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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朗照

树上的叶子脱尽了,凌乱的散落在地上。一阵凉风吹起,地上的叶子又被卷飞起来,在灰白的月色中舞动着,像一只只黑色的幽灵。风停后,它们飘落在尘封已久的地窖上;堆在上面,密匝匝,封住了口。月光投射在地窖上,显出一片灰冷冷的白——这个地窖,或许从这个深秋的夜晚,永远的宁静了。

——十四年来,没有人知道地窖的事,只有她!

这一夜,她辗转难眠,想了很多。她掀开被子,披上一件上衣,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窗边的藤椅上,靠窗端坐着。月亮正挂在天边,她凝视窗外,心里似乎放下一块石头;这一刻,她感到这十四年来从没有过的轻松!

月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她瘦黄的脸上;岁月刻过的脸,在冷白的月光中像是泼了一层风霜。她才四十来岁,头上却添了不少银白色的发丝。她身子削瘦不堪,远不如从前身壮力猛了。受岁月挤压,她的眼睛深深地陷进去。这些年来,她苍老了不少。忽然,她气一抽,猛烈咳了一下;她连忙用手绢捂着嘴,摊开手绢,发现咳出了一痰血。

挨到这年头,她身子越来越虚弱,什么病都出来了。然而,此刻她显得很平静,因为无论怎样,今晚是自己一生中最后的一晚,所有精神上的折磨,肉体上的痛苦对她都显得无所谓了!

她静坐在窗边,舒缓了一口气,过去种种支离破碎的回忆又在她的脑海慢慢地缝合,十四年前到十四年后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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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的那一晚,月光像今夜一样冷清,圆圆的挂在天的一角,照着幽静的空山,照着山下沉睡的大寨。——此时她正想着她的儿子,杰儿。

清早的时候,老校长从山脚下的大寨爬到半山腰,大汗淋漓,一进门,气也顾不得喘就激动地说:

  “阿祥嫂,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老校长已年逾五十,平头短发,头发有点花白,戴着一对圆框老花镜,矮个子,但身体还算硬朗。老校长一面喘气,一面擦脸颊上汗珠同时又一面说话。于是,她连忙搬来一张凳子让老校长坐下。她一边倒茶,一边说:

“校长,您老人家先歇一下,喘过气再说,不急不急!”说完罢不慌不忙地把茶递给老校长。老校长接过茶,咽了一下口水,来得及说客套的谢谢,直奔主题:

“今早我刚从信箱拿到一个信封,里面有100元现金,还有一封信,说是资助你家杰儿读书的。这信是县城里的一位慈善的老翁寄来的,说很想见见你家杰儿,并说让我带他去!”

她一听,惊喜得一下子握住校长的手,眼泪掉下来。

“真的吗?我真不敢相信,在这样僻远的地方还会有人知道咱们家并资助杰儿。”

“是呀,我帮你家杰儿向上级申请资助的事都还没批,想不到此时有人来资助。”

杰儿七岁,刚上学前班,丈夫刚离世半年,家徒四壁。杰儿每到上学的时候,学费就成最头痛的问题,幸好老校长热心肠,杰儿才能先上学,学费可以迟一点再缴。现在校长爬半山也来告诉这个好消息,他真是一个大好人。

校长喝了一口茶,看着她,等待着答复。

她思考片刻,问:

  “那位善长仁翁什么时候要见杰儿?”

“今晚。”

“那么急!”

“我也觉得太急了。他说要离开一段时间,所以想早一点见见杰儿。不过想到别人一片热心,我们就不要辜负和怠慢了!”

她点了点头。

“这也是。那和就麻烦校长您老了。”

校长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信封,双手递给她。

“这是给你的,里面有100元现金。”

她接过,打开来看,信很短,大概内容像校长说的,但是字迹似曾相识。她没多想,又从信封里把100元现金抽出来,递给校长。

“校长,这里您就从中拿出一点做去县城的车费和吃饭的费用吧,剩下的就缴杰儿的学费,还有不够的等我迟点再缴吧!”

