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矢车菊(人间四月天·赛)
梦里,和她徒步走在街上的每个凌晨,雾气似乎一直很大,沿路的街灯像是被抹上了一层稀薄的橙色奶昔,在记忆里终年不散。
而彼时她的精致,却出落得似一枚星光,清晰地悬在少年往后的年月之上。
——题记
1
四月,凌晨的天色开始变得容易苏醒,往往5时刚刚踏至,窗外的夜幕便显得极为薄弱,仿佛只有一张纸的厚度,等待着晨曦戳破,即便此刻的窗外下了一场淅沥的雨。在被这雨声吵醒后,我再也无法眠去,便起身披一件外衣在身上,走到阳台,眺望天幕。
南方的四月,没有盛夏的充沛雨水诠释,也不会有薄春的盎然勃勃,记忆亦显得青黄不接,模糊而庞大。站在阳台上,我恍如又看见彼时那个少年,身形茕茕,从记忆中一步一步走来。
在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对我说道,多年以后,你仍是无处可逃。
我微笑着回他道,是的,我无处可逃。
就如同相信命运的既定一样,年少的我始终相信,自己是一个无法脱离过去而独自苟活的人。只因某些记忆过于深刻,即便多年以后,站在一场如幕的夜雨面前,依旧清晰如昨。
从怎样开始的,到怎样匆匆收场。
那些记忆最终是以沉淀的方式留了下来,让我走一路,带了一路。
而那个时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女孩,我唤她,岚。
2
岚。
十七岁的我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就好像她喜欢德国乡间的矢车菊一样浓烈。她在乡下的家的阳台上,植满了蓝色的矢车菊,一如她湛蓝色的眼。每次翻开她借给我的速写本,页脚的位置不时会看到用蓝色笔芯新绘的大朵的蓝。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会对矢车菊如此热爱。她只是笑而不言。于是我到网上了解:矢车菊,象征幸福,喜阳而生,耐寒不耐阴湿,忌炎热。
印象中她亦是如此,惧怕炎热,脸上时常挂着温婉馨存的笑。
即便是在南方寒冷的冬天,吃一顿可口不加辣椒的火锅,她都会热得不断淌汗。我曾经笑她,岚,你果真是水一样的女子。我担心一到夏天你就化了水。
她只是把一块蟹肉放进嘴里,用尾指撩了搭在脸上的发梢,略带歉意地笑。
3
我是在十六岁的尾巴上遇见岚的。但我真正和她熟稔起来,却是在十七岁的时候。
彼时刚刚高一,拥有一段新的开始。不再如同初中时代拙笨无知,也不至于沾染几多世俗。那是个让很多早已走远的人频频回头的青檬年纪。而我就是在这样美好的年华里遇见岚的。
初见她的时候,她坐在我前面,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但那时我们并没由于如此相近的距离而有过多言谈。我始终不是一个善于交流的人,除了跟少数几个相交甚好的人之外。所以一个学期下来,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岚。以及她喜欢在速写本上绘很多很多的蓝色矢车菊,再无其他。
后来便是调换位置,阴差阳错地我坐在了她的前面。也是这时候,我才跟她日渐熟悉起来。
那天上课,她突然拍了拍我的肩,我回头看她,她双手合十紧贴着唇。
我心下不解,问她什么事。
她说,苏辰同学,能不能请你帮挡一下老师的视线。
说完后便趴下头,整个消失在课本习题集垒成的堡垒中。我心里一阵好笑,却也配合。多次之后,也就习以为常了,每当看到她这个动作,便主动坐直了身形。
之后我们开始有了简短的交谈。但大多只是停留在日常生活上面,具体来说应该是学习上。对于彼此的生活,我们并没过多询问。顶多是偶尔聊着聊着,她会半是嗔怨地停下来看着我,半响后才对我说道,苏辰同学,你怎么又不说话?
