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端

末日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 林嘉伟  

   

冰冻永昼之夜消失的北极圈银白的天际线在我眼前有种危险在你我心里面是贪婪的欲念多么肤浅我准备就现在乘着流星抛开崩坏的过去前往第十行星去移民未知的星云忘掉记忆中叫作家的蓝色行星还有许多荒谬的人性永不满足的贪心杞人忧天的担心人定胜天的灰心天人交战的善心交织成最珍贵美丽的星却已消灭在宇宙的中心骄傲的人类 毁伟大的文明 灭哪里有爱拯救一切终于我犯了罪永远在此沉睡就算崩溃也要追回记忆的美预言终没实现在1999年地球逃过危险已好几遍那些笑脸都在记忆里面化成繁星点点掉落天边我准备就现在乘着流星抛开崩坏的过去前往第十行星去移民未知的星云忘掉记忆中叫作家的蓝色行星还有许多荒谬的人性永不满足的贪心杞人忧天的担心人定胜天的灰心天人交战的善心交织成最珍贵美丽的星欲已消灭在宇宙的中心骄傲的人类 毁伟大的文明 灭哪里有爱拯救一切终于我犯了罪就算崩溃也要追回记忆的美

                               ——F.I.R《第十行星》

“至今日中午12时为止,本市气温已达47摄氏度,并且还在不断上升中……”

                              ——07年10月17日,广州市,最后的天气预报

巨响,震荡。玻璃与墙壁急躁地互相碰撞。空气却比预想中要沉稳凝重,使得爆炸声柔和得像在水底捅穿一只水母。当声音终于返回远古中去之后,我才发现空气为何异常地安静——一切机器都停止了运作,空调、电脑、电灯都毫无反应,仿佛死掉一样。唯一仍在工作的是时钟和温度计,它们在以一种漠然的态度继续履行着自己的使命:往前走,往上升。  

“停电了。”当我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股炎热的气息正缓缓地侵蚀着室内残存的冷气。手机也完全没有了信号,看来停电并不是一个小区域的问题。现在,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决不能坐以待毙。狭窄的空间带给人的绝望感,在高温下尤甚,于是我决定逃出去。在逃出房间的一刻,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在孵化箱内出生的小鸡。  

我是穿着起码的衣服走上街去的,现在才发现自己俨然是一个疯子。街上的行人——如果还可以称为行人的话——全部赤身裸体,拿着瓶瓶罐罐往身上拚命地泼水,然后露出痴呆的笑容。从水落在地上“滋滋”的声音可以判断这些水大概是地下水,因为地表的水早已滚烫得无法使用在这种场合。商人们一如既往,高价兜售着凉水和冰块,虽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了这些东西,价格也高得让人咋舌,但仍然供不应求,不时发生顾客哄抢的场面。电器商场里也是人山人海,空调与电风扇被抢购一空,店员们懒得理会那些因买不到商品而大发雷霆的消费者,倚着空荡荡的柜台说上个世纪的笑话。这个环境是如此吵闹,以致他们对刚才的大爆炸以及随之而来的停电一无所知;可以预见这些或欣喜或暴怒的脸,在最后都不得不扭曲成又可悲又滑稽的表情面对那残酷的事实。这只是时间问题。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踩着湿漉漉却又热腾腾的地面,顶着后羿出生前才曾有过的烈日,拖着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包围着我的每一寸皮肤,迫使我必须小心翼翼地行走,生怕某一过分的举动就会引发热浪的侵袭,一举把我击垮。我这特立于众人的行为引起了商家们的注意,他们朝我热情地招手,象征性地向我泼水,举起印着“冰”的牌子呐喊着每公斤的价格。诚然,他们的努力并非没有丝毫效果,我也曾有动心的那么一瞬间,想把所有衣服都驱逐出我的身体,然后去买那些冒着诱人凉气的水和冰块,加入到泼水者的阵营中去。然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也许真的有这个声音,也许仅仅是我热昏了的头脑产生的幻听。这种时候,人的思维也像快要蒸发、散失,变得没有了力度,变得轻盈、虚脱,马上就可以随风飘散(如果这种炽热的气流还可以叫风的话)。这种时候,连自己也变得不可信,就像现在的我,开始渐渐无法辨别正在迈向前方的是左脚还是右脚。我惊讶于自己仍然能站稳。  