校长又点了点头,把茶喝完,从凳子上起来。

“好,杰儿还在学校,我回去安排一下!”

校长把信封放进口袋,出门下山回校了。

她送校长出了门,看他下山,直到他的背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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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月光悬在半空,照在空山上,显得格外清冷。窗外,秋风刷得叶子沙沙作响,窗户也被吹得咯吱地响。

她躺在床上,没有入眠。她在想,外面那么大的风,天气那么凉,我怎么不让老校长带多点件衣服给杰儿。真害怕杰儿会冷着。不过,他去见的是一位善长人翁,那老人家应该不会让他着凉吧,而且咱家杰儿聪明乖巧,应该很讨那老人家喜欢的。

 

她想着,突然,窗子跳进一个黑影。她大吃一惊,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大呼:

“谁?”

那黑影站在那里,发出奸险的笑声。

“这么快就忘了我呀!你欠我的钱还没换,现在又让我身败名列,逼着我逃离这个村,今天我要你偿还我!”

“啊!……你是杨六!你……你不是逃了吗?你这混蛋,还敢回来!救命……”

她正想大喊救命,杨六就扑过来,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按到在床上。她拼命把杨六推开,说实话,她的力气挺大,真把杨六推翻了身。她又喊了一声救命,可是没用,她家离大寨太远了,一声两声救命外面根本听不到。杨六翻过来,又扑倒她,扯破了她的衣服。

她奋力挣扎,忽然她的手碰到床边的柜子的一把剪刀,她握住剪刀,像疯了一样在杨六背部一连扎了几下,杨六痛苦地叫了一声,放开了她,翻过身,她顺手把他推到。

朦胧中,她看到杨六站起来,身影摇晃几下,倒在地上,动弹了几下就停了。

她一下子从疯狂中唤醒过来了,扔掉剪刀,跑过去,摸摸杨六的呼吸,她惊住了

——杨六死了,她杀了人!

她惊慌失措,身子一下子软下来,摊在地板上,像簸箕一样,靠在床脚边,扯破的衣服还在敞开,头发凌乱,剪刀扔在一旁。她抱着头,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

——他杀了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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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悄悄来到了窗边,洒进来,杨六和血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她平静下来了,抬起头,心里仍然感到有点害怕。这一切像一个噩梦,却又是真实的。

——明天去自首,或许能减轻刑罚。

——可是,杰儿,他还没回来,我的孩子,他怎么办?谁来照顾他?

她想了良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先毁尸灭迹,等把孩子养大成人了,再自首!

她打开了灯,用沾血的床单密密实实的包住杨六的躯体,连同杀过人的剪刀,自己被扯破的衣服,全部拖到屋后的院子,扔进地窖里,接着又连夜去挑猪粪,垃圾,茅坑里的粪渣去掩埋地窖,把杨六埋在低下,防止以后发臭给发现了。她觉得不安全,又用厚重的石板开始地窖的口,用秸秆铺上。

为了毁灭所有的证据,她一直忙到月亮到了山边,快要下去。

她很疲惫,好想睡,可是,事情刚发生,哪里睡得着!她担心终有一天别人会发现,他担心杨六某一天会回来……她不敢去多想,可是又不得不想!痛苦像一条条毒蛇爬满了她的心坎,一口口咬着她。

快要冬天的缘故,天很难亮,月亮死赖着迟迟不肯下山。她只好服了一片安眠药,然后昏昏地睡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岗,但是杰儿还没回来。除了新换的床单,好像一切如旧,昨晚只是一场噩梦而已!——至于屋后院子的地窖,被弃置多年,没人去过,已经很荒凉了,乱脏脏的,落叶都堆满地。

 

 

校长领着杰儿从县城回来了。一进门就咋咋的叹。

“唉!瞎跑一天,县城根本就没信里所说的地方,这年头的人真无聊,居然给钱去弄恶作剧”

说完,老校长把昨天的信递给她。

“你看看,什么‘来福巷’,我问过很多人,根本就没这个地方”

她接过来,定睛一看——字迹!她吃了一惊,信纸从手中脱落。

校长见她那么慌,忙问发生什么事。她又立刻镇定过来,弯腰把信纸捡起来,马上恢复平静说,“没事儿——这封信应该是恶作剧!”

