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一百年的孤独，直到遇上那个矢志不渝守护着你的人，那一刻，所有枯涩的孤独，都有了归途。 　　

                                                      ——张小娴　　

故事发生在30多年前。至今我仍未向任何人提起，包括此时正靠在我床边，头发中夹着几根白丝，孩子般睡着我可爱的妻子。都说好的故事是需要耐心等待的，然而我一直未曾提起，并非说这是一个值得人期待的好故事，只是因为我真的不知该从何说起。本来可以像张爱玲说的那样“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这个故事也可以一直躺在我的记忆里，直至我合上眼的那一刻。可是，近来我却一直不断地重复地做着那个冗长又极具真实的梦。那个玫瑰园，那只鸟总是时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像现在一样，它们又开始浮现在我的眼前了。刚开始模模糊糊，继而豁然开朗，等我想靠近那个玫瑰园时，一切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轮回，我以前是从不相信有“前世今生”之说或是“缘分”这些东西的，可是最近我却斩钉截铁地相信了，大概我是真的老了吧。或者只是因为人之将死（半年前，我已被检查出是癌症晚期），宁愿相信真的有轮回，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不至于悲凉无望地离去，毕竟我还舍不得离开我的妻子。　　 　　

窗外梧桐树轻轻摇曳，树叶偶尔无声地飘落下来。微弱的灯光静静地投射下来，病房里忽然升起一种静谧的味道。夜风从半敞的窗户吹进来，清冷清冷，带着玫瑰花幽幽的香味。30多年前的那个黄昏，空气中就弥漫着这样淡淡的玫瑰花香。　　 　　

那时，我比现在年轻30多岁。有人该笑我了。都说是30多年前了，当然比现在年轻30多岁。你看，我确实是老了，开始喜欢絮絮叨叨。人，或许只有等自己老了的时候才知道年龄的真正意义吧。　　 　　

正因为比现在年轻30多岁，对人生一无所知却自以为全能全知的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只因儿时“仗剑走四方”的梦，拎起背包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活。我像朵背负着梦想的蒲公英，降落在每一个我向往的角落。云雾缭绕的山顶，一望无际的大海，寸草不生的戈壁滩……我记不清自己到过多少地方，但我却非常肯定自己最喜欢弥漫着泥土芬芳的农庄。我喜欢跟那些裤腿裹满泥巴的农民讲话，他们总会在讲到一半的时候，给我倒上一杯他们独有的茶。而我喜欢那种甘甘，甚至有时近乎于涩的味道。　　 　　

经过玫瑰园的时候，是四月的一个黄昏。那天，夕阳把整个村庄染成绚丽的金色。当时，我正蹲坐在田间看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忽然一阵奇特的玫瑰花香扑鼻而来，随后传来了一阵悦耳的鸟声。不知怎的，我的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于是，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顺着花香和鸟声走了过去。就在那一刻，我见到了世上最为壮丽的景象。　　 　　

成片的玫瑰花，白的淡雅、红的胜火、粉的似霞……一只披着洁白羽衣的鸟，扑打着有力的双翼，穿梭其中。忽然，成片的玫瑰花移动了，“扑簌扑簌”一枝枝向园中靠拢。速度越来越快，花越聚越多，越聚越密，最后形成了一只色彩斑斓的天堂鸟。“嗖”地一声，原先那只鸟划出一条线般冲到空中，俯视着底下的天堂鸟。随着一声尖锐的叫声，那鸟纵身一跃，直直地冲向天堂鸟。瞬间，天空由原来的金色变成了彩虹的颜色。此时，我仿佛看到那只鸟正翩翩地朝我飞来。终于它扑进了我的瞳孔，我的瞳孔被无限地放大，视线越来越遥远，越过玫瑰园，越过高山，越过大海，来到了一片树林中。　　 　　

只见暖阳下，簇簇白花，如青山间片片风帆，散发着诱人的清香。阳光穿过茂密的树林，洒落在柔软的草地上，像金色的小团花又似漫开的野菊。青山环抱中，一位身穿布衣的农夫缓缓地向我走来。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一丛艳丽的玫瑰花在风中跳舞。椭圆的绿叶，碧绿带刺的根，鲜红的花瓣。阳光下，慢慢地舒展。“咔嚓”花丛中那颗玻璃球般蓝色的蛋出现了一道裂痕，不一会儿，蛋壳里探出了一个黑色的脑袋。　　 　　

“这就是我。不，准确来说，是上辈子的我。”农夫忽然开口说。　　 　　

“上辈子？”　　 　　

见我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农夫将我带到玫瑰丛旁，让我坐下，于是他开始跟我讲起了那个故事——　　 　　

我是一只出生在玫瑰园中的无名鸟，脑袋里充满了无数的幻想。从小除了发展我那无坚不摧的蠢劲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幼年的狂想逐渐破灭后，我发现我除了飞翔的梦想外一无所有，有的只是蠢才的傻劲。世人原来丑小鸭的丑陋，却无法原谅我的愚钝。　　 　　

