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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  莫月明  

一  

那年她十岁。爹爹因为官清廉,生性豪爽不拘小节,得罪太多权贵,从京城贬到偏僻的岭南当一个小县令。  

住的房子依山伴水。稍嫌破旧,胜在满目清脆,倒也可喜。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庭院中的一颗千年老树,虽只此一棵,便已占了半壁江山。  

岭南之地,不知名树木漫山遍野,这一株树竟是谁也不识。  

据当地传说,这一株树,在偌大的岭南,竟只有一棵。年年果实累累,果核种下去,却从不生长嫩芽。果实么,倒是清甜可喜。  

那一棵老树,娘不喜欢。缠着爹爹商量着怎生处理这棵树。  

“不如砍了罢,我看着心里堵得慌。”娘说着,拍了拍心口,轻蹙眉头。那棵老树遮天蔽日,树影摇阶,虽是酷暑,竟觉冷气森森。  

“爹爹,娘,不要砍罢,孩儿喜欢这棵树。正值夏日,可解不少暑气。”她跑上去,胖胖小手抱着树,轻声央求。大眼睛水汪汪,一眨一眨,眨得爹爹的心软,眨得娘的心也不堵了。  

“好,咱就不砍。”爹爹抱起她。用胡子扎她粉嫩的红扑扑的小脸。  

娘在一边慈爱的笑。“你这丫头……”  

她“格格……”的笑声洒满晴空。阳光似是更灿烂了一些。  

那棵千年老树,枝叶在风中哗啦啦的响。似笑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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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他是一棵千年的老树。那年他修行满三千年。当有一劫。  

不成功便成仁。若成功,当可幻化为人。  

每一千年都有一劫,劫劫不同,劫中生劫中灭,世事本应如此。  

三千年的漫漫岁月,看身边的亲朋戚友怎样耐不住寂寞,在岁月中成灰;或是历劫,湮灭。  

时光变幻,世间种种繁华枯败,看得多,也就看得淡了。  

那时,以为数千年修行将损毁殆尽,却是一个垂髫小儿一句话救他一命。他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  

从此可以为人。于他,亦有淡淡欢喜。剑眉朗目,风神如玉。一袭青衣,笑着悲悯。于芸芸众生中,鹤立鸡群。  

竟是投身到她家,做了她的教书先生。三千年修行,见她那一日,他已看出,她及笄那一年,当有一劫。虽未知到底是怎样的劫数,受人恩惠,虽为树妖,亦懂得,涌泉相报。  

三千年的修行,他越发懒了,从前的种种宏愿,于他,与天边的浮云般,风一吹,便散了。只想将欠与小女孩儿的,还与她。  

三千年的树妖,一夕读书,胸中丘壑,鲜有匹敌。  

从此尽心尽责,当一个教书先生。  

看着那个小女孩儿,怎样与日体态丰盈。文采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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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新县令心系百姓,数年整治,传授孔孟之道,让小小一县,读书风气日盛。好客之风不减。  

忽忽数年,她已是及笄少女。  

数年来,她在他以及爹爹的教导之下,胸中学识,按她爹爹和教书先生的话那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每面对爹爹和教书先生的夸奖,她都笑称“不敢僭越。”娘亲在一旁慈眉善目的笑,一家其乐融融。 教书先生亦在一旁微笑。 

虽长于岭南蛮荒之地,倒也出落成江南女子的风流雅致。既秉承了乃父的豪爽,兼有乃母的秀丽,娉婷如一支新荷。举手投足,风流韵籍,纵是京城丽色,亦不妄多让。  

因是县令掌上明珠,诸多少年都不敢妄动。然暗暗倾心者,不知凡几。  

岭南多为化外之民,不若京城的华丽富庶,少了文人杯来盏往的诗书风流。胜在民风淳朴,多是胸怀坦荡之辈。亦有当面告白者,她只微微一笑,不发一语,飘然而去。  

她最喜于老树下读书。书声朗朗,风声萧萧,叶声飒飒,尤胜锦瑟所奏之乐。数年来,她越发喜爱这棵老树。称其为友,未尝不可。  

这棵老树,所结果实,椭圆的拇指大小,味道清甜,竟也是一味绝佳岭南水果。她更为喜爱。  

而他,她的教书先生,含笑温柔看她。她喜欢这样的笑,安然而让人沉着。但有时,他笑,仿若悲悯。  

她被他,笑得有点微微不安。  

少女的心事,就这样,一点一滴慢慢在心头压,仍是温婉的笑。爹爹娘亲都看不出半点端倪。  

却是半夜里,对着那棵老树,将心头秘密,一一吐尽,回房安睡。  

明天仍是笑语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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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他看着她一天一天长成美丽的风姿妖娆的女子。  

半夜听着她柔软的声音诉说对他的仰慕。  

他并不放于心。亦不能放于心。  

三千年,虽是偏僻的岭南,仍离不开红尘俗世,爱恨情欲,他曾看过多少?铁石心肠,岂是小小女孩儿轻易可以打动?  