不过她不想校长再理此事,就说:

“算了吧,如果他有心支持杰儿,他应该会继续来找我们的。”

说到“找我们”,她觉得说了忌讳的话,颈脖子感到一阵寒栗掠过。

校长没注意她的反应,既觉得生气,又觉得可惜。于是又摇头,又叹气,安慰她说:

“这孩子聪明,这次算了吧,我努力帮他吧!”

他摸摸杰儿的头,然后把目光投向她,眼里充满了慈爱:

“赵医生人好,可惜走得太早,留下你两母子,你一个人不容易呀!”

她原本还在恐惧中的,但当看到老校长的目光时,那种恐惧被消融了。她似乎感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与自己无亲无故的老校长,而是自己的亲父亲,一位充满慈爱的父亲。

她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了。“啪”一声跪在地上,说:

“校长尽心尽力为我两母子,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您老人家?”

老校长连把她扶起,她紧握着老校长的手,泪花从眼眶里掉下来。她突然发现校长的手像枯竹一样瘦,皮肤又黄又皱。可是却很温暖。

“我只是尽一点力吧了!而且也没有真正为你两母子做过什么。赵医生生前对我也很好,我现在只是想为他做回一点小事吧了。“

老校长松开一只手,摸摸杰儿的头,看着她说:

“你努力把孩子养成人,你就有盼头了!”

她含着泪点了点头。

她想留老校长吃饭,以表谢意。但是老校长推迟,他说自己离开学校一晚,还有很多事情要弄。挽留不住,她只好送校长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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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孩子睡熟了。窗外一片冷白,落尽叶子的树只有干枯的枝丫,在冷清的月光中像一只只张着利爪的索命鬼。风吹得窗咯咯响。她却辗转难眠,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担心昨晚的事迟早会让人知道;她又担心杨六回来索命,尽管她不太相信鬼神,但此刻心里始终有点害怕;……她想了很多,无法入眠。昨晚的情景又一幕幕的浮现在脑海里。

一连几晚,她都被煎熬到天亮。白天的时候,头总是又痛又困。

终于有一晚,她忍受不住了,想到了自杀,一了百了,冲动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来到柜台边,打开抽屉,拿出了一瓶安眠药——她想服安眠药自杀!

她拧开盖子,把大半瓶药倒在手掌上,她知道,这些足够她长眠了。她又倒了一杯水,准备把药吃下,要刚到嘴边,房里突然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她吃了一惊!突然想到昨晚儿子和老校长一起在外面住宿了一晚,着凉了。她放下了药,点了灯,看看床上的儿子。她看到,杰儿表情显得有点痛苦,微声呻吟着,嘴里叫着“妈妈,妈妈……”她跨几步,来到床边,一边安抚孩子“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一边摸儿子额头。她吃了一惊。杰儿额头很烫,以她给人诊病的经验,她知道儿子发烧了。

 

她毕竟曾是个小小的赤脚医生,所以她并不慌张。可是由于没药,她只好用一些传统的方法给孩子先降温,然后把孩子背下山,去找大寨那间诊所。

一般情况下,她都不愿到那间诊所去看病。因为那诊所和她有过节。

在此诊所之前,整个大寨就只得一间诊所,就是她丈夫开的。她丈夫是个医生,医术医德都为人称赞,大家都愿意找他看病。可是自己半年前在车祸中不幸去世了,诊所留给自己。

而自己嫁给丈夫后,做丈夫助手有五六年了,打针、吊药水都会了,不仅如此,看感冒发烧那些小儿科都基本会开药,只是有些比较困难的病只略懂一二。

她坚强接过丈夫的诊所,自己继续给人看病。毕竟医术不如丈夫,所以诊所变得冷淡,别人来看病不如从前。她从小诊所得到的收入不多,只能减轻生活开支的一小部分。她还得要靠种菜卖来维持生活。所以有人来看病时就给别人看病,没人来看病时就弄自己的菜园。

