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
我经常梦见自己有一头很长很长的头发,银白银白的,站在月光下可以融入月的清辉的。在梦中,风在我耳边呼呼,呼呼地吹,那些来自原野的风,呼呼,呼呼,在我耳边呼啸。
一夜风声,于我就是一夜好梦。
姐姐的头发没有我的乌黑亮泽但是比我长,姐姐也比我漂亮多了。姐姐像花。
姐姐喜欢说话,说话的时候喜欢带着轻轻的笑,她的嘴角轻轻扬起,像春天里绽开的花朵,我每欢听姐姐叫我。她总是轻轻的唤我:“月,月。”我有时听着听着恍惚觉得是听到了梦里的风声。
姐姐18岁的时候。上门提亲得人络绎不绝。姐姐躲在客厅的帘子后面,我躲在姐姐的身边,看父亲笑着应付,看父亲把眼光投过来询问姐姐,看姐姐轻轻摇头,看父亲又如何笑着拒绝,看那些风华正茂而又热情羞涩的少年眼里的希望如何一点点暗淡,消失。我那时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理所应当,我习惯地等待着姐姐每一次轻轻摇头。
可是有一天姐姐点头了。他什么都还没向父亲开口姐姐就点头了。我诧异地看着姐姐,却更诧异地看到姐姐眼里燃烧着比那些风华正茂而又热情羞涩的少年眼里更火热的希望与热情。
他开口。
他说,大人,我来提亲。
父亲显然已经看到姐姐的点头,他笑呵呵的正要开口,可是他终究没有开口。因为那个少年说了另外一句话。他说:“我想娶月。”
我再一次看到那些关于爱情的火苗如何暗淡,消失,只是这一次,是在姐姐的眼睛里。我愣愣地呆站在原地,只是感觉到姐姐的转身离去,感觉到父亲投来的关切的目光,还有隐隐约约的那个说要娶我的少年投来的看我的眼神。
那个少年,那个说要娶我的少年,他说他叫风。他再一次向父亲提出要娶我,口气坚决,仿佛不是在征得父亲的同意,而是在告诉父亲一个事实。我透过帘子看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一阵的荒凉,好像我已经过千万年寂寞的岁月,终于遇到一个故人,但是那份应有的雀跃已经风化,于是只剩荒凉。
父亲跟他说我太小了,起码要等到我18岁他才会接受提亲。
大人,她等不到18岁的。
父亲震怒,将他赶出门。
“大人,她等不到18岁的。”“大人,她等不到18岁的。”“大人,她等不到18岁的。”“大人,她等不到18岁的。”……我的耳边一直回响他的话,我丧失所有思维,整个脑子里只剩这句话。
“夫人,贵千金的命我不敢算啊。”
“先生,没关系,有什么你就说吧,命由天定,我不会怪你的。”
“夫人哪,您是好心人,千金是上天赐给您的,但是……但是千金命贵啊,怕是,怕是…….”
“先生就说吧。”
“怕是不能久留啊。”
母亲不会知道吃惊的不止她自己还有偷偷跟在她身后的年幼的我。
“先生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怕小姐只能陪夫人……”
“只能陪我多久?”
“最多,最多,18年。”
……..
“月,你怎么啦,不要相信那混小子的话,一派胡言。”
父亲走到我面前,我抬头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想起那次母亲算完命回来跟父亲说的话。“老爷,算命的说了我们月是贵人命,以后一辈子都很好,还说会长命百岁呢。”我知道母亲是想保住算命先生的命,以父亲的官衔,一个小小的算命先生实在不算什么。
我勉强笑了笑,对父亲点点头。
“还是去看看你姐姐吧。”
我不敢去看姐姐,在她房门前举起的手又放下。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听到风的声音,在姐姐的房间里传出来。
“你要知道,她等不到18岁的。”
18岁,18岁,又是18岁!
我猛得推开门,“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决定我的生死?”
姐姐诧异地看我,“月,你在说什么呢?”
我更诧异地看着姐姐,准确地说,看着姐姐的房间,没有人,除了我和姐姐。风,根本就不在。
“姐姐,风呢?”
“风?谁是风?”
