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三等奖:锦鲤桃花
王舜禹(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
你赠我锦鲤,我送你桃花,
让我做你的新娘,换慢慢老去的时光。
Y城的春天依旧是慢腾腾地来了。镇上一如既往的潮湿温润,细细绵绵的雨被风一吹便斜斜地落在青石板上,轻轻地连水花都不见,只从那些细细漾开去的水纹知道,下雨了。
宋锦时靠在院廊上看书,正念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抬眼便望见对面紧掩着的深桃木色大门。一阵桃花的香味儿从那儿若有若无地飘来,在雨中倒不浓烈,却也醉人。
不一会儿,只见门扉轻启,女孩撑着一把藏青色的伞走到宋家门口,停驻了一下,却要走开。他瞥见了,出声道:“叶鲤,有事吗?”青衣女孩微微移开伞,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宋锦时。”少年皱了皱好看的眉,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唤他“宋哥哥”了?“喏。这个给你。”女孩从身后拿出一枝未开的桃花,笨拙地放到他手中,转身时,只听得她说,“是爸爸让我拿来的。”宋锦时怔怔地看着花枝,有些不知所措。“小丫头长大了呢。”少年脸上闪过一丝诧然,“奶奶。”老人却笑着走开了。
十七年前,春衫正薄,桃花正好。一辆白色广本碾了青泥,只停在巷口。最先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眉目深沉的男人,接着下来的女人面色苍白,轻易看得出体质极弱。但女人薄白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粉红,眉宇间有难掩的喜色。
当天,巷子里的每户人家都得到了一枝桃花,香味儿溢满了小巷。人们都说新搬来的叶教授夫妇就是“桃花仙人”。
那年除夕夜,女人生下了一个女孩。按照习俗,叶父请巷子里辈分最高的宋家奶奶给女孩取名字。老人瞅着自家门上“年年有余”的年画,给女孩取了个单字“鲤”。叶教授是个文化人,沉吟了一番便欣喜道谢。叶鲤日后也因着这一字之恩与老人亲近。
宋家仅住着老人和宋锦时,跑得勤了,叶鲤渐渐也喜欢赖着这个虚长她三岁的男孩。从她会说话起,除了爸爸、妈妈和奶奶,叫得最多的就是“宋哥哥”了。
两个小鬼尤爱缠着老人泡茶,有时抿着茶水数老人脸上的皱纹,直到不知不觉歪在一块儿迷迷糊糊。这时,老人拎着壶柄,下倾、上提,冻顶乌龙的香味儿便散出来,茶香盈室。两人喝下最后一壶,这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偶尔叶鲤也会抱了鱼缸和他逗鱼儿,消磨时间。一回,一个不小心碎了她宝贝得紧的鱼缸,两条鱼给折腾死了,一气之下竟然咬了他,稀松几颗乳牙印湿湿地留在右手腕上,泛起青来。女孩赌了两天气不搭理他,宋锦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条锦鲤,方才了了。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小小的鱼苗子逗得她“宋哥哥、宋哥哥”叫得更甜了,早忘了自个儿狠狠地咬了人家。
打打闹闹,日子倒也过得平安喜乐。
待到叶鲤十岁的时候,本来就身体不好的叶母终究是熬不过病痛的折磨去世了。叶鲤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变得不大爱说话,只是时常望着院子里的那株桃树发呆。
老人心疼她,知晓她爱茶,就开始教她茶道。从识茶、取水,再到赏茶,老人教得细致,她也索性投入身心。日子久了,就愈发显现出她的天分。
七年过去,女孩出落得愈发安静,着了一件青色的衣裙,如一尾荷宛在院中央。她的茶道技艺已经到了精湛的地步。净具、置茶、冲泡,再到辨汤候都娴熟得很。敬茶时的“凤凰三点头”做得更是漂亮,青褐如铁的冻顶乌龙从紫砂壶里汩汩流出,落杯干净利落。
茶道能够看得出一个人的心性。老人说:“叶鲤这孩子这些年终归是养了些心性,心倒是静的,只怕是太过薄凉了。”宋锦时知道,老人看人是很准的。