可是,丈夫去世后不久,村长跑来告诉自己说,上级下了命令,为了改革农村医疗,每个村必须有一间正规诊所,并鼓励医生下乡驻守诊所,但凡是农村不合格的诊所要一律关闭,但是没牌照但有医术的赤脚医生可以考医生执照。不仅如此,考得执照的赤脚医生能成为正牌医生,并能得到政府支持。政府可以为其增加设备,如购买药物。

她觉得是个好机会,于是就让村长帮忙,向上面反映自己的情况,自己应付备考。村长笑吟吟答应了,但是很久没有通知。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大寨开了一间新诊所,她才了解到原来村长把他的外甥拉上来了。她很气愤,跑到村长家去问,结果村长用了一大推理由来搪塞她。

她不能成为正牌医生,诊所就不能继续开下去。

一天,村长屁颠屁颠爬上半山腰。恰逢那时她才菜地,村长见了,笑吟吟的,眼睛半眯,一看就来者不善。

果然不出所料,村长一见面就说:“真的不好意思,阿祥嫂,你的诊所不能开了,因为上级来检查,一旦发现,不仅没收药物,还要罚款。”

村长点了支烟,抽了一口,挺着肥满的肚子,夹着烟,等待着回话。

“好的!”她瞥了村长一眼。

“我知道你一个寡妇生活不容易,但是上级的规定也是要遵守的。”

她清楚村长的为人,“嗯”地敷衍了一声。

村长又大大抽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菜地上,用脚拧了拧。

“既然诊所的药物都不能用了,也不能退货,你就把它卖给大寨新诊所的刘大夫吧!”

她听了,停住了。

他果然是个趁火打劫的人,真阴险!然而,她却真没有考虑过怎么处理药品的事,她本想留着偷偷给人看病使用,但要是不卖,这个村长要是暗中揭发,说自己私自开诊所,这样自己不但要被没收药品,还要罚款。

想到这里,她只好冷冷地说,

“好吧!”

“好,改天你跟刘医生聊聊,聊好价钱你就卖给他”

村长笑吟吟,眼里流露出得意。

后来药品卖了,却是被压低价卖出,甚至亏本。但她没有办法,因为药品毕竟不是一般商品,不是人人要得的,也不能长期保存,诊所不要,就难找到买家。她只留了一些能保存长久一点的,实用的,如安眠药。

诊所破产,却欠了一堆债。除了生活开支,孩子上学费用,她把丈夫生前的积蓄和卖药品的钱都大部分还债,可是还不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向杨六借钱,最后发生了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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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到了诊所。

敲门,没有人回应。再敲,结果还是没有人回应。她砰砰连续敲门,终于有人回应了!

诊所的门咯吱地开了,开门的就是刘医生。他蓬头垢面,揉了揉眼,定睛一看,感到十分意外。

——怎么会是阿祥嫂?她一向不来这看病,今晚竟来了,心中不免有点惊讶。

他连忙把她扶着进了诊所,让她的儿子躺在床上。

她瞥了他一眼,说:

“三更半夜,我本来不想麻烦你的,只是我没有退烧药水,你这里离我家最近,便来找你替我杰儿看病!”她其实心里对刘医生还是有点反感。

这些不冷不热的话让刘医生这个小伙子心里有点难受,其实他也知道他介入这村做医生有点愧对她,而且她丈夫曾是个为人称道的好医生,她也会一点医术,自己可能稍好一点,不过别人先入为主,自己是后来居上。

他就是做他舅舅的村长介绍来的。

他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厉害,但知道她跟她丈夫行医五年,多多少少比自己积累多经验,所以她的语言虽然像带刺,不冷不热,可他还是对她有点尊敬。

他倒了一杯茶,递给她,然后从桌面盒子拿出探热针给她,客气地说:

“先给孩子探一下热,我到里面洗一下脸,你稍等!”