我这才想起,他说他叫风的时候姐姐已经转身离开。我突然语塞,我该怎么跟姐姐解释谁是风,跟她说是那个她喜欢可是要娶我的人吗?“噢,没有,没什么。”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个啊,呃,我是想找姐姐,找姐姐去…….”
“去干吗呀?月,你怎么啦?”
“去,去放风筝”
“也好。我们走吧。”
“ 姐姐,刚才,你一直一个人在房间吗?”
“是呀,怎么啦?”
“没有,没事。我们走吧。”我关上门的时候最后看了姐姐的房间一次,没有人,没有风。可是我明明听到了风的声音,是风的声音。
“姐姐,你刚才在房间里做什么呢?”
“我本来是躺着的,后来睡了,还发了梦,梦里好像有人在跟我说什么,可是我记不起来了。”
姐姐,我的姐姐,的确是有人跟你说话而且,不是你的梦。我看着姐姐,她又笑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早春三月,草长莺飞,是放风筝的季节。
姐姐最喜欢放风筝了,她拉着风筝,在风里奔跑,笑着奔跑,她有时跑得那么欢快,整个人仿佛融入风里。我看着姐姐在阳光下在风里奔跑的样子,总忍不住想起开放得最灿烂的花朵,沐浴着阳光迎着春风开放的花朵呀,我有时很想叫姐姐就这样一直一直奔跑。
可是,那天突然没有风,姐姐的风筝一直没有上去。我看着姐姐不再上扬的嘴角,心里有些难过。风啊,你在哪呀,我的姐姐,这朵春天的花,她要开放啊。
然后,我就看到风了,那个被赶出来的少年。
“月。”
他向我走来,唤我。
我的耳边突然响起梦里呼呼的风声。
我想起姐姐眼睛里曾经燃烧的火焰。我看着姐姐,“姐姐。”
这个时候,起风了。
“我去放风筝了。”姐姐不看我,走开了。
“月,你不记得我了吗?月,你快想起我呀,月。”风看着我,满眼的期待与焦灼。我却只感到陌生。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真的不认识。我想,你认错人了。我要跟我姐姐去放风筝了。”转身走开还感觉到背后他的眼神。
“而且我想,你应该娶我姐姐的,她喜欢你。”追上姐姐之前,我转身说了这句话,将他的失望置之不顾。
“姐姐,姐姐,我不喜欢他的。”姐姐终于累得停了下来,我看着她在我身边微微喘气,低低地说。
姐姐抬头看我,突然问,“他叫什么?”
“风。”
姐姐不说话,也不看我。她看着远处天空的风筝,沉默。
我低头看脚下的草地,那些小草,在风里摇曳,我久久地看着它们,想从它们身上看到风的样子。
回家的路上,姐姐只说了一句话。我没告诉姐姐那也是我在那段长长的沉默中所想的。
姐姐说,“那些风,是多么地寂寞呀。”
城墙边的老桃树开花开得最盛的那天,是姐姐的生日,18岁的生日。
很晚很晚的时候,我看到姐姐房里还亮着灯。我看到窗上映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姐姐,另一个,我知道是风。我看到风向姐姐走去,拥抱她。我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这一晚,我没有做梦,没有长长的银白的头发,没有纯粹的风声。
第二天,我推开姐姐房门,没有人,没有风,也没有姐姐。
姐姐在她18岁那一年,失踪了。这座城市的花不见了,我知道它没有凋零。
父亲公告全城,谁找到姐姐谁便可以娶她。
没有人找到。当然没有,一个只想把花摘下的人怎么会找到呢?我好想告诉父亲,花应该回到它的山谷开放。但是看着父亲日益加深的皱纹,我什么也没有 说,我没有说风拥抱姐姐的时候我听到花开的声音。我也没有说我知道姐姐会回来的。
我18岁的时候,姐姐回来了。
那天我刚开门就看到姐姐,她站在庭子中间,笑着看我。
她唤我,“月,月。”就像她一直都在,不曾离开过。
我看着姐姐,看着姐姐的眼睛,我看到风的样子。
姐姐笑着唤我,“月,月。”
我的耳边响起风声,那些呼呼,呼呼的风声,那些梦里的,呼呼,呼呼的风声。我突然明白,风在我梦里呼呼,呼呼地吹,它是在唤我,它在唤 我,“月,月,月,月,月,月。”它夜夜在我的梦里,夜夜在唤我。
姐姐,我的姐姐,我的花,她回来了,带着风的灵魂。
“月,你记得我吗?”姐姐看着我问。
我却想起那个叫风的少年,想起他在那个放风筝的季节问我还记得他吗。
“姐姐,风呢?”