我的妈妈是这树林里最漂亮的一只鸟。她有着雪花般的羽毛，嫩红的脚掌，玲珑的身躯。在生下我之前，她的美貌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她一直相信她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是可爱漂亮的。然而就在她生下第四个蛋，也就是我的时候，这个梦想彻底破灭了。我的壳不像哥哥姐姐一样是白色的，而是泛着天空般的湛蓝。当我探出我的头时，我的妈妈更是被我吓了一跳。不是白色，而是极其的黑。更要命的是，我连站都不会。　　 　　

一个月后，我的哥哥姐姐早就会飞了。而我却只会走几步。于是，我只能每天躲在巢里，期盼着它们回来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后来我的哥哥姐姐厌倦了，他们不再跟我讲话。那段时间里，我整天嚎叫，撕扯着我那黑色的羽毛。妈妈安慰我说:“没关系！你只要再多试几次就会飞了。”于是，我每天不停地扑打着翅膀。可是后来我的弟弟妹妹都会飞了，我依旧不会飞。　　 　　

一个金色的黄昏，我像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扑打着翅膀，后来我实在是累了，坐在巢里欣赏起了夕阳。这时，一只奇特的鸟进入了我的视线。她体态轻盈，却有着硕大艳丽的尾翼，腾空飞起时，有如满天彩霞，流光溢彩。她似乎注意到玫瑰丛中的我了。于是，我赶紧低下我那黑乎乎的头，眼睛却依旧不自觉地注视着她。她向我飞过来了，我不由地退后了几步，心却狂乱地跳动着。　　 　　

“你好，我叫极乐，人们叫我天堂鸟。”她收起了五彩斑斓的羽毛，停在枝头上对我说。“你好。”我慢慢地抬起了头，老半天才吐出这句话。　　 　　

那天黄昏，我们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一起默默地看着对面的夕阳。在太阳落下去的那一刻，她忽然转过脸对我说：“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去看夕阳。很高兴今天能遇见你，但是现在我必须走了。我要赶在下一个夕阳落下之前到达大西洋的海岸。希望一年后，我们能在另一个地方一起看夕阳。”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已深深地爱上了她。如果爱情不能使一个平凡无奇的人渴望变得优秀，那么爱情还是爱情吗？　　 　　

从那以后，她的身影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每夜我都无法安睡。于是，我每天起早贪黑，不停地练习飞行，我相信有一天，我会在另一个角落与她相遇。或许是我的真诚感动了上天，就在我们相遇后的第364天，我终于飞了起来。就在我飞起来的那一刻，我的妈妈眼里闪出了泪花。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一夜，我在妈妈的怀抱中沉沉地睡着了。朦胧中，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响声。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出发了。离开的那一刻，我转过身看了妈妈一眼。穿过丛林，掠过小溪，翻过高山……我终于见到了哥哥姐姐口中的世界。当我越过那汹涌澎湃的大西洋时，我的心像天边的云朵，悬浮在半空。就在那一刻，我那乌黑的羽毛脱落下来，褪换成雪白的羽衣。我想，我终于可以从容地站立在她的身边了。于是，我拍打着翅膀，疾速前行。　　 　　

可是那一天，我并没能见到她。我发了疯似嚎叫，却始终得不到回应。我飞到很多地方，只为了找她。慢慢地，到不同的地方看夕阳也成了我的梦想。　　 　　

直至有一天黄昏，我回到了玫瑰园，看见了玫瑰花组成的她。她对我说，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去看夕阳确实是她的梦想。然而就在遇见我的那一刻，她决定折叠她的翅膀，即使她已经领略过最美的风景。其实她每天都躲在树丛中看着我练习飞行，在我飞起来的那一刻，她也哭了。那天夜里，她死在了猎人的枪下。她的精魂洒在了玫瑰花中，只为了再见我一面。此时，我早已泪如雨下。曾经，我愿意为了她张开我梦想的翅膀；曾经，她愿意为了我折叠她的翅膀。而现在我也领略过最美的风景，我愿意为她折叠翅膀，随她到另一个世界去。就在我冲向她的那一刻，我顿时明白了爱情是一百年的孤单平凡，直至遇上那个你愿意为她张开梦想的翅膀，领略过最美的风景后却依旧肯为她折叠下翅膀的人。生命从不是充满玫瑰般的美好温暖，而是一段充满苦难的旅程。　　 　　

上辈子，她愿意为了我，化身为玫瑰；今生，我愿为农夫，矢志不渝地守护在她的身边。　　 　　

 那天，等我醒来的时候，农夫已不知去向，玫瑰园、鸟也不复存在。月亮已经悄悄地挂上了柳梢，微风轻拂着，一颗晶莹的水珠打落在我的手心。　　 　　

病房里幽幽的玫瑰花香飘荡着。朦胧中，我感到有人在抚摸我的脸，那手是那么温柔，那么温暖。于是，我紧握了她的手。这时，窗外传来了一阵悦耳的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