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交在相知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云溪文学社 白嘉仪
一. 车轨上的影子
小逸是什么时候成为我的好朋友的呢?我已经忘记了,只知道当时在课堂上的一个眼神交流,就这么好上了,像两块牛皮糖似的。连伯牙子期的韵律都给省略了。
可能是我们相似的性格造成相同的磁场:文静、乐于助人,再加上学习成绩好。其实我知道这些外来的评价就像包装过的巧克力,外表金灿灿,内里另有乾坤,也就是黑不啦叽的一片。文静?那是我不善交流罢了,那些堆着笑容的颤抖抖嘴脸又有多少是带着真诚的成分了。乐于助人?那是我家里是高官世家罢了,每星期的零花钱上百,当然就有多余的钱捐出去。至于学习成绩,每个周末都有上不完的家教课,额外的作业和额外的课程想不名列前茅都不行。
我的朋友多如牛毛,但是我才不想和他们有多么亲密呢。那些所谓的朋友,都是父亲为我规划的,不是他部下就是他上司的孩子。部下想巴结父亲,父亲又想巴结上司,于是我们就成为他们势力的附属品。
但是,小逸是不同的存在。她拥有大家闺秀般的气质,即使是静静地坐着,也会让你感受到天蓝色的宁静,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润滑滑、甜丝丝的。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可以看到细腻的血管,这在一连九个月都是夏天的南方是非常少见的。她发质很好,乌黑柔韧,但是小逸从小到大都只留短发。我想,要是她长发飘飘肯定能当洗发水广告的明星,迷倒一票小男生。
我们会一起聊悄悄话,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中穿梭;或者互开愚人节的玩笑,在无伤大雅的谎言中看着对方窘迫的脸;或者对身边的同学做出小小的恶作剧……在她的身边,我总是顽皮的。
然我最喜欢的,是她带我去她家的路途中。
去她家,我们从来不坐车。马路中的车仿若巨大的甲壳虫,呼啸而过,喷出一股股呛鼻的尾烟;人群急匆匆地迈着脚步,脸上漠然的神情显而易见。唯有我和小逸慢悠悠地闲逛着,一直走到笔直延伸的火车轨旁。
“这条车轨,平时很少火车经过。”
小逸从一米高的路基上跳进车轨,意示我跟着她。
我脑中忽的闪过电视上有人卧轨自杀的片段,不敢往下跳。
“不怕的,贡,跳下来吧,相信我。”小逸把她纤细的手伸出来。
小逸,我是一直那么相信你的,真的,我从来没有对你怀疑过。相信我们将一直会是最好的朋友。
我拉着小逸的手,很潇洒地跳下车轨。
我们沿着车轨行走,脚下的小石子硌得脚底发疼,但是我们权当免费按摩,迎着太阳,像军人一样大踏步前进。
我们身后的影子,被太阳拖得长长的,肩并肩。
二. 燕子的坟墓
刚下完雨的天空是蓝色的丝绸,稠滑得让我有把它裁剪下来做成衣裳的冲动,那一定是独一无二的服装吧。经过风雨的洗礼,校园的木棉花不时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不幸的,会被人踩在脚下变成一坨“花浆”,结束其短暂的一生。幸运的,会被清洁工扫走然后埋在泥土里,化作春泥更护花。
本应是早读的早晨,操场上却有两个小小的身影。
“阿贡,这朵更红更大!”
“对耶,小逸你真厉害!”
“我听我妈说,风干的木棉花可以煲汤,有很多药用功能的。”小逸低下头,吹吹木棉花上的晶莹的雨水。
“真的?我没有喝过,好不好喝?”
“很好喝!要不下次我弄给你喝。”
“小逸,你把自己说的好像贤妻良母。”
小逸害羞地笑笑,脸都红了。她指着远处,说:“看,那边有一朵落单的。”说着,她就径直跑过去了。
“逸,小心!”我话还没说完,小逸脚一滑,脸朝下倒在泥泞的草地上。
我跑过去,小逸依然直直地躺在地上。
在她手心里,有一只刚长出新毛的小鸟。黑背白肚,尖尖的喙由转黄,尾巴是剪刀一样的v字形。它那被雨水打湿的身子冷得发颤,眼睛一睁一闭的,可怜的紧。
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我从书上看过,这叫做燕子。
我想,它大概是新出巢的小孩,向往广阔的蓝天。可是,世界并不总是天晴的,彩虹也并不总在天晴后出现。很不幸,它过早地遇上了暴风雨的袭击。而且,最爱的亲人不在它身边。
谁知道呢,也许是亲人见它不行了,就把它给抛弃了。
“好可怜的燕子。我们帮它擦干身子吧。”
小逸掏出随身携带的干净手帕,轻轻裹住燕子娇小的身躯。
“你打算怎么办呢,小逸?”
