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文/ 秦九颜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泉州。黄昏。　　　　

秋天的黄昏，多少是有些萧瑟苍凉的，连带发生在秋日黄昏的故事，也是有那么一丝凄凉哀婉的。　　　　

今日的黄昏，夕阳在天的尽头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分外妖娆。残照当楼，泉州的湛碧楼便浸染在这片秋日夕阳之中，凄艳无比，静寂无声。　　　　

楼上靠窗的雅座，一袭红衫独立窗前，那女子双手搭在窗沿上，细叶柳眉微蹙，灵美的双眸则久久凝视着血色夕阳渐渐沉下去。残余的血色霞光映在她姣好的容颜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明丽和哀婉。她腰间悬剑，挺立如松，凛凛若风，丝毫不差于世间的七尺男子。　　　　

不知是不是日色渐晚了的缘故，这座湛碧楼已没有了白天里的喧哗之声。不过，这也好，湛碧楼此时是如此的安静，正适合她来思量这十年来的往事。　　　　

十载江湖生白发，年华如水不堪论。　　 　　

十年了。十年的流光，偷换了多少风华绝代的容颜，碾碎了多少江湖年少慷慨壮志的豪情。风月无情人暗换，不得不说，在幻变无常的人世间，岁月总是最终的赢家。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十年前，郁悄悄就是怀着这般江湖男子才有的豪情，从江南耀武堂逃婚出来，只身来到了南蛮之地的泉州。　　　　

而当时泉州倭患严重，倭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虽有抗倭名将俞大猷率兵抵抗，然而却因朝廷内部的权力倾轧，不久俞大猷被逮入诏狱。　　

莫笑书生一卷书，唐虞事业正关渠。　　 　　

汉廷若有真王佐，天下何须费扫除。　　 　　

奸臣当道，蒙蔽圣听，俞大猷的入狱，致使泉州城内祸乱不止。为了驱逐外患，还泉州百姓一方净土，不少江湖儿女因同样的信念汇集于此——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来到泉州当日，就在这座湛碧楼里，刚烈桀骜的她因为看不惯气焰嚣张的倭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欺压百姓，忍不住大打出手，然因人多势众，反倒陷入危险之中，生死攸关之际，幸好被游剑书生歌舒夜所救。　　　　

歌舒夜说，第一次见她，真的很难把她和江南女子联系起来，她没有江南女子的温婉轻柔，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倒像是从中原大漠而来的豪爽女儿。　　　　

而她也只是憨憨地笑着，对于他的评价不置可否。豪爽刚烈的她自小便不愿做深闺里的孤燕，更不服从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或许，江湖才是她的世界，所以，她不顾一切闯了出来，于茫茫人海之中，邂逅了歌舒夜这样的江湖公子，蓦然间怦然心动。　　　　

很多时候，千里的跋涉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邂逅，曾经以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总是在天涯海角，却不知，偶然停下脚步，一抬眼，那道曾经千里迢迢追求的亮丽风景没有预兆地就闯入你的世界来，成了这一世刻骨难忘的执念。　　　　

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　　　　

想到这些，她望着夕阳落日的眼神里突然有了一抹温柔的神光，低头，暗自笑了笑，继而又喟叹连连，脸上竟陡现出一种黯然心痛之色。　　　　

转身，回首四顾这间光线昏暗的湛碧楼，双眼触到地板上的那一滩鲜红的血，她脸上的神色便严肃冷峻起来了，竟带有分明的恨意，突然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承影剑，指节苍白分明。　　　　

——倭寇！该是时候让这群魑魅魍魉都回到地狱里去了！　　　　

她在心里暗自念着，眼里的杀意忽然间凛烈如刀，寒光闪闪。凝神望着地面，她蓦地想起一个时辰前的事来。　　　　

那时，她便坐在那个雅座里，淡然地看着太阳拖着疲惫的身影缓缓地向西沉沦，然而，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在这片清闲中，一阵惊叫声打破了所有的清净。昨晚刚在海上截获大明的商船，今日又上岸来抢掠，简直是欺人太甚，胆大包天！　　　　

那群倭人闯上楼来，见到珍贵之物便抢，见人就举刀欲杀。静立于窗前的她见此，忍不住再次出手。　　　　

“你们倭人也太嚣张了，这可是我大明的天下！”独自一人面对这群倭人，她没有丝毫畏惧退缩之意，倨傲地冷眼看着这群虎视眈眈的倭寇。　　　　

音还未息，人群中走出一个倭人少将来，一脸的狠厉之气，只听他冷笑一声，说：“哼，嚣张又如何！你们大明迟早是我们东瀛的囊中之物！”　　　　

