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端

伤迹

 

 我正看得入神时,小夏突然来了。

“老师!”

“呃,早!”

“已经不早了,你看,快11点了呢。”她把戴着表的那只手伸过来说。

“你刚才在看什么?”

“一幅画,昨晚刚完成的。”我把画递过去给她。

“啊,一个女的,看上去好诡异。”她显得很兴奋:“是吸血萝莉?”

“不是,是地狱少女,虽然有点诡异,但你不觉得很萌吗?”

“地狱少女?”

“嗯,传说中可以将恶人拖到地狱里去的少女。”

“这都是你自己编造的吧?哪有什么这样的传说?”她故意挖苦道。

我笑而不答。

“你好像,很喜欢画这个年龄的小女生。”她习惯性地咬着嘴唇。

“这个,也许吧。”我有点为难道。

“你果然很邪恶。”

“咦?”

“萝莉控老师!”她把画随手扔到桌上,故意装出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我可不是萝莉控。”我解释道:“其实,之所以会画这幅画,是因为上个星期看了一本小说。”

“小说?一本什么样的小说?”

“一本很旧的小说,在一个旧书摊偶然发现的,我看了一下,竟是五十年前的书了,所以把它买了下来。”

“里面说了些什么?”她拿起桌上的一本画册,漫不经心地翻着。

“小说的名字就叫《地狱少女》。”

“啊?”她把刚打开的画册又合上了,“说了些什么奇怪的故事?”

“说的是一名不得志的画家,他一直都希望能够在艺术上有所成就,但由于环境所迫,所以一直都不为人所知。他有一位善解人意的妻子,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着他,哪怕是在他最艰难、最落寞的时候。

“那天,是他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本来是打算要一起庆祝一番的,但丈夫却突然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要外出。妻子虽然有些哀怨,但还是劝丈夫说工作要紧,要他早点出发,不要耽误了时间。

“那天丈夫一直工作到很晚才回来,等他推开门走进屋里,里面的一切立即让他崩溃了:屋里到处都是血迹,他的妻子被人勒死在了床上,并且已经遭到了强暴。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只能抱着妻子疯狂地哭叫。”

“好可怕!”小夏喃喃地说,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

“嗯!”我接着道:

“几天后,怕事的邻居才告诉他,杀害他妻子的是当地的一名叫张勇的社会青年,当过兵,打过仗,但复员后却成了地痞流氓,整天跟一帮混混到处游荡,仗势欺人。原来,事发当晚邻居们都听到了屋里的叫喊声,但没人敢去干涉,也没有人去报警,因为张勇及其同伙个个身高马大,还带着凶器,而且张某的家里有点后台和背景,谁也不愿惹麻烦上身。丈夫立即去公安局报了案,但很快混混们便因为  “证据不足”而被无罪释放了。

“自那以后,画家变得异常沉沦,放下了手中的所有工作,每天度日如年,借酒精来麻醉自己。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拿着一把匕首要去跟混混们同归于尽,但他还没碰到混混们,就已经被他们踢倒在了地上。混混们将他拖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对他拳打脚踢,并且肆无忌惮地辱骂。那个叫张勇的把脚踩在他头上,对他说,那天他们‘干得很爽’,感谢他有一个那么漂亮的妻子,然后便扬长而去。

“画家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只能无助地挣扎和呐喊,终于再次忍不住失声痛哭。这时,一阵冷风吹过,不知从哪里吹来一块祭坟时用来烧给死人的那种大红纸,正好飘到了他眼前。他突然发现红纸上竟慢慢显现出了几行字,上面写道,只要他将它点燃,他的怨恨就会被传往地狱,地狱少女将会为他消除怨恨。画家又惊又喜,发疯似的拿出打火机,将它点燃。红纸“嘭”的一声就燃尽了,发出一道无比耀眼的光芒,照得他睁不开眼睛。等他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前面站着一名脸庞清秀,身上闪着磷光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笔直的头发又黑又长,穿着一身漆黑的、看上去像日本和服的长袍,上面绣着许多由红、黄、紫三种颜色构成的花瓣。画家又疑惑又害怕,不禁拼命往后缩,但少女却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她从身上拿出一个头部系着一根红线的草人,伸到他跟前。‘把这个拿去,解开上面的红线,你所憎恨的人将会被送往地狱!’她的语气异常冰冷,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画家将草人棒在手上,他的手已因兴奋而颤抖,眼里充满了仇恨和怨毒。他猛地拉开了红线,突然仰天长啸,仿佛他全身的力量、生命中的一切都已在这一刻爆发。又是一道光芒,少女跟草人都突然不见了,只剩下画家疯狂的笑声。”