这种几乎失去了意识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忽然却有一阵飒飒凉风穿透我的全身,这种如同被救赎的感觉用人间所有最华丽的修辞来形容也不过分;不过现在并不是玩弄词藻的时候。这阵风把我带回了清醒的世界,我抬头看前,一座低矮破旧的建筑物就歪在那里,如果不是因为一块“现代百货”的牌子歪歪斜斜地挂在店门上方,就不能把它跟旁边紧邻着的被写上“拆”字的违章建筑区分开来。不过即使如此,它的外观依然无法给人以任何美好的联想,不仅显得百无聊赖,更与远处高高耸立的高楼格格不入。在某些激进主义者看来,它的存在简直使对整个城市的讽刺;而现在,从它的门缝悄悄透出的凉气又构成了对瘫痪了的城市的嘲弄,不得不说这既不可思议,又顺理成章。  

我实在没有更多犹豫与考虑的心思,任何一种生物都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走过去,轻轻地推开门。门内的事物也没有任何令人兴奋的地方:年代久远的木柜子以被弃置多年的姿态在墙边一言不发,锈迹斑斑的机器外壳无精打采地趴在角落里,磨损严重的砖砌地板滋生出厚厚的灰尘。店里的光线也相当晦暗,正好与凉飒飒的温度相得益彰,让人产生想查看桌子底下是否生长着蘑菇的好奇心。正当我想到了蘑菇的时候,一个人拉开了木柜子后破旧的门帘,从一个更阴暗的房间走了出来。  

“欢迎光临,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我听到了细小而温和的声音,这声音就像冬日午后的阳光,使店里幽暗压抑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点。  

我努力利用那些躲躲藏藏的光线看清那人的模样。那只是一个女孩子,从脸容去判断大概个是初中生,身高则还达不到这个标准。她穿着颜色鲜艳的红色连衣裙,上面缀以哥特式的花边,可以称得上华丽,与店里的简陋随意比起来,甚至感觉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的父母呢?”话刚脱口我就佩服自己的愚蠢。  

她故作惊讶地睁大双眼,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我是小说家,就会把她的父母设定为预言家,他们看见了世界在不久后毁灭,而他们对此无能为力,所以在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们边听着无可奈何的宗教音乐,边各自吞下了一瓶安眠药。他们步向死亡的过程相当唯美,在这里应该花上二千多字来描写他们的心理活动,描写他们的手指在扭开瓶盖的时候究竟是相当的平静还是在不停地颤抖,描写吞下药的时候他们怎样看见窗外飞过的两只沉浸在调情的幸福中的蝴蝶,那蝴蝶翅膀振动的样子让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心跳。  

“1919年,一名法国工人制造的永动机。”她像在报出一个远亲的名字。我把自己从虚构的情节中抽离出来,然后看见她像抱着洋娃娃一样抱着一台因残旧而显得可悲的机器。  

“你误会了,”我略加思索后说,“我并不是一个有怪癖的收藏家。”  

“很好,那你是什么呢?”她用欢快得有点虚伪的语调问。  

实际上,这个问题是存在语法错误的。“那你是什么呢?”那是必须站在非人类的立场上才能自然而然地问出的问题。但我是什么呢?在哲学的角度上,这个问题是困难得无法回答的。虽然她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我还是尽量不使答案露出破绽。谨慎是我的作风。  

“我是一个人。”  

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想发笑。  

“你不是吗?”我回击般的问道,但又马上发现自己的愚蠢过头了。  

“你是指,那些?”她伸出手指,向门的方向指去。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上了,外面仿佛有轻微的敲门声。但是敲门声很快变得频繁而响亮,到后来则是撞门的声音。  

他们无疑是我的同类。  

“你知道你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吗?也许你自己早就了解了,只是为了寻找确认,才来到了这里。”她用小孩子的语调念出了这句沉重的话,不出意料地感到生硬,像事先背诵过一般。  

“我那个相信眼睛的年龄早已过去了。这就是世界末日吗?虽然它确实来临了,但却是以这么一种让人无法接受的方式。我曾经很多次想象过这种时刻的情景,其中不可避免地渗入了好莱坞式的元素和神秘主义的流毒。世界末日,不仅仅是毁灭……”  

“你的观点很有价值。”她仍然以生硬的语气说,“很有趣。就像永动机虽然在现实中不存在一样,它在概念上却确实存在着。那么还有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吗?是这个东西出了问题,还是现实出了问题?应该这样说,作为概念的存在在现实被具体为一种形式,这种形式被人们认为违背了现实的法则。那么我们可不可以换个形式去考虑呢?在某种意义上,世界就是一个永动机,这不也是很有趣吗?”  

门被敲击的声音越来越大,迫使我把说话的声音加大了。  

“所以末日是存在的,虽然我们所认同的那种末日的形式不存在?”  

