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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路过

 

广东工业大学建苑文学社   张庆亮

 

我渐渐习惯睡眠的缺失。常常在躺下去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发白。可以渐渐地听到外面山上的鸟叫声。很多次在床上躺着,看窗外的那一片天空渐渐明亮起来。

口腔里开始觉得干涩,眼睛疼痛。可是脑子里的思想依然如捧着糖果的孩子,跃跃然的兴奋。

光着身子起来,阳台上有清凉的风,大片大片地灌进来。从每一片肌肤上拂过,温柔如情人的手指。阳台外的后山上渐渐有了声息,微微的晨露的味道,连绵丰盛的木叶已逐渐逐渐地由郁黑郁黑转而清晰透亮,那样成片成片的绿色,满眼都是盎然。

转身接了杯凉水,冰凉顺滑的液体在喉管里划过,有决然的快感,开始变得清醒而理智。天色一直在变化,已开始变得明亮而妩媚,遥遥的天际有玫瑰的颜色,嫣红嫣红如少女的胭脂。

舍友H养了五条金鱼,在阳台上。不知道它们是睡是醒,永远睁着眼睛的生物,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天亮了。

舍友L已经起床来。我转过身来,微笑着向他道早上好。他笑着回应。这是一个乖孩子,眼神单纯,笑容温暖。留平头,带无框眼镜,喜欢穿棉布衬衣,休闲裤子和球鞋。整齐,洁净,清新。作息规律,生活健康,晚上睡着的时候,呼吸均匀,睡姿安稳,从来都不会说梦话。

L穿好球鞋,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晨跑。我拒绝。我厌恶跑步,无论是早晨还是黄昏。绕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跑,不会停歇,没有目的,没有终点,没有意义。整个过程维持着一个寂寞的姿势,姿体劳累,思维却汹涌如潮水,漫无边际,嚣叫着一霎那把自己淹没。什么也不能做,除了思想。我惊恐于这样的状态,宁愿选择沉睡。

L出门去的时候,顺手带上门,小心翼翼,动作柔顺。

我在墙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眼神哀伤而疲惫,面容僵硬。我对着镜子里的我笑,却只是看到嘴角皮肤的扯动,心里却泛起绝望的笑声,如落地碎片,短促响亮。

外面已开始有吵杂的声响,鸟儿、猫狗已经闹将起来。我该睡了。爬上床,以完完全全的劳累的姿势。被子呢?我睡去的时候没有了倔强,会很软弱,需要温暖。没有温暖的躯体拥在怀里,我需要的,只是被子。

渐渐回归了每个人看起来都正常的时日,和每一个听老师的话的好孩子一样。在闹钟响起来的时候起床,准时去上每一节课。听老师讲经济学,运筹学,数据库系统。晚上在舍友熄掉灯火的时候躺上床,蜷曲着身子睡去。但会梦见跟随着火车奔跑,那么竭斯底里,前面的铁轨一直向前延伸没有休止,这让我不安。会梦见父亲满头的白发和发着光的眼,笑影温暖的笑靥,深深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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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在图书馆固定的角落,带胡兰成和安妮宝贝的书去看。一个真实豁达,风度洒然的男子,一个真实破碎,决绝冷锐的女子。在安妮宝贝里,把心底的那泊哀伤与绝望的湖水搅动起来,肆无忌惮;在胡兰成里,清凉湿润的风把那样的沉郁吹开,从心底开出花来,张开双手,就能把尘世的美好拥个满怀。有时也会看一些睿智女子写的游记,纸面上的山水楼阁,虚幻而美丽,像爱情一样。可以到达,可以抓住,可以感受身在其中的绚丽和激越,却终究会向前走,回过头来看,已是彼岸的烟火。

整个空间气氛压抑,空气粘稠。周围的人相对稳定,更换只是偶尔。一个总是光脚穿拖鞋,面相粗俗的女子频繁地打着电话。一对情侣,女子有齐肩的短发,笑容空白,一直只是穿着黄色和红色的棉质圆领上衣,白纱裙子。

理智而沉默的脸,锐利的眼神。每个人都以这样的方式,来占领属于自己的狭小的空间。我也是。我喜欢这样的样子,人与人之间没有对话,不需要交流,不会发生任何一丝的关系。不会因而需要担负责任,我已无法承担自己灵魂的重量,不愿意再背负近在寸尺的陌生人的气息。