她接过探热针,解开杰儿衣扣,把探热针夹在他的腋下,然后又帮杰儿擦了擦黄豆大的冷汗。

刘医生出来了,她戴上眼镜,披上白衣,跟医院的一样,有模有样的。

在她面前,他似乎显得很谨慎,一切都按照以前在卫校学的套路来给杰儿看病。测体温,摸脉,看看眼睛,然后写病理开药,直到给杰儿打了点滴。来来回回不到十五分钟。

杰儿在吊糖。她守在旁边,没有说话,看着杰儿看得发呆。

刘医生就开始和主动和她攀谈,起初她还是冷冷回答,后来又慢慢开始主动问话。这时她才理解到他其实也是落魄的学医之人,不像他舅舅那样奸诈,不过许多东西都是他舅舅的主意,他许多都听他舅父的,毕竟这份差事由舅父帮忙得来,自己也不是本村人。

这个小伙子缺乏主见,经验也不足,于是她便告诉他很多,不过至于医技方面,她没有说很多,因为人家毕竟在卫校学过,自己跟丈夫学到一点点,所以对比起来,谁高谁低还不知道。不过这小伙子除有点死板之外,也颇谦虚,所以她有时谈到某种病时,也会谈谈怎么治。

屋外很晴朗,繁星点点,像一盏盏小天灯。但是很凉,毕竟是深秋!

杰儿退烧了,她要回去,刘医生目送她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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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她很感慨。尤其刘医生对她的敬重和同情,让她很惭愧。村长可恨,自己何尝不可恨呢?自己是个杀过人的凶手!于是她一想到此,就觉得自己还有事情没做,于是加快脚步回家。

杰儿趴在她背上睡着了,她感到杰儿的体温。她觉得两母子相依为命的那种温暖是多么幸福,她越想越多,她一直把杰儿当做她生命的全部!而杰儿也离不开她——像今晚,如果自己不在他身边,杰儿会怎样呢?

她在矛盾之中,如果不自杀,又日日夜夜担心,日也害怕,内心痛苦,每晚睡不着;如果自首,杰儿变成孤儿,没人理会,而且有一个杀人母亲,给他蒙了一层心里阴影……渐渐的,她觉得现在死去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她决下心来,尽管痛苦,等把孩子抚养成人再偿命也不迟。

她终于放下了暂时的轻生的念头,可是周围的一切在她心头又变得恐怖起来了。月光下,凉风吹,落叶簌簌,林子忽明忽暗,路边的树丫真像索命鬼,伸着锋利的爪子。她疾步回家。

回到家里,月亮又已经挂在窗边。她怕睡不着,只好服下一片安眠药,然后昏昏的睡了。

 

一段时间过去了,一切慢慢平静下来。不过她还会偶尔想到杨六的事。

杨六是从山东来的外来汉,来到本村做建筑,定居了两年。他在村里一直以来还算安分,丈夫生前给他看过病,他也因此而认识了丈夫。

后来丈夫死后,杨六偶尔路过看看自己,还常说一些安慰同情的话。知道诊所倒闭,她差别人一堆债,他爽快答应借给她一万元。

此后杨六更是常来她家,尽管没有什么事。

有一次,她在大寨听到一群妇女在议论纷纷。那些妇女一看到她,就捂着嘴“噗嗤”地笑,很明显,那是一种嘲笑。

“丈夫尸骨没寒,又做出这种勾当,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丈夫!”

她跑上来,还不知什么回事地问;

“发生什么事?”

那些人看到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认为她装不知道,没有回答,只是用鄙夷的目光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散开了。

事情在村里开始传起来,她才知道原来村里人看到杨六经常来她家,怀疑杨六和她有暧昧的关系。她百口莫辩,她能怎么样呢?心里满是委屈的苦水。

这天,杨六来了,还提了一捆猪肉。

像往常一样,她客气地接待了他。

她感到很为难,想开口又不好意思。后来她还是开口了:

“你应该听到村里的谣言了吧。”

杨六阴笑阴笑地点了点头,显得毫不在意,

“她们怎么说,随她们,嘴巴在她们哪里。”

“不过你一个寡妇,也该找回一个男人。”说完,目光不怀好意看着她。

她脸感到一阵热,她知道杨六什么意思。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只希望含辛茹苦把孩子抚养成人,不想再改嫁。

她沉思一会,抬起头,目光和杨六的相碰,她发现,杨六正死死盯着她,眼里全是邪恶!她感到杨六想立刻占有她的感觉。她发现杨六好像成为另一个人。

她从没感到这么可怕。

她说:“自从丈夫走后,我不再也不打算改嫁。只想含辛茹苦养大孩子!”