他只想帮她渡过命定的那一劫。然后,天地空阔,静对山横。  

他竟是一天比一天以礼相待于她。他知她是这样聪明俊秀的人儿,会懂得他的暗示。  

他知道她的爹爹与娘亲对于他是满意的。他的学问,他的人品,外貌,在这个小小的县里,无人能出其右。  

他默默地看着她怎样人前笑意盈盈;背人时,眉峰怎样一点一点蹙。怎样把《诗经》的《子衿》翻来覆去的曼声轻读。泪眼模糊。  

怎样在夜半对着那棵老树,咽声痛哭。  

他有他的执着。数年来,他都试图看穿她的劫,却总是徒劳。他只知道,她的劫数快来了。  

他与她,亦将要离别。于是对她,竟是越发的悲悯。  

对于离别,他亦不甚看重。人与妖,本是殊途。他不断告诫自己,她的恩,是他于这尘世唯一的牵扯。   

若非三千年来的心无挂碍,怎会有现在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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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她的心事,最贴身的丫环也不知道。  

情窦初开的少女,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思慕的人逐渐的冷落。何况那是朝夕相对的先生。她如一朵经霜的荷,竟是日见憔悴。  

而爹爹与娘亲,对于她的改变,浑然不觉。他俩已经开始张罗她的婚事。  

那一日,她从庙里静坐回来,半道上看到一个饿晕的道人,心有不忍,竟是让仆人带回了家。  

爹爹与娘亲本就是善良之人,又极疼爱她,无半句责备之言。  

道人醒来后,将自己来历一一道来。原来却是一得道高人,年前观天象,知是岭南地区有异象,必生妖孽。众师兄弟却无一人相信。道人竟是凭一念之力,一路爬山涉水向南而来……  

正说着,道人忽然跳起来道,有妖气。  

众人愕然。  

不远处,教书先生施施然踱过来。  

道人说,原来妖孽在此,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笑。笑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急忙分辨。语无伦次。  

岂知道人已取出法器。  

龙争虎斗。他不想她知道他本来面目,不愿招架。只是避。她暗暗为他担心。  

道人一剑劈向他心口。疾如闪电。  

有人惊叫。有人流血。是她。  

为他挡了一剑。  

一剑贯胸。纵是大罗神仙下凡,救得了她?  

更何况,神仙难管凡间事。  

道人怔住,爹爹与娘亲怔住。僮仆丫环都怔住。一院子的风那一刻也怔住。  

他怔住。抱住她。  

她笑。灿若星辰。那么遗憾许多的话未曾向他说。又怎知,他早已明了?  

空有三千年修行。他不是狐妖,没有那颗灵丹可起死复生。  

眼睁睁看那一支娉婷新荷,从此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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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后来,他终于明白,何以三千年修为,仍看不穿她的劫。原来他,才是她一生的劫。一劫未尽,一劫又生。果是劫中生劫中灭。  

那一日,那小女孩儿说“孩儿喜欢这棵树”,那一日,他已是她永生的劫。 

而她,才是他三千年的大劫。三千年前,他心如止水。 

三千年后,他看不透她的嗔,看不穿她的痴,勘不了自己的贪。 

原来,他终是贪恋了尘世的她,笑里的哪一点温暖。 

自此放逐尘世。 

那个道人,终是没有能耐证明他是妖孽。  

他的道行,有三千年。  

而道人,不过区区数十年。  

他拒绝了她爹爹娘亲的挽留。  

一袭青衣。竟是抱着她绝尘而去。  

很多年以后,那些僮仆丫环都老了,他们还记得,那一个一袭青衣的公子,风神如玉,如佛悲悯。  

那一年,那棵老树结的果比所有人们有记忆以来都多,仿佛要把所有的枝桠,压断,最好生生断成千段万段,永不超生。  

而那些果实,竟不再是清甜,而是甜得那么淡那么淡,淡甜中带着那么浓浓的苦涩。  

果实再不能直接食用,通过特殊制作方可入药。熬成的药苦得可让人流泪。  

来年春天,那株千年老树,竟在雨水丰润的春天,枯死。  

而老树的籽核漫山遍野,冒出丝丝嫩芽,长大,开着淡紫色的微带悲伤的小花。  

从那一年,人们把那种树,唤做苦楝树。它的果实,淡甜带着苦涩。苦楝,苦恋,谁说得清呢?  

那一株千年老树与他以及她,在岁岁月月的流淌中,成为传奇。  

传奇不老,他与她,毕竟是同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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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那么多年后,有时清楚有时恍惚记得那一刻,他的心竟是痛的。  

那么多年后,他仍想不明白,妖亦有心,妖亦会心痛么?痛彻心扉。  

后来,他亦喜欢了读《诗经》。  

月光如水,静对山横。  

将一首《葛生》,吟得荡气回肠。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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