她腼腆地笑笑,说:“我来养它吧。”
“我来养它吧。”
门外吵闹的麻将声又在响起,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倒不是麻将声太吵。比如说吧,睡在马路边你可能会不习惯,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睡下去,也就习以为常了,甚至会把喇叭和车轮声当做最好的摇篮曲。只是,当天小逸说过的那一句话让我记忆的碎片重新整合了。
我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好像是去年吧,总之不记得了。那时学校门前有卖金鱼,一个个鼓泡眼可爱极了。我的心痒痒的,央求妈妈买。妈妈不肯,说没有时间。
想必,妈妈的时间都贡献给麻将桌了。
“买下来了,谁来养它们呢?”
“当然,是我来养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来养”似乎是一个太沉重的承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掌握在你手里,一不小心,生命的气息就灰飞烟灭了。注意,我说的是“气息”,而气息有很多种,不单单是指生命的死活。
我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富贵太太对我爸妈说:“你家养的小孩真听话啊。”
可见,小孩就像动物一样,是可以“养”的。也对,人本来就是动物嘛。就算前面加上个尊贵的形容词——高级,也还是动物。
而“养”这个词,则意味着本人的所有权。
我彻底地贯彻“所有权”的理念,家里的金鱼,是谁都不许碰的,由我喂食,由我换水,甚至连观赏它们优美身姿的,也要经过我的同意。
可是,后面总是有很多“可是”。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看见那条白尾金鱼跳到桌面上奄奄一息,那条黑花金鱼挺着个大大的肚子翻在水面,而我最喜欢的嫣红金鱼则可笑地抽搐着。
为什么会这样?谁知道呢,大概是我的责任吧。
我不敢再宣布它们的所有权了,也不敢亲临它们的死亡。于是,趁它们还没有死亡之前,我就把它们给抛弃了。
抛弃它们后,我在房间里哭得稀里哗啦的。
啊,这些可怜的小动物,应该还在窒息的塑料袋里,进行痛苦的挣扎吧?为了寻求生存的权利。平时待它们如此亲切的人,怎么会如此残忍呢?
所以,当我看到浑身雨淋淋的燕子时,第一反应就是:它被抛弃了。这和小逸的怜悯心情,完全不同。
我也不敢再轻易说出“我来养”的豪言壮语。
“贡!贡!怎么办,我把它给弄死了,它是被我杀死的!”
“小逸,冷静点,你已经尽力救它了……”
“不,如果我不是把它放在阳台上,如果我有用报纸围得严实点,它就不会死!天哪,我是个杀手!”
第二天,还是个下雨天。小逸把伞打翻了,大颗大颗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进她苦涩的悲伤的嘴唇。她的泪水,在雨水的稀释下,肯定被扩大得无限倍了吧。
小逸手里的燕子依然被手帕包裹着,但只是一具死尸。
要说杀死的话,我已经“杀死”过很多小生命了。
“听着,如果昨天你不救它的话,它早就顶不过今天了。是你让它多活了一天的生命,你懂吗?”
“是我没有照顾好它。我不要,我不要当杀手!”
“小逸,没事的,你无意的不是吗?”
“怎么办,我杀了它,我杀了它……”
我开始烦躁起来,照这样下去,小逸会非常痛苦,就像我当时一样。
“好吧,听着,就当你是个杀手好了。但是我们谁不是杀手呢?我们吃了多少鸡鸭鹅,我们需要多少动物的生命来成长。我们个个都是杀手!”