“现在我丈夫走不够一个月,我实在不想惹那么多闲言闲语,所以你以后要是没事,就少一点来吧!你帮助我那么多,我实在很感激!”

杨六听了,觉得好像被泼了冷水。他站起来,咬了咬嘴唇,脸上的肉扭动着。

“你好哇!我借了那么多钱给你,还那么照顾你,你居然叫我以后来少找你!你咋就不认人。”

他语气暴躁,完全是另一个人。他的真正面目露出来了!

“你的钱我以后会还给你,你不是说可以宽限我期限吗?”

“等你还,你什么时候还得起?”

她愣着,只是觉得他的眼光很可怕。

这时,儿子跑进来,放学回来,说肚子饿了。他看到杨六怒气冲冲,看看母亲,然后眼睛一眨眨看着他们。

“妈妈现在去做饭,你先玩一会!”

杨六也没说什么,瞥了杰儿一眼,也不敢怎样。一脸晦气地走了。

杨六听到她说不肯改嫁,表明立场,知道自己再献殷勤,也是徒劳无功,可是他不甘心,也不愿意吃亏。其实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他就对她起了歹心。他有时候会偷偷地看她几眼,色迷迷地,只是她一直没发现,况且,当时她丈夫还在世,他不敢做得太出格。她丈夫死了以后,他觉得有机可乘,想要得到她,于是装作好人,大献殷勤。

杨六回去以后,还在琢磨这些事情。

过了几天,杨六又来找她,说有急事等钱用,要向她要回钱。然而,她哪里能拿得出来。于是杨六趁火打劫,不要脸地开出了一个条件,和他做出轨的事情。她听了,当场就给杨六一个耳光,还大骂他流氓。

“我流氓又怎样,你要还钱天经地义!我后天来拿,你自己看着办。”

杨六吃了闭门羹,灰溜溜掉头就走。

她切切底底地看清了杨六真面目,他是如此虚伪,处心积累。她硬下头皮,去找朋友,找亲戚借,好不容易借到两千块,可是还不够。

几天过去了,一天傍晚,她在林子小路上碰见到杨六。她刚好去借钱回来。杨六见到她,阴笑地说:

“该还我钱了吧。”

“可以,可是还不够!你在容我几天,我现在已经凑够一半了。”说完就想走。

谁知道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按到在路边的草堆里,扯她的衣服。

她立马反抗,一边推开他一边骂:

“流氓!你要干吗?救命呀!救命呀……”

刚好大寨一群村妇从地里干活回来,她们都是扛着锄头,挂着镰刀等农具,一听到草堆有人喊救命,立刻冲过来。

她们老远看到草推里有两个人在搏斗,就大喊:住手!大家举起锄头,拿起镰刀,冲了过去。杨六转过身,看到她们来势汹汹,连滚带爬的跑了起来,跑到林子里消失了。大家没去追,但是大家清楚看到,那是杨六!

大家把阿祥嫂扶起来,为她拉好衣服。阿祥嫂哭着,大骂杨六流氓,!大家问起缘由,她把事情起因告诉了她们。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当初大家误会她与杨六有暧昧关系,现在总算明白真相。她们安慰和同情她,并说回去告诉村长,把杨六赶出去。

杨六知道自己在村子也站不住脚了,立马跑回家,随便收拾好衣服,跑到村长那里,说自己有急事老回家,并且永远不回来了,至于留下其他东西,让村长看着办就是了。

村长也没怀疑什么,反正他说永远不回来也好,他留下的很多东西都充公就可以。村长还好意让他放心走。后来才知道他是干了亏心事才走,省得自己赶。

杨六走了,她的生活平静了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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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发生的一切和十四年后的经历像电影在她脑海过了一遍。

