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峰山赏竹
第一次到东莞旗峰山,我惊喜地发现,在这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竟然还有一处如此不僻而静的所在。
我所住的酒店就在旗峰山下,房间在一楼。抑或是安全起见,房间的阳台与屋外的小路中间,用一扇磨砂玻璃隔开。晨起无事,我泡了一杯清茶,在阳台上独坐品茗,享用这难得的清静。晨光透过磨砂玻璃,照进我的眼眸,又返射到玻璃上,我再次惊喜地发现,玻璃上竟浮现出一片疏密有致的竹林!再细看时,我却惊疑了——竹叶竟会左右摇曳!霎时,我明白了——许是玻璃墙外植了一排真的竹子。
我却不愿想那是一排真的竹子。我宁愿把它当成一幅幻景,或是一帧国画。恍惚间,我飘飘忽忽地走进了那片竹林。竹林长满了旗峰山,雾霭弥满了竹林。只有几缕晨光,拨开竹叶,撒在竹林的空地上。错落横斜的竹子,刚从晨曦中醒来,伸展着慵懒的枝叶,呼吸着这清新的薄雾和晨风。竹林间,是一条蜿蜒的石径,伸向竹林深处。石径旁,有一个清可见底的小池。竹影飘落在小池里,浮动着,荡漾着,使我想起了林和靖的一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我的目光顺着石径向竹林深处走去,依稀看见掩映的农舍,农舍的屋顶上,升起袅袅的炊烟,依稀听见汪汪的犬吠、啁啾的鸟鸣、潺潺的溪流,依稀想见王子猷(即王徽之,王羲之之子)兴起乘舟而来(《世说新语》载: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在放浪长歌,陶渊明在东篱采菊,郑板桥在挥毫泼墨……
或许是受中国传统文化浸淫太深的缘故,对于竹子,我一向情有独钟。虽然我不像王子猷一样“何可一日无此君”,也不像苏东坡一样“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但我是把竹子种于心中、植于骨里的。故乡的山脊与河畔,便种满了竹子。幼时的我,自然不知竹子的文化象征意义,只是一味地喜欢它的挺拔与秀丽。后读古书,才知竹子是一种具有精神坐标意义的文化符号,是具有良知的文人士大夫共同的文化图腾。竹子与梅、兰、菊并称为“四君子”。但窃以为,竹子与梅、兰、菊相比,除了拥有耐寒等共性之外,有着更多、更高的精神向度。它刚直不阿、坚贞不屈,“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竹石》),“拔地气不挠,参天节何劲”(丘逢甲《题画·竹二首》),“生挺凌云节,飘摇仍自持”(康有为《题吾友梁铁君侠者画竹》),“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 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郑板桥《题画》);它志存高远,“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画根竹枝扦块石,石比竹枝高一尺;虽然一尺让他高,来年看我掀天力”,“风雨震诸天,空山自龙卧”(丘逢甲《题画·竹二首》),“任他逆风严霜,自有春风消息”(郑板桥《题画》);它虚心待物,虚怀若谷,“虚心留劲节”(邓拓《题竹》),“虚怀不私偏”(熊文愈《<萧湘竹子诗词>代序》),“无心道与空”(宋祁《竹》),“无心品自端”;它洁身自好,不与人争,“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郑板桥《竹》),“不随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王禹称《官舍竹》);它甘愿粉身碎骨,造福于人,“生来不为已,只求把身献”(钱樟明《水调歌头·咏竹》),“此身愿辟千丝篾,织就湘帘护美人”(郑板桥《笋竹》),“此处乃竹乡,春笋满山谷;山夫折盈把,把来早市鬻”(白居易《食笋诗》),“殷勤问竹箸,甘苦尔先尝;滋味他人好,尔空来去忙”(陈良规《咏竹著》)。而竹子的这些精神指向,正是我所崇尚的文化人格。因此,渐渐地,竹子便成了我的标杆,融入了我的血液,植入了我的骨髓。我的身躯,似乎成了竹的枝干;我的每一条经络,似乎成了竹的茎须……
在中国古代,竹林还是隐逸文化的代言。心高气傲的文人士大夫们,在遭遇现实的打压、理想的折翼之后,往往会想到离群索居、隐退林泉。姑且不说“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竹林七贤,就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也曾经说过:“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生平嗜竹、曾为“州县吏”的郑板桥,亦常想“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竹子所构筑的幽静的环境,不仅能使疲倦的身体得到松弛,更能使疲惫的心灵得到休憩。“风来笑有声,雨过净如洗。有时明月来,弄影高窗里”(纪琼《咏竹》),是何等的清净与安逸!“清风一榻水云边,不独柳眠竹亦眠。束得古书来作枕,梦中熟记筼筜篇”(李日华《竹》),“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竹里馆》),“好风终日起,幽鸟有时来。筛月牵诗兴,笼烟伴酒杯”(李中《庭竹》),是何等的洒脱与闲适!在这种情境之下,我们更能抚平内心的浮躁,忘却俗世的烦忧,“清声无俗喧”(沈辽《竹轩》),“端居无俗情”(朱熹《新竹》)。特别是在这个节奏飞快、压力山大的社会,我们面临太多的纷扰,受到太多的羁绊,我们无法摒弃很多东西,无法完全逃离尘世,但我们需要拓辟一方心灵的净土,使精神得到适度的栖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获取继续前行的能量。而竹林的清幽,正为我们提供了最为适宜的环境;竹子的精神,可为我们注入最为强劲的激素。当然,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处处皆竹,但正如陈继儒说的那样:“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只要我们胸中有竹,亦是随处净土。
【编辑按】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竹在清风中瑟瑟的声音,在夜月下疏朗的影子,恰似一缕青丝在冥冥中牵引着作者的思绪,更给读者营造了一种误入藕花深处的错觉。竹子象征着一种不屈的气节,它在风霜凌厉中苍翠依然的品格令人为之感动。
——责任编辑:苾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