“末日是相对人类而言的,所以只是人类的毁灭。人类的毁灭,也不是表现为你们认同的那种形式,而是人类的概念被毁灭了,人类的理智、人类的文明、人类的精神被毁灭了。人类作为物质不会毁灭,他们将会以新的形式存在下去。”  

“但是这炎热的气温,会毁灭包括物质的一切。”她高高在上的姿态使我感到不安,于是我反驳道。  

“那只是我们的一个手段……你想知道真相吗?不过事先告诉你,你只是代表人类拥有这个知情权,面对末日,你仍然是无能为力的。”从话题变得沉重开始,她就仿佛一直在复述着来自某个远方的话语。我感到可怕,但并不是因为她表现得不像一个人,而是她那种一切已经注定的口吻使我感到可怕。  

“已经无法挽回了吗?”  

她突然很认真地注视着我的双眼,她的眼神使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虽然很可惜,但我已经决定了。”足足过了十秒钟,她才移开了视线,说。  

这时候,门被异常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发出了可怖的声音,但这门却比外表要结实的多,居然纹丝未动。  

“他们不知道他们来这里的意义。他们不知道他们已经做不了什么事情,”她那生硬的背诵调在说完这句话后嘎然而止,恢复了小女孩应有的语气,“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是的,那冬日午后的阳光般的声音。  

巨大的撞击声又一次响起,把她那温暖的余音驱散得荡然无存。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们都错了。他们不知道末日的真相,悲哀得像在鱼塘里拚命挣扎着逃出渔网的鱼。我们都是些毫无希望的动物。即使是这样,也要去把真相弄清楚吗?明明末日就在眼前,明明做一切事情都没有了意义。  

“是的。我要知道真相。”我低声对她说。  

“如你所愿。”她放下了那台滑稽的永动机,在柜台里翻出了一架暖炉。如我想像的一样,十分破旧,电热管折断了一条。是连废品收购站都嫌弃的旧货。  

“的确有末日的感觉。”当接过这台旧机器的时候,我想。这台机器能用吗?即使能用,它又能改变什么呢?不过,我不应该对答案存有疑问。这个答案只是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形式存在着罢了。一阵阵急促而强烈的撞击使我觉得离开的时候到了。  

“一路走好,”她停顿了一下,“欢迎再次光临。”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听到了怜悯和哀伤,淡淡的怜悯和哀伤。像初春偶然飘落的雪花。  

我打开了门。门外的一群人,他们已经彻底疯掉了,狰狞的面孔上写满了求生的欲望,双眼浑浊,找不到一丝人类的痕迹。但是,变得凶狠异常的他们看见了我怀中的暖炉,就像看见了死神一样,远古的恐惧在他们脸上扭曲成可怕的表情,他们惊恐莫名,他们纷纷逃窜。气温比我进来时更高了,已经达到了超出人类经验所至的高度,皮肤已经没有了热的感受,只有剧烈的痛感。沥青路融化了,被烧焦或正在燃烧的汽车和机器随处可见,浓烟凝固在城市的上空。路人们也不见了,只看见一群又一群直立行走的生物,在互相斗殴、互相撕咬、互相交配。这就是末日吗?这就是人类的终结?我感到害怕,但连害怕都变得无法填充心中的空洞,于是我开始奔跑,用人类最原始的求生方式奔跑,用尽全力地跑,没命地跑,不顾一切地跑。但我在跑向何处?我的两耳热风呼呼地掠过,我的双腿失去了控制,我的怀中是人类在苦苦追寻的答案。一个暖炉?它意味着什么?这是对一个快死的人开的玩笑,还是对一个物种行将灭绝的嘲笑?  

不知道跑了多远,跑到了什么地方。也许我就这样一直跑到世界的尽头。  

“我一直在等你。”一个苍老的声音响彻我的脑海。  

我停下来,转身。一个陌生却让人感到亲切的老者朝着我微笑。  

“带来答案了吗?来,请把它打开。”他说完,手中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个电插座。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便放下了暖炉。当我把它放下时,才发现它是如此的沉重,重得连挪动以下位置都不可能。没有办法,现在我只好让它在一个并不合适的位置开始工作。  

把生锈变形的插头插进插座中,颇费一番工夫。但是之后事态旋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凛冽的寒风如同一道无形的瀑布,从各个方向涌动而出;本来的一片澄空现在乌云密布,伴着狂风不断地翻滚,像是与与不知名的敌人作最终的决战。然后,也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暴风雪席卷了整个城市,一切都被白茫茫的巨浪淹没了。黑暗与寒冷,在收割着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我仅靠暖炉那可怜的一点光和热,目睹了末日的过程。  

“这就是真相吗?”我问道。没有人回答,老者也不见了踪影。  

但是我也感觉到困了。于是我把暖炉关掉,在余温未绝之前,躺下来,让自己能舒适地入睡。  

                          初稿于10月17日  

                           终稿于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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