这样的日子,却终究只是牢笼,而我,无法逃脱。

该如何才可以逃脱?人总是被拘禁的,从未曾得到权力决定自己的生活。

需要一次出逃。这是唯一拯救灵魂的方式。需要去寻找危险的美感。安妮宝贝说,这是已经和结局无关的爱情。不停地行走。一边走,一边让美和时光从灵魂里刷刷掠过。

我想选择一个人行走,想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

收拾行装。大的登山包。仔裤,棉质的T恤。几本安妮宝贝和胡兰成的书。目的地是云南。彩云之南。

买了从广州到水东的车票。远途大巴。夜晚23:00的车。

去云南之前我想先回到水东。这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南方沿海的一个富裕的小镇。水之东方。七月的季节,这里会有台风。初中到高中,成长的六年时光,一生中最为残酷而凄艳的岁月,都在了这里。在到达云南之前,这里是我开始出发的地方。我需要从这里获得原动力、信心、勇气与及,回忆。无论走到哪个地方,它可以让我,不会迷失回来的路途。如星星燃起的灯火。

大巴在黑色的夜幕里疾驰,车窗外是夜幕下的路灯,有昏黄的光。已是凌晨两点。我倔强地坐在卧铺的一头,很疲惫,却不躺下来。窗外有挺直的弯曲的树,暗黑的叶,荒凉的风,大片大片的原野,没有房屋。车厢里很安静,能听见旅客们均匀的呼吸与微微的梦语,梦里会出现母亲的白发,盼归的眼神。车在凌晨四点到达水东。整条街道空旷寂寥,没有灯火。有早起辛劳的菜贩子,踩着满载蔬菜的三轮车,从身边慢慢的过。脸上是坚毅坦然的神情。

住在新风街旁的小旅馆。临街无数的音像店紧紧密密地拥挤在一起,卖无数的盗版碟,任何你可以想得到的电影和音乐专辑。几间装饰简陋的发廊,里面有穿着妖娆的洗头女工。房间在五楼。低廉的价格,狭小逼迫的房间,不供应热水。粗厚的白布,铺在床上。肮脏的黄色,暧昧的气味。房间外有个小的临街的阳台,朝着东方。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会有柔和的光晕洒进来。晚上可以上到楼顶的露台,风很充沛,带着大海的湿意。老板娘穿无袖的枣红色薄棉衣,可以看到壮硕的身形,肥大的肚腩,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市侩。在老板娘出去关上门的瞬间,我倒在窄的单人床上,沉睡过去。回到熟悉的地方的睡眠让我安稳。醒来时已经是黄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长而安稳的睡眠。没有看到早晨洒进来的阳光。

记起以往租住的小楼下常去的锅贴饺子档,已是饥肠辘辘。

走在喧嚣至极的街头,汹涌的人头从身边流过。没有外来者。都是这个小镇的居民,表情富足安逸。许多长相清秀美丽的女孩。穿着广州和香港最新流行的衣服。

住过的房间,临街窗户紧闭。窗棂旁的爬满苔藓。这种绿油油的细小植物,总欢喜长在雨水充足的地方。路边的法国梧桐更加的繁盛。五年前,我就住在这个房间里。每个夜晚的固定时间,学校下了夜晚的自习,急急地赶回来坐在窗户旁,等着笑影从楼下的街道经过。那个男孩每天都会陪在她身旁,送她回家。黄昏的路灯穿过梧桐叶子的缝隙,深情地洒在笑影的脸上,和着我的目光。会看到她脸上的甜蜜安详,笑,酒窝。盛满爱情的甜蜜。总是会以为恋爱能够彻底地拯救自己的孤独。即使到了多年后的现在,我依然坚信。只是每每面对笑影淡然的回应,内心总有落寞煎熬。我们的爱情,之所以寂寞,只是因为找不到对手。

楼下的那个英俊的保安已经换掉。面前的这个保安眼神呆滞,动作迟缓。世间怎会有不变的东西,五年的时间已是漫长。悄无声息地带走你喜欢的东西。保安不是一个可以长久从事的职业。那个英俊而心怀理想的男子,不会在这里,过久地停留。

