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穴
同穴(女人的故事二)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许我们可以在一壶茶的时间把它讲完,即使你没有时间悠闲地喝整一壶茶,也请你听完这个平凡的故事之后再上路。
我认识她,住在小村的最后一排石屋里,与屋后的高山古榕一生相伴,她的丈夫也一样。她长得很丑,村里人暗地里都这么说,说女人长得那副猴脸龅牙就不应该出来见人,事实上她也极少出现在晒谷场、杂货店之类的公众场合,她没有足够的力气常常走动,她每天每天地躺着,瘦骨如柴,把汤药当粥饭。女人应该为丈夫树立的好形象,她算是无能为力了,所以村里人也就自然记不住她的名字,我也不记得,大家都叫她“秋姆”,秋是丈夫名字的尾字,姆是乡下人对中老年妇女的概称,她在丈夫名字的庇佑下,进入了不记年龄以及年代的关于女人的概称。她的气息就这样若有若无地在这个小山村里游走着,没有人记得它是在什么时候来临,什么时候停止。
她来到嫌水坑村的时候还远远没有我,所以她的来历是听来的,她是邻村人,二十左右嫁到村里,从此三十几年间再也不曾回去,她的娘家人在农闲时偶尔来看看她,她高不高兴没人晓得。丈夫自小父母双亡,叔伯曾“密谋”退掉这庄让他们家门蒙羞的亲事,再娶。“秋伯”(丈夫也会老,中老年男子都概称“伯”)守着家门死也不退,那时他的新娘坐在喜床上已是奄奄一息,流着泪看他壮实的背影像墙一样站在月光里。过后这一对让人不解的新婚夫妻消失在村人的搬弄是非中,只等着丈夫崩溃,自己乖乖把病妇送回——他们更愿意谈论揶揄偷汉之类的秘事。直到第二年她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全村哗然,丈夫扛着锄头来去田间腰板也挺得直直的,跟村里人打招呼声音也响亮起来,底气十足,虽然妻子坐月子的猪肉鸡蛋依旧要日日到砧板上去赊。秋伯对人说自己有的是气力,会有翻身的一天。卖猪肉的也愿意让他赊,大家都渐渐地佩服起这个白手起家的小伙子了。
村里人开始承认还能生儿育女的秋姆,秋姆终于仗着孩子的面子正式落户嫌水坑,事实上她依旧只是羸弱地躺在床上挨过一个又一个的年月。每日等待着丈夫从田里回来,等待着陆续出世的子女爬滚摔打地长大,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村里人说,秋姆唯一的贡献就是生孩子,连冷水都不能沾,一沾就病,秋伯也不舍得她干家活,洗衣做饭,夫妻心照不宣地苦苦等待孩子的长大。两男两女,该知足了。丈夫很喜欢坐在床头和妻子说说话,哪怕只是一两句田里的柑橘快熟透了,春茶快可以摘了,乡下人嘴笨得很。年复一年,丈夫用自己的手脚挣来一家人拮据而平静的生活。
秋伯很喜欢讲故事,山里的狐狸,沟里的大蛇,惟妙惟肖,孩子都听的入迷了。我小时候也去听过,那时他已经老了,所以凡事他都说是他亲眼所见,我们也信以为真,后来他的故事讲完了,一群孩子还吵吵嚷嚷地要他再讲,他为难地想了想,重新要我们在板凳上坐好,此后讲的大多是诸葛亮打败曹操坐江山的胡诌,大抵是干家活时听收音机讲古听来的张冠李戴,那时他却是在孩子堆里风靡一时的。启蒙本是母亲的天职,秋伯也用笑语悄无声息地承接过来。
直到秋姆挨过四十二个春秋,大女儿已出嫁并且生了小外孙女,秋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不知到底患的什么病,眼看就要撒手归西,一家人什么偏方都找,什么汤药都灌,也跟死马当活马医差不多了。秋伯收起往日的笑颜,铁黑着脸满山遍野找草药。几个月后,秋姆竟在四十二岁的高龄再为秋伯顺利产下一女,村里热心为秋姆出过偏方的老人颤着手接过秋伯的红鸡蛋,都差点哭出来——那顺气通坠的治病配方里可都是堕胎药啊!秋姆一夜成名,这才急流勇退,告别了漫长的生育期,身体也渐渐地健朗起来,可以偶尔下地烧烧饭,烧烧热水。