姐姐笑着看我,不说话。
这天晚上的月亮一直躲着不见人,庭子里有些暗。这天离我18岁很近很近。我看着满屋子忙碌的人,突然有些害怕。“大人,她等不到18岁的。”“最多,最多,18年。”“你要知道,她等不到18岁的!”
“月,你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姐姐,没有月亮,有点黑,我有些怕。”
姐姐笑了,“你不就是月吗?”
你不就是月吗?
我不就是月吗?
我看着姐姐,却感到模糊不清,我的头开始痛,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脑子里苏醒。疼痛慢慢加剧,我开始一病不起。
我一天一天地病下去,我的头发也一天天地变白,我的比姐姐还乌黑亮泽的头发,一天比一天苍白。
这一天,是8月15,是我的生日,我18岁的生日。
这一天,我的头发完全变白。
这一天,月亮出奇地大,月光洒满整个庭院。我躺在床上,听着不远处的热闹,看着窗外满地的月光。我一直在想我的18岁。
伺候我的丫环显然也心不在焉了,我告诉她我想睡了让她先走。
她开门离开的时候我隐约看到姐姐的身影闪过。
她走后,我就起身。
开门,我发现庭院里的秋花都开了,然后我发现姐姐站在花的中间。
“月,你的头发长了。”
我转头看自己的头发,是长了,站在月光里,我仿佛回到梦里,有着一头很长很长的,银白银白的头发。
“月,月。”
院子里突然起风,我回头,看到姐姐笑着向我走来,在她身后,花瓣飞舞,繁盛地卷在风里飞。
姐姐一直向我走来,然后,像当年我看到的窗上的身影,姐姐轻轻地拥抱我。
这一刻,我的眼前落英翻飞,我的耳边风声呼啸,我的记忆,沉睡了18年之后,全部复苏。
我是月,是天上的月,从这片天空什么都没有我就开始绕着地球转,一直寂寞地守着自己的轨道,直到有了星星,直到每一次跟所有的星星擦肩而过,直到终于明白生命赐给我的不过是孤独。
你是风,是世间的风,从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你就开始在大地上吹,一直孤独地走过整个大地,任凭路程来来回回地反复,任凭寂寞吞噬时间,任凭时间吞噬生命。
寂寞如蛛丝。网住我们的生命。
我终于绝望,闭上我的眼睛。
你终于疲惫,停止你的行程。
一千年,一万年,一千万年以后,我睁开我的眼睛,你也开始起航。
你看到我,我也看到你。
我们相爱。
我们相爱,是因为我们生命里相同的千千万万年的深邃入骨的寂寞。
我们相爱,我在大地上投下我的光芒,那是我在向你深出我的手。
我们相爱,你在月光里舞动你的身姿,那是你在深情地拥抱我。
我们相爱,可是我们的相爱是黑夜与白昼的相爱,隔着天与地,是比千万年的寂寞更艰苦的煎熬。我们的爱,像根绳子,拴住寂寞,却也勒紧我们自己。
我向上天祈求,祈求一个人18岁的生命。我却忘了向上天祈求保留你的记忆,我甚至忘记了你的拥抱是打开记忆的钥匙。那年,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你向我走来,要拥抱我,可是我走开了,我告诉你我不认识你,我告诉你你应该娶姐姐。
在你曾经舞蹈的地方,在我曾经洒下月光的地方,生长出一种美丽的东西,世间的人们唤它为花。
“姐姐,你多抱我会好吗?”
第二天,整座城市的人都知道,那名唤做月的女子,在她18岁生日的晚上死了。
这座城市下了一场大雪,亘古未有的一场大雪,人间的第一场大雪。
雪纷纷扬扬地下,落在花瓣上,落在大地上,渗入土壤,滋润花的根。
没有人知道,这是我们最深情的拥抱。
世间的人都把风花雪月当作他们的爱情。
可是,风花雪月,风,花,雪,月,这只是我们的爱情.
【编者按】情节有些简单了,语言读起来也少了点小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