锅贴饺子档开始营业。依然是一字排开的五张桌子。十五张椅子。可以折叠起来。一辆自行车,上面焊着铁架,上面放不粘锅,旁边是装着饺子皮和馅的箱子。夫妇两人。五年的时光虽然漫长,却依然会有没有带走的东西。我喜欢的东西。在靠着梧桐树的那张桌子旁坐下。我每一次坐的位置。时间还早,只有我一个客人。老板看到我,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我们对视着微笑。他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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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没有见你了。他说,依然是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温和而敦厚。

是,五年。我笑着开口。

白菜饺子?

是。

这里只卖韭菜饺子和白菜饺子。没有肉馅。老板说肉馅俗气。饺子是现包现煎,工序细腻精致,需要等待。每天晚上在窗户旁看着笑影经过,离开。我偶尔会邀同住的文和炜下楼来,点白菜饺子。我自小不喜欢韭菜的味道。白菜饺子放在舌尖轻嚼,温热而微辛。太喜欢这样清淡新鲜的食物。

那天晚上,文指着我对前来招呼的老板说,你应该多给他两个饺子,他失恋了。老板微微笑,问,有得么?

心里有。我答他。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老板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我惊异于老板豁达的情怀,过人的学识。

记得五年前我曾问他,为何甘于隐忍,在这样的小镇。他回头看专注于煎饺子的妻子。回答我,这样的平静淡然的日子就很美好,而且有爱的人在身旁。你们这样的年轻孩子不能懂得。

前不久三姐跟我说,即将要登记结婚。要成为丈夫的是一个平凡而温情的男子,不会大富大贵。但三姐说,有亲爱的人陪伴,平静安稳的日子就已是可喜。我这样一个平凡女子,却永世不会如林徽因这样的曼妙可人,睿智聪颖,三个才智若海的男人对他皆是眷爱有加。有个温馨的家,那里便已是尘世的无限美好。每个经历过年轻时繁华绚烂的爱情的人,都会执着而确信于平静淡然的日子。昔日冷锐决绝的安妮宝贝,如今亦是温情脉脉,怀孕生子。当年胡兰成与张爱玲公告结婚。胡写,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皆是为此。一夜与笑影闲聊时谈起,她说。不再相信爱情,只望往后有个安稳的家。而我,却依然不是一个可以安静下来的人,也许一生需要不停的行走。故即使深爱如初,却终究无法换来笑影的眷恋与青睐。

老板说,今天可以喝点啤酒。

我已坚持不喝酒很多年。很多东西不需要去改变。

改变一下也很好。老板淡淡地说,开始倒酒。

碰杯。干杯。冰凉苦涩的液体,划过喉咙,流进胃里,有微微的晕眩。可惜,酒麻醉的永远只是思维,不是心灵。

客人越来越多,已经坐满。我随着老板站起身来,老板说,今天我请客。我微笑着说好。我感激这样的情意。临走前,我问老板,为什么一张桌子只配三张椅子。

三张椅子可以构成三角形,这是最稳固的结构。可以坚持很多年不改变。这是他的答案。

经过一个酒吧。以前常去。和文、炜三个人。走进去。喧闹嘈杂、竭斯底里的音乐震动鼓膜。昏黄的灯光,闪烁滚动的舞灯。真皮的沙发。文和炜和周围的女子喝酒,很多很多的酒。我坐在角落里,一杯柠檬水,可以喝一个晚上。留着长发穿着暴露的漂亮女子和一大堆的男人,在舞池里疯狂地扭动腰肢和脑袋。试图尽最大的努力把身体的某些东西甩出来。经常会碰见男人们为女人激烈的斗殴。砸在脑袋上破碎的酒瓶。散发着甜腥气息的新鲜血液。然后会听到撕裂凌晨的警笛。冷漠着离开的人群。这里都是试图逃离现实的人们,在回归现实之前,他们现戴好冷漠的面具。