“就当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好了,没有人知道你曾经捡到过一只燕子。”
“嗯?”小逸擦擦眼泪,似乎被我说服了。
于是,我们就在发现燕子的那片草地上,挖了个小小的坑,把尸体埋了进去。
我们转身,手拉手,共同守护这个秘密。
我身边有很多人,但只有你这个唯一的朋友。
三. 背叛与决裂
我麻木地回到家,热热闹闹的麻将声,喧嚣的吵闹,一片乌烟瘴气。
今天是中秋节前夕,一大班人不好好地在自己家里准备,倒是不辞劳苦送来一大堆贺礼。那个胖子的脸颊肉颤抖抖的,黏着父亲的手一直说个不停,不外乎是平日多谢关照的客气话;那个穿金戴银的妇人坐在妈妈旁边,张着两片殷红的嘴唇笑着。戴着眼镜的年青人见到我,拿出包装精美的芭比娃娃,刻意在爸妈眼皮底下晃了晃,然后才对我说:“看,喜不喜欢?”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送脑白金,就谢天谢地了。
我把手一扬,那个依照男性眼光所打造的有着完美身材比例的芭比,就这样准确无误地打在青年的眼镜上。
“哎呀,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快点道歉!”
敢情爸妈终于意识到我回来了。
我很痞地一甩头,踏入自己的房间,“彭”地关上门。犹听门外妈妈向那位青年道歉,那位青年大概在官场也滚打爬摸了几年了,不一会儿客厅就爆发出一阵笑声。
房间内,是我的世界。我突然发现,自己又是孤伶伶一个人了。周围的黑暗在不停地旋转、扭曲,最后幻化成黑色的碎片哗啦啦地掉落一地。一个狰狞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背叛者!”
你已经厌烦我了么,你已经讨厌我了么?是不是因为我一直黏着你,什么事情都找你商量,你不想再听我的话语?
小逸!
啊,我知道了,你一定认为钟钟比我优秀,因为她在这次期末考试上抢了我的冠军宝座。你一定认为钟钟比我活泼,因为她说的趣闻轶事你闻所未闻。
“贡,你这个傻瓜,你连唯一的朋友都留不住!”
啊,为什么泪水是咸的呢?甜甜的不是很好吗,那么我就可以多流泪,像吃冰激凌一样享受来之不易的泪水。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了,关不住阀似的,
“逸,你告诉我呀,告诉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去改呀。”
门外的麻将声好吵。
“呜呜,我不想,再过……没有朋友的日子,我好孤单,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钟钟……”
是的,我可以大声哭泣,在自己的世界里,哭泣并不是一件丑事。
钟钟是五年级才转过来的,那优雅的谈吐,淡定的自信,一下子就成为班上的领军人物。她的父亲是商人,从小她就跟着父亲四处为家,自然有很多方面是我们这些生长在温室里的花朵所不能比拟的。她和小逸的家在同一方向,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就连下课,钟钟也霸占着小逸身边的位置。我远远地看着她们俩愉悦的笑脸,心绞痛绞痛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做妒忌。
小逸很少理我了,就连课堂上的眼神交流也没有了。有一次老师讲到很有趣的地方,我不自觉地往小逸的方向看,看见她的眼神也望向这边时,我朝她微笑。但是随后我发现,她的眼神其实不是朝向这边,而是越过第三组的我的位置,朝向第四组的钟钟。
她们离得远,互相用口型说话,还不时打着手势,就像我和小逸以前的样子。
我的笑容立即凝固了,讨厌的眼泪涌上眼眶。
不是说好了,在外面不许哭的么?该死的!
和钟钟同一时间转来的,还有阿凤,我们的关系还好。有次上完体育课,我和阿凤一同上洗手间,恰好看见小逸和钟钟一起有说有笑地走过。
阿凤见我的脸色很差,就挽着我的胳膊,说:“她们俩要好,我们俩也是朋友啊。”
我生气地抽出被她挽着的手,大声说:“你懂什么!什么时候我和你是朋友了!”说完,理也不理,跑了。
现在回想,能知道我心思的,也只有阿凤了。但是,我却严重伤害了她。一想起她那受伤的表情,我就害怕自己。
小学的毕业照,我站在小逸的右手边,钟钟则站在她的左手边。我们仨,都笑得很欢。但我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笑得很假,就像前来拜托爸爸的那群人的笑容,哭都比我好看。
后来,我和小逸就没再见面了。虽然我在她的留言录上写下自家的地址和电话,但是初中到高中我曾经搬过两次家,没有留下新的联系方式。
如果小逸没有搬家,也许在某个时刻,我会在电话里再次听到那温柔的声音。
尽管8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忘记那个熟悉的电话。
四. 结交在相知