她提起笔,在抽屉找到了一张信笺,简单的写下了一段话。

 

杰儿:

妈妈要走了,虽然不舍得,可是人总要走的。你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工作,可以独立了,妈妈也走得放心了。走之前,妈妈有许多事跟你说,但是不可能全说,我只能尽量告诉你。

妈妈虽然才四十来岁,但是却受着不少苦,妈妈一直备受着煎熬,多少个日日夜夜,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妈妈现在身体越来越弱,估计是这些年来过于操劳,咳嗽都咳出血,还有其他病都出来了,你刚找到工作,但又要回来照顾我,我现在走了,也减轻你的负担。此外我要走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偿杨六的命。我想过自首,却害怕会对你的声誉造成影响,所以我选择悄无声息地走。这十四年来,我也不信如此幸运,杨六的事居然从此没人过问,我尽量行善积德。现在我就把十四年来的苦痛和杨六的事告诉你。你要有心理准备,如果你能接受,就把我的事公布出去,如果不能,就让它永远掩埋吧。

 

她写完,搁下笔,从椅子上起来。蹒跚地走出自己的房门,然后轻轻的关上。屋里此刻极其宁静,完全能听到孩子的呼吸声音。

她到儿子的房间,轻轻推开们,月光融融,杰儿已经长大了,今年刚出去工作,他睡得正熟。她看了几眼,不知不觉,眼眶湿润,她觉得欣慰。

她蹒跚地来到屋后,那个弃置了多年的院子。

月光一片冷白,照在地窖上。地窖依然如初,没有被动过,上面堆满了落叶。

叶子还在沙沙地响,落下的儿子满地都是,一些叶子已经腐烂了,月光洒在上面,一片灰白。

她坐在地窖旁

“杨六,我欠你的钱,今儿下去还你!”

她本想搬开石板,投到地窖里,然而,她没有力气了,不如当年。

她站起来,一步步地走向草房。

草房是存放农药和柴草的。

阿旺摇着尾巴跟着她,没有做声,悄悄地尾随她身后。她有点感慨,最后给自己送终竟是阿王。阿王是只被弃的狗,那年她到城里卖菜,那只小狗竟然在街边浪荡了了几天,直到天黑也没人来找。她收市回去的时候,阿旺竟然悄悄尾随她身后回家,到县城赶集它又跟着出去。几年了,都没有人来认领。她对它很好,给它好吃的,有时夏天还让杰儿抱它到溪里洗澡。

她来到柴房,轻轻推开门。柴房里很阴暗,但是还可以看得到东西。她摊开双腿,坐在地上,拿了一瓶农药,在幽暗中拧开盖,然后一盖子一盖子地喝起来。

月光罩在柴房,柴房里弥漫着农药的味道。

她不知喝了多少盖子,然后她安静躺下,等待着农药的发作。

十四年来精神上的痛苦,肉体上的折磨,她受的苦太多了,似乎像戏剧一样,她扮演着一个悲剧的角色。——然而,对于作为母亲,她做的应该足够了!

她睁着眼,心里坦然,她知道农药发作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可是不在乎了,十四年来的苦那么多,还有不能忍受的吗?况且已是活在人世的最后一次了。

她不再担心,不再恐惧,不用忧虑生计,她不再为各种遭遇头痛,她一生的苦就这样可以了结了。

她憧憬着,憧憬着儿子出人头地的时候,结婚的时候,抱儿子的时候。

毒药开始发作,她肚子感到剧烈痛疼。——不过她依然憧憬着,直到渐渐的,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幽暗的柴房里只见一对发光的眼睛,那是阿旺守在她身旁。

柴房背后就是后院,月光正从后面投下来,撒在屋顶和地窖上,一片冷白幽静。或许从这个深秋的夜晚,永远的宁静了。

 

『编者按』十四年的月光,不曾变过;十四年来的艰辛十四年来心的不负重担,也不减少。阿祥嫂,一个受尽人间苦难的母亲,看得让人心痛。小说塑造的该人物也比较成功。不过我觉得多少把阿祥嫂的儿子体现得鲜活点,更具效果。              ——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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