回到读了六年书的中学。刚好碰到孩子们下晚自习课。我靠在大榕树上,看着身旁跳跃着经过的孩子们。他们都很年轻。穿着天蓝色清新的校服,背着大的书包,三五成群。一对情侣手牵着手,十指紧扣的样子。女孩腼腆而甜蜜地笑着,身影纤细柔弱。这样的恋情清澈而明丽,一如当初的笑影。穿过长长的校道,出了后门,就已是海堤。有大片大片猛烈的海风吹拂,这样的惬意。那边是被矮矮的海堤围开的近海。往日,可以从搭在海堤和渔船的木桥上进到船舱里,用很低廉的价格吃到正宗的海鲜,刚从海里打起的鱼和贝,放在锅里用海水煮。可是如今已没有,近海也已被满满的红树林覆盖。

其实,无论是爱的东西,还是爱的人,都很容易消失掉。

学校正门外,有一整条的烧烤街。晚上的时候很热闹。其实,在水东的晚上,走到哪里都有吃的东西,无数的美味。水东的烧烤比广州的好吃的。金黄的鸡翅上刷专门调配的汁。新鲜的炭烧生蚝。我一直很喜欢。

经过中心台,那里摆满的书摊还没有收。都是出售盗版的书,但制作精良,已可以以假乱真。很多人围着书摊在路灯下看书。大部分是年轻的中学生。

回到旅馆,跑上楼顶的露台。吹清凉的风。心里充满了感激。

坐半个小时的车程回到茂名。我家在那里。也只有在那里才可以买到去往云南的火车票。

回到家住的小区。站在楼下。看着家里从窗户透出来的灯火。一直看。十点半。灯熄掉。父亲一直坚持着规律的作息生活。每天晚上十点半会熄掉灯,睡觉。只是半夜,总会听到父亲剧烈的咳嗽,母亲起来给他倒水的声响。

父亲的路途一直坎坷。以前是军人,因为胃病,复员回家。参加工作。为了抚养五个孩子,下海经商。情况却一直时好时坏。却一直坚持。让每个孩子上学,看着他们长大,结婚,生子。生活的劳累,让他在而立之年已是满头白发。对父亲,心里是这样的感激与深爱。尤其是现在,求学在外,每每对父亲有无限的眷恋。

终究不敢上楼来面对父亲。那样的对儿子出门远行的眼神。担忧,牵挂。让我无法以出逃的方式行走。愧疚难安。

依然是凌晨行车的票。火车。没有了大巴的舒适与宽敞。狭小的空间,浓重的汗臭味。粗俗的人群。面容残酷,眼神直接。我一直在车厢里沉睡。没有和任何人交谈。

经过很长的火车路途到达云南。

去看丽江古城。大理。大石林。天镜阁。真的是美丽的地方。彩云之南。只是却碰到太多的旅行团,那么大的一群人。他们大呼小叫。到处拍照。到处丢垃圾。这样好的风景让他们都给破坏掉。让我失去游走的兴致。

想去看阿诗玛的石像。却搭错了车,迷失方向。下车来向一个姑娘问路。这么美丽的一个姑娘。穿着不知道哪个少数民族的服装。白的纱巾围着乌黑的长发,白的连衣纱裙,缀着亮晶晶的银片。修长优雅的脖子,带着银项圈。质朴而善良的眼神。说很模糊的普通话,告诉我,她可以带我去。于是是一路上的同行。有长长短短的交流,大大小小的笑。看到阿斯玛的石像。我跟她说,这像你。她扬起妩媚的笑。

在告别离开时候,她买来米糕和一些制作精美的纪念物件送我。说是当作是作为云南的东道主,欢迎我到云南来的礼物。

我让她给我留联系方式。她说,不用。你需要记得的,是这里的我,不是以后的我。想我,可以到云南来。可以见到我的。

这样黯然的方式。却是喜欢。我只是从此路过。她亦只是一个过路女子,于我。这样的美好,只有回忆,没有再续。

在云南,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没有看到更多美丽的巷子与房子,却遇见美丽的女子。这么一个欣喜的邂逅。

出逃,只是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需要的只是在路上的过程,沉睡,或者清醒。这样的悲伤的方式,无论在终点是如何的美景,心也无法去承载。连让回忆成为可能的痕迹都没有。

在云南到学校的车上,告诉舍友们,我将回来。下车来,见到他们在等候。这样的温暖,让我从出逃里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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