苦尽甘来,秋伯一家仍旧穷困但和睦地生活着,女儿的陆续出嫁,儿子先后自立门户,三十年的时间,膝下唯有小女儿还留在身边,夫妻俩百般疼爱。小女儿阿莲开朗好动,七岁竟能与父亲上山打柴,此后家用的柴火都是她殷勤为弱母觅得,为父母带来许多欢笑与安慰,他们都相信阿莲是上天恩赐给自己以补偿坎坷的人生。
秋伯每日樵作,生来无病无痛,老人都说他的病痛全由秋姆接了去,不舍得他病。他听了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憨傻愉悦地接受了荒谬的结论。
后来呢?后来远行求学的人渐渐淡忘了故乡的消息。偶尔回家一趟,一碗热饭吃着吃着忽然想起,问在一旁收拾的母亲:“秋伯一家好像很久没听到什么消息了?”母亲惊讶地张口:“秋伯去年就过世啦,你现在问……”她也许是想到孩子久在外漂泊不知道也是常事,便没往下说。
“秋姆呢?早走啦?”
“今年热天走的,正正是秋伯的百日。女婿好打算,秋伯一去,大家都说秋姆也不久的了,那秋伯的坟便是留的双穴,果真秋姆去时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省了不少钱。”她兴致很好,干脆坐下来,打算跟我细细讲述。
“秋伯竟走在前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正如不相信铁壁会先倒于残垣。
母亲笑笑,像小时候讲故事似的“全村人都叹秋伯竟先走,不是只有你!”或许她觉得命运如此安排恰到好处,不必惊叹什么,只有年轻人才会长吁短叹。秋伯是患癌症去世的,去世时阿莲十五岁,匆匆托终身于一个同工厂打工的小伙子,秋伯没有任何遗憾地走了,唯有舍不得柔弱的老妻。那倚在墙边半个世纪相伴他创造平凡人生的锄头大斧要寂寞地生锈了。秋伯死后,秋姆并没有出乎女婿的预料,她日日拖着如柴的病体趁人不备到秋伯的灵前独自哭泣,像一个被丢弃的孩子,找不到精神的依托。她安静地在她的几十年前的那张已经斑驳的喜床度过了她人生的最后时刻,面对儿孙的呜咽,她微笑着停止了呼吸,最终如愿以偿葬在丈夫的身旁。完成了生同寝,死同穴的愿望,也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对一墓双穴的夫妻。
几十年前因为丈夫她如游丝一般来到这里,几十年后她同样为丈夫如游丝一般消失在大山松林之间。村里人对秋伯秋姆的感情是复杂的,下葬时老人禁不住对着秋伯的棺木叹一句:“阿秋,是条汉子!”作为对他的盖棺定论,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落泪。相对于秋伯,秋姆的葬礼就萧条多了,秋姆的一生在村人眼里就是秋伯的影子,跌跌撞撞的一生,她只是舍不得秋伯,所以活了下来,事实上秋伯死的那一天秋姆也随他去了,村人对这样显得深奥的解释表示普遍的接受与认同。那间石屋也租给了砍柴的外乡人住,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母亲眼里闪着泪花讲完他们的故事,看到我呆呆地,以为我也为小时候的听故事而伤心旧人的离世,就走开了。在这黑而冷的冬夜里,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情,如游丝一般,当我想捉住时它又随风而去了。我常常舒了一口气,感到无比的轻松。
我的故事也讲完了。我不想对他们的一生多说什么,只知邀你喝完这最后一杯茶也该催你上路了,天色已不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