我胜算几筹,当她早已华丽地抽身离去,投奔于更光明幸福的未来时,我却只能困兽于仓夷破敝的过去中做个苦命的弗弗西斯。
“你会来的吧?”
“......什么?”
“你看,你又发呆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老样子?我是说,我的婚礼你会来吗?”秋风飒飒,窗囹上的贝壳风铃唱起清脆的歌。
“会的。”我想,如果心会下雨,那我的心现在一定滂沱瓢泼。
不知不觉我们竟聊到天明。她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一如从前。“你看,我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待会儿出去走走,顺便弄点吃的回来。这段时间基本都是泡面度日呢,呵呵!”
“泡面对身体多不好!你赶紧找个女孩给你做饭吧,像你这么优秀的男生还落单,哪像话呢?”
“……”
“噢,对了,明天你有空吗?想拜托你一件事。”似乎察觉自己略有失言,她羞涩地低下了头,右脚尖不由自主地轻敲地板。一如既往的小动作,却不时张牙舞爪地挑战着我忍耐回忆的极限。
“明天周末,一般都比较闲。说吧,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的。就是......”,她犹豫片刻,接着说,“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陪我去看海吗?”
我觉得我快疯了。什么老死不相往来,什么从此一刀两段。眼前的发展,仿佛一个诱人而又危险的局,明知道可能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我却心甘情愿去闯荡。对,豪赌,用我隐晦的复燃的一线希冀和奢望,就算于剧终的来临,我不过再次沦为可笑的布景。
火车轰隆辗过胸腔。一路上我迷梦重重坐立不安,似在酝酿一场盛大的阴谋。丹海心却自始至终从容自若地拿捏着我们彼此的距离,不多不少,亲而不密。
我们的目的地是邻省一个不知名的海。一来时间充裕,二来避开了人群的嘈杂。“没想到你还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海风轻轻吹,沙滩软而滑。游客不多,有三两当地的小孩,追逐着放风筝。
“是啊,这么多年,很多事情其实无从改变。”她低声应与,我却唐突缄默。我们就这样沉默地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爬上了最高的一块礁石眺望着广垠蔚蓝的海澜。涛澜似帛,飞鸥霰翱,海天一线,良辰美景。
“果然大海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宝藏呢!从小到大,每当我感到烦恼沮丧的时候,就会到离家不远的海边大叫,然后一切不快乐都烟消云散了!”我静静地伫立,倾听她温柔的诉说。
我把这一天定义为我生命中的纪念日。直到久远的将来,直到世界沦陷宇宙湮没,直到某些被称作真相的匕首轻而易举刺矬心中藏匿的伤痕。
几天后,丹海心的未婚夫抵达了广州。我接到一份颇为繁重的工作任务,只好匆匆话别。临别前,她送我一本装满她这几年来拍下的海之相册。
“或许我拍得不是很专业,但我相信只要有海存在的地方,就会存在快乐吧。”
“谢谢你给我一个美好的旅途。”
“保重。”
几天后,我辞去工作,离开那个承载了太多悲喜回忆的城市。我决定把余生托付给一个临海之城。在那之前,我宿醉了一番。在陪丹海心看海的那天,听完她口中大段大段的述说后,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困扰了我一下——
我想回到过去。回到五年前分手的那一刻,把曾经的懦弱愚笨坐以待毙的那个“我”杀死,然后要么和丹海心一起私奔,要么用超乎世俗的真爱去抗议她独断专横的父母逼她移民外籍的决定。
然而最终我只是扼杀了这个理智又癫狂的主意。不是因为承认时光倒退根本是天方夜谭,而是明白了无论怎样披荆砍棘勇往直前,结果终究是命中注定:我和丹海心,始终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我给不了她现在这些耀眼的幸福,这些即使你百般鄙视却无法挣脱的生存基础。
毕竟这是现实生活,不是小说童话,充满戏剧化的奇迹。就算这是一个狗血白烂的剧本,或许我只是不幸地成为了衬托王子的路人甲,无论过程如何璀璨悲情,不属于你的始终无法企及。生活的真相,就是活在当下,安分守己地面对每一个看似不公的变故,谨循命运的法则,哭笑也罢悲喜也罢,终归坂归虚无尘土,了无牵挂。
不过,不管在我的人设中,我究竟是作为一堆可怜的炮灰呢,还是一个侥幸得福的青蛙,这些早已无关紧要。关键是至少我已经能够豁达地给予她最真挚的祝福,那个我曾经深爱却伤我最深的人。于己于彼,都是最好的福祉。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同最喜欢的人,一起看一次海。”
“那天我终于梦想成真,所以无论彼此结局为何,我都不再介怀,因为那都是上帝最诚挚的馈赠。”
她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