通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无从开口,因为我确实不知说些什么。在没遇到她之前,我的生活并没那么多问题,也就不知该做何询问。后来我便问她,那……我要对你说些什么。
她语塞。直接拿笔敲在我头上。
也是那时,我才发现,原来她一直有着温暖馨存的笑。她笑的时候,眼角会皱起几条鱼尾纹,像一条条持静流淌的河川,最后全汇聚在她那方海水上。
她有海一样湛蓝的眼睛。
我喜欢看她微笑的样子。
那刻,我承认我是有些喜欢上她了。
4
岚喜欢在课间休息时间,间或上课出神时,用蓝色笔芯在速写本上描大朵大朵蓝色的矢车菊,这似乎是一整个高中时代以来她最喜欢做的事。每次她绘好后,就会递给我,让我为那些海蓝的花朵写一段简短的文字。但或许是已经到了熟稔的地步,有些伤害便觉得无所谓。
岚每次把速写本递给我时,都喜欢用笔尖戳我的背脊,而不再如初见时那般,双手合十紧贴着唇,笑着请我帮忙。
为此,我曾经在她瞌睡时把那只在我背上留下无数个痕迹的罪恶的笔藏起来以示报复。但岚却不知从哪又掏出一只一模一样蓝色的笔,打在我头上。
我捂住头,假装毫不知情,带着一脸迷茫的神色回过头看她。
她露出蓝色矢车菊般温暖的笑。
辰同学,拿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我惊诧于她的感知,这般聪慧的女子,确实有让人不由情动的魅力。不过此刻想来,这也算得上是我们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共同维持的一份小确幸罢。只不过,那本唯一写满了我跟她记忆的速写本,岚后来说,它被遗留在了某一趟去往市区的公交车上。
就仿佛某些记忆一样,因为过于沉甸甸,无法带走,最后留在了时光的某个罅隙里。
在默默喜欢她的那些年月,时间于我来说,是饱满且易逝的。
临近夏意渐浓的五月,学校开展第五届艺术节,时间定在4月26日。她盛情参与,需要舞伴。
于是,她来到我宿舍楼下,大声唤我名字。同宿舍的人都唏嘘打趣,用别有用意的眼光待我。我赶紧跑下楼,把她拉到一旁。
起初,在她说明来意之后,我一味拒绝。但我本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便应承了她。
她即刻兴奋得像是一只离地的小鹿。这是往后每每忆起她时,长久浮现在脑海中的一个印象。但那时候的我并不懂华尔兹,这时岚却拍着胸脯道,有我呢。
后来,在距离艺术节开始的两个星期里,在每个有温吞阳光的午后,我们便在学校的一处墙角跳起了舞。
在手机外放的略带嘶哑的舞曲中,我跟着她喊出的拍子,深一脚浅一脚迈进退回,左转身,右急转。偶尔我只顾内心想着接下来的节拍,会在没留意的情况下,踢到扔在地上的背包,或是干脆一脚踩在了速写本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显得局促不安。但岚只是笑笑,继续耐心地跟我讲解接下来的舞步。
左脚向后退一步,身体跟着后退……身体不要崩太紧,放松一点。对,就这样……接下来,身体向前,脚步不动,重心向左脚移。
……
四月末的午后,阳光晃眼而明亮,深浓似海的香樟树荫,略过阵阵干燥的风,校外呼呼驶过的车辆将那个四月拉得无限阒静与冗长。岚的声音似乎也被风拉扯得无比绵远悠长,在记忆的土壤里一直蔓延,滋长,在香樟树的浓荫里荡啊荡的,最后完完整整缠绕在了我的心上。
盯着岚被汗水洇湿了一次又一次的脸颊,初夏的阳光在两边各烙下一小片可人的红晕,我便觉着一切是那么容易知足。
那个四月的尾巴,岚纤细柔软的左手第一次搭在肩头,我的脸上腾地一阵火辣辣。也是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女子一直这么瘦弱,正如我初见她时那样。
那个四月的尾巴,岚被踩踏了无数次的脚上,肿起一个包。为此我一直心存愧疚与歉意。但是,岚只是打趣地笑,苏辰同学,你怎么可以这么笨。
我局促无措,再次把脚安在了她的脚上。
仿佛此生注定要安在她的影像之上,不愿离弃。
5
那次演出进行得很顺利,从始至终没出一丝差错。
如果只有岚出演的话,肯定能博得更多的掌声。但她偏偏摊上我这个没有舞蹈细胞的货,最后得了区区一个季军,算来也是实属不易。
但我知道,她对名次并未重视。
那晚在礼堂的大舞台幕布后面,望着底下黑压压坐满了人,起初我有些发愣。可是因为在岚面前,我还是尽力掩盖。不过就在轮到我们组出演时,我和岚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她一下子便笑开了。
她把脸凑到我跟前,悠悠地笑道,苏辰同学,不要紧张嘛。
我看着她那张略带调皮的脸,心中的慌张竟瞬间消匿不见踪影。于是也笑着回她道,我只是担心你待会太紧张。踩到我的脚啊。
她不服气,晃动手势,假装甩我一巴掌。登上了舞台。我紧紧踩着她的脚步跟上去。
在舞曲开始时,一切动作自如。
至今我还记得那时的情景,每当遇到难度较大的急旋转前一拍,她便会通过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或在嘴里轻声念出给我暗示。然后,我便在她巧妙的暗示下,努力配合接下来的节拍。
那样子的默契,让我难忘。
记忆中,那晚暖黄暖黄的灯光一直笼罩在场下的人群身上,浓得像是抹上了一层巨大的橙色奶昔,终年不散。
而彼时台上她的精致,却出落得似一枚星光,清晰地悬在我往后的年月之上。以致时时忆起,动容如斯。
那是一朵在舞台上阒静绽放的蓝色矢车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