他看得出她的隐忍。他记得当年她跪在坟前,额角擦破了皮,渗出血来,在惨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她却没有掉一滴眼泪,眼神里有着一只受伤小兽的倔强。不知怎么的,他就觉得这个女孩一定有着一颗杂草般坚韧的心。而叶鲤刚才的眼神同七年前一模一样,让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宋锦时一直认为,七是一个劫。
七年前,病痛带走了叶鲤的母亲,也带走了一个孩子的活泼,七年后,离开的,是叶鲤。叶教授再也忍受不了思妻之苦,决定带着女儿离开,开始新的生活。
当叶鲤抱着鱼缸站在宋锦时面前,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心痛。女孩直直地望进他眼底,“宋锦时,一定要帮我照顾它们。”那语气,不是请求,是命令。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将鱼缸塞进他怀里就跑掉了。两条锦鲤扑腾起的水花,湿了他的春衫。
“喂!叶鲤!等一下!”他追出来,车子已经缓缓开动。“走吧。”女孩的语气极淡。男人意味不明地看了后视镜一眼,踩下了油门。过肩的长发散乱着,她将脸埋在腿肚之间,哭得极其惨烈。
此时,宋锦时茫然地站在巷口,目送着远去的汽车,像是有人紧紧地锁了他的喉咙,一时说不出话来。泥土的腥味儿熏得他的脸湿湿的,“下雨了么?头一回这么讨厌呢。”
在无垠的洪荒中用潮湿的年岁泡茶,苦乐参半,一切一切,终究抵不过时间。
S城的春天是暖和的,叶鲤仍旧执着于重味的青茶,偏爱冻顶乌龙。抿了一小口茶,目光触及床头那本卷了边的《诗经》。她清楚地记得,多年来的梦魇,总是有这么一个人,在她无助的时候朝她伸出手,“来,我带你回家。”而她却对他说:“宋锦时,你可不可以当作没看到?”那时,她听见他温柔地应道,“好”。她便瞬间觉得心安。
之后,她开始固执地不愿再叫他一句“宋哥哥”,还在离开之前偷偷带走了他的《诗经》。她静静地翻着,愕然发现《桃夭》那页的页脚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个“鲤”,边上工工整整地写的是:“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里有那么多的小巷,你却选了一条走进我心里。”看罢,不由心中一暖。
“你赠我锦鲤,我送你桃花。让我做你的新娘,换慢慢老去的时光。”提笔写下这行字,她匆匆买了车票,仅带了那本《诗经》,回到Y城。
站在巷口,雨丝扑在脸上,痒痒的。闻着这熟悉的味道,叶鲤突然就有了归属感。她小心地踩着潮湿的青石板,摸索着斑驳的墙体,有了年岁的建筑向她的指尖传来冰凉的念想。记忆中那个少年好看的眉,磐石一般漆黑的瞳孔,温厚的嗓音,他每一次皱眉,每一次牵动嘴角,每一个眼神都变得鲜活起来。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不是他。身边飞落的桃花让她忍不住伸手去接,不想,花瓣从指缝间漏下,徒留得掌心点滴湿润。她莫名地感到一阵空虚。原来他的房子早已易主,物是人非。
此刻站在自己两年前卖掉的老屋门前,叶鲤颤抖着将钥匙插入。之前因为忙碌,迟迟未将这里的钥匙丢弃,现下心中竟有几分庆幸。方才正要离开,却听到开门的老者说:“原先的主人,是你要找的人么?说起来,那个年轻人真是个怪人。卖了这间房子与我,却买下了对面的老屋。喏,就是那边那个。”老人努了努嘴。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叶鲤当下就愣住了——那是自己先前住的房子。
“咔”,桃木色大门应声而开。竟然没有换锁?叶鲤沉默了,心思混乱。
从S城返回,宋锦时脑子里就不停地忆起下午在茶铺看见的那个女子。虽然只是擦肩而过,但那淡淡的发香,常年与茶打交道的他是不会弄错的。那是冻顶乌龙的茶香,而他只在叶鲤身上闻过。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也不过是问上一句“原来是你。”还能如何呢?
可是,叶鲤,现在的你是否已经走出母亲早逝的禁锢,真如那对锦鲤一般快活?
雨越下越大,他也不再多想,开了伞,举步往家中走去。
急急跨进房门的那刻,他愣住了。
一长发女子倚在藤椅上,低低念着:“厌厌良人,秩秩德音。”罢了,随手煎上一壶茶,抬头迎上一双如墨般深沉的眸子轻笑出声,“你晚了呢,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