闻言，郁悄悄的脸色忽的变得越加的冷峻，眼里寒光蓦地一闪，冷如冰霜，定定地望着那个倭人少将。　　　　

看到她那样的眼光，那少将蓦地感到一阵心惊，脸色瞬间就变了，感到郁悄悄身上直逼而来的凛人杀意，他不禁连连后退，并下令动手杀人。　　　　

然而，那袭红衫却已在兔起鹘之间，承影剑锵然出鞘，剑光流转，宛若贯天长虹。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倭人少将却已倒地身亡。　　　　

身影飘落，她早已收剑，凛然立于众人面前。 　　　　

被这样的情形吓住，其他的人连连后退，带着那少将的尸体匆忙撤退。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看着霎时间平静得有些死寂的湛碧楼，郁悄悄突地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嘴角却忽的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第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这是他们这群江湖儿女精心酝酿的计划。他们的这个计划叫“斩鲸”，斩杀这群来自深海的吃人鲨鱼。而今夜，就是这个计划启动的时候了，而她的任务就是，引蛇出洞，将这群该死的倭寇引到他们已设好陷阱的地方去，一网打尽。　　　　

倭人少将被杀，倭人定会大举出动前来对付她，到时，他们的船营守卫精力便会大大削弱，那么，他们这个江湖组织便能一举捣破倭寇的后方大营，歼灭这些无恶不作的倭寇。　　　　

然而，这样一来，这一路对于她而言，便会凶险万分，生死难定。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踪迹，流年不再，如今的郁悄悄也已然不是当年那个莽撞而不顾一切的烈烈少女，十年的江湖历练，她已变得沉稳如山，自接到这个任务那时起，她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面对这一切的凶险，更何况，驱走倭寇，这也是歌舒夜未了的心愿。　　　　

夜色渐浓，冷月已上。郁悄悄从昏暗的湛碧楼下来，清冷的光辉泄了一地，她自顾自地牵起自己的那匹瘦马，一脸无畏，淡漠如不起波澜的海面，独自翻身上马，踏着冷月踽踽而去。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马蹄踏踏，踏碎了今夜沉重的霜降。吟着这句诗，郁悄悄的白马已融入今夜的霜雾之中。前方的路途危险重重，渺茫不可知，她不知道这条路，结局会如何。然而，一切都不重要了，今夜过后，明日的泉州，会是另一番景象，而自己或许也已经和舒夜重逢在碧落。　　　　

想到这儿，她忽的有些自慰般地笑了出来，然而那抹笑意，多少还是有些凄凉。不知念及什么，她缓缓地抬起头来，刚好望见那清辉闪闪的半轮冷月，凄凉的笑意就更浓了。只听得她喃喃自语地念着，“舒夜，我终于明白，五年前，你踏上这条路的心情了。”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五年前，在深阑夜静之时，整个沉睡的泉州，响遍了歌舒夜的歌声，苍凉悲慨。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凭着一萧一剑，这个江湖公子独闯倭寇的船营，易水萧萧，一去不返。自此，那个游剑书生的江湖传奇，成为泉州百姓心中的英雄传说，殷红如血般的炫丽。　　　　

而今，五年后的今夜，这个从江南水乡之地逃婚而来的、烈烈如火的女子也踏上这条路，要用血将驱除外寇这个苍白的信念染成耀眼的红色。　　　　

然而，结局又会是如何呢？　　　　

没有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今夜，那样的歌声再次响遍了泉州。　　　　

女人的歌声，苍远悲凉，秋风带着它满世界的游荡。而秋风瑟瑟地翻唱着这凄凄的歌，飘进一些人的梦乡，然而，仿佛这歌入了梦，就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唏嘘，使得这些人的梦也如这秋风一般的凄凉和悲哀了。　　　　

今夜，秋风呜咽，月冷霜白。　　　　

2011-10-24　于韩园　　　　

『编者按』巾帼不让须眉。郁的柔情，郁的勇敢，郁的洒脱，折射出多少英勇的江湖儿女？文章一气呵成，大气异常，却又不乏对女儿家心事的细腻描写。喜欢这样的文字，就如喜欢作者的名字——秦九颜。　                 ——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