大学的生活是悠闲的,也是忙碌的。废话,这不是很矛盾么?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的确这么认为。悠闲,是因为可以一个接一个地换男朋友,无论是在图书馆、校园小道,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前,你都可以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没有人再用早恋的借口来束缚你。忙碌,是因为学习和社会工作往往是冲突的,有时候不得不通宵熬夜来兼顾鱼和熊掌,代价就是两只大大的熊猫眼。
上了大学,我还学会了喝酒。没办法,当一大群人吆喝着劝酒的时候,你不得不喝。
大学就是社会的缩影。有人说,大学生,懂个啥,还不是臭屁小孩一个,社会的门都还没摸到呢。其实是他们不清楚,现在的大学生已经在跃跃欲试了,他们这么说,只是害怕大学生和他们争饭碗。
这不,小小的学生会,各部门之间的人事调动和工作纠纷就能上演一部小型电视剧了,这还不包括学生会和其他学生团体的各种瓜葛。
就在我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晚上,我打开手机,无意中输入一连串号码,也不知道到底输进了什么符号,手机那头居然通了。
“喂,你好。”
我差点打翻了手机,酒也醒了一半,连忙把电话给挂了。
爸爸的腿摔伤了,住院。当我还在上课时,妈妈一个电话砸在我头上。
妈妈絮絮叨叨地讲完后,已经下课了。我又感觉书包里的手机在震动,掏出一看,11个认识的数字,组成一串不认识的号码。
“喂,是阿贡吗?还记得我不?我是小逸。”
怎么可能忘记呢,这个温柔的声音。
“那天晚上是你打我家电话的吧,怎么这么快就挂了呢?那天是国庆,有七天长假呢,你没有回深圳,为什么啊?”
“那个,小……小逸,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你家人有没有告诉你爸住院了?我爸是那家医院的外科主任,也就是你爸的主治医生啊。”
世事,就是那么巧。有些事情你躲也躲不起,总该要面对解决
两年前,我爸因为某种原因被降了职,先前跟他很熟络的人都疏远了。
我知道女人到了一定岁数有更年期,但不知道男人有没有。总之我爸的脾气变得更暴躁,动不动就拿我们母女两出气。那时我正在为高考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闲功夫理我爸,干脆搬到学校宿舍,眼不见为净。我觉得自己当时挺无情的。
爸妈就我一个女儿,我上了大学很少回家后,家里就变得更冷清了。
小逸就在深圳上大学,她一有空就会代替我去医院照顾我爸。我爸在电话里说,小逸好像他女儿。
我赌气地说:“那你把她当作女儿算了。”
爸爸爽朗地笑了,好像亲眼见到台湾的某位前领导人被老人家踢了屁股。他说:“你应该对我有很多不满。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我知道,小逸对我爸讲了我小学的事情了。那时我把对我爸的不满,倒豆子一样对小逸说了。如果不是想逃离,我也不会报外省的学校。这里离家虽然有千里之隔,,但是血缘关系是怎样也拉不断的。
小逸,还是一样多管闲事。
随后,我和小逸以最原始的方法保持联系——通信。不知怎的,看到宿舍门前那块小黑板有我的名字时,我都会保持一整天的好心情。
“贡,你爸爸差不多痊愈了。今天再做一个小小的检查,就能够出院了。可是寄信要好几天,,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你爸爸大概能健步如飞了……
贡,你说你在‘圣母玛利亚’学院读书,是你的大学有很多女生?那我可以说我是在少林寺读书了,而我是那里的尼姑。其实我也不知道,尼姑与和尚是不是能和睦相处……
贡,我最近又听到有大学生自杀,是不是很多大学生都很脆弱?我觉得他们太自私了,只想到自己……”
读着信纸上娟丽的字体,我仿佛又看见小逸久违的笑容。
小逸的字无论怎样写都不会变形。记得在一个圣诞节前,她用一百颗心形排列出我的名字,让我感动了好一阵子。而我回送的卡片是:赠我的挚友。
因为小逸从中调和,我和爸爸的关系逐渐转好。要不是学校的课程安排得紧,我早就飞奔回家喝爸爸最拿手的西洋菜汤。
我感觉当年的我实在太幼稚了。然而,你又能让十几岁的小屁孩成熟到哪里去呢?
什么是真正的朋友?误解和被误解,背叛和被背叛,过后还能不计前嫌地支持你,无论你处于什么困境都给予温暖,那就是了。
跨越8年时间,2900多个日日夜夜,我才明白这个道理:结交在相知。
我也不想说最终是否大团圆结局了,我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大团圆。窦娥因为敌不过广大中国人(当然包括我)喜欢大团圆的意念,最终还是化成魂沉冤得雪了。
小小的孩子,只有小小的身躯,因为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所以往往会做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