“那后来呢?”小夏问道。

“第二天,等人们发现画家时,他已经死在了那个角落,死时脸上还带着让人害怕的狞笑。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以张勇为首的那帮混混在一家酒馆里又吵又闹,个个喝得烂醉如泥,接着都莫明其妙地走到了一片山林里,在那里,他们受到了狼群的攻击。几天后,等亲属们找到他们时,都已经被狼群吃到只剩下零碎的骨头了。”

“好悲哀,好可怕!”小夏心惊胆战地说。

“嗯,小说的最后说道,几十年后,画家已经很老了。在弥留之际,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墙上那幅自己为地狱少女画的画像,突然,他发现画像的眼中竟流下了两行清澈的眼泪。他看到后激动万分,因为原来地狱少女竟也会为他而流泪。然后,他含笑离开了人世。”

“不过,这只不过是小说而已,所谓的地狱少女,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勉强笑道,“只是,我总是觉得,其中的某些东西或者正是小说作者的亲身经历,只不过是他添加了许多虚幻的成分而已。”

“这不是废话吗?”小夏笑道:“很多小说都是这样的了。”

“我了解了关于小说作者的一些东西,原来他本身就是一名画家,在业界颇有名气,偶尔也写小说,文革的时候被划成了‘右派’,受尽折磨,最后被迫害致死。”我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道。

“这些都是旧书摊那个六十多岁的老板告诉我的,但天知道是真是假。”我苦笑道,“他说那个画家正好就是这个地方的人,死的时候很惨,被人押到了村口,村民们一拥而上,用锄头和粗大的木棍拼命往他身上打。画家被打得在地上直打滚,惨叫声比鬼哭狼嚎还要可怕。等大家都停手时,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准确的说,是已经很难再认出他原来曾经是个人了。”

“这个,还是不要再说下去了。”小夏害怕地说,并习惯性地用手捂住了嘴。

“呃,不好意思,说着说着,就突然有点停不下来了。”

“嗯,这个……”

 

二十年前的那天,记得就是这样开始的:拿出一幅画在看,说了一两个让人扫兴的故事,然后小夏制止我说不要再讲下去。那时,我已被学校免职,过两天就要搬走了。作为一名代课老师,本来是要在那里教两个学期的,但实际上只做了还不到两个月,就被学校免职了。

其实这一切我早就应该想到。从那次初三年级的刘国威等一伙人将班上的贫困生小伟一周的伙食费扔到厕所里,并要他捡起来,我得知后去为他讨回公道,要他们向小伟道歉,并在争执中不小心将刘某推倒在地上时起;从那次比较要好的同事、体育科的庞老师告诫我说,刘某有很硬的后台和家庭背景,而且为人阴险小气,复仇心理很强,要我最好少管他的事时起;从那次刘某当着众多老师和学生的面,将一大杯水泼到我脸上,并指着我的额头说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时起;我就应该想到了。可是,我没有。初出茅庐的我不知道社会的黑暗和人心的险恶,总是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直到那次,小伟再次被他们毒打,并被迫到校长那里告发说是我将他打伤的时;直到那次,初三年级的那位女生,受人威胁和指使,趁无人的时候走到我的办公室,说是要求教一些物理学科的问题,却突然撕开自己的衬衫和内衣,并哭喊着跑出去说我要侮辱她时;我才终于相信了一切。然而,比起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来,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对了,你今天怎么会来的?”我想尽快把刚才那个让人不太愉快的话题岔开。

“嗯……,来见你最后一面啰。”

“晕,怎么说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哼哼!”

“那个,另外两个呢,怎么没来?”

“我没告诉她们的说,怎么,有什么‘遗言’要留给她们吗?”

“没有!”我故意淡淡地说,“从我来这里到现在,你们这三个同人女可没少给我添麻烦。”

“哼哼!”小夏看上去很得意,“就差没有把你扑倒了。”

“不过,真的很开心,这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我的语气傻傻的、痴痴的。

“湿了!”小夏低下头轻声地说。

“咦?”

“湿了!”

“傻瓜,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是桌面湿了。”小夏坏笑道,“我不小心碰倒了那个杯子。”

“哦!”

“看来你果然是个邪人、萝莉控,所以尽是把事情往某些方面想。”

“哦!”我只有苦笑。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做些什么?我可不想陪你在这里呆一整天。”我说。

“去海边吧,反正这一天我都决定要缠住你了,不到晚上你别想回来。”

“好吧。”我有点无奈的说,“不过,还是不要太晚回来,很危险的。”

“嗯嗯!”

 

因为这里是一个海滨的小镇,所以我们骑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正午的海滩空荡无人,虽然初夏的阳光已不再柔和,但在海风的吹拂下,还是让人感觉很凉爽。我们光着脚在湿湿的沙滩上走着。

“其实,我对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开始感觉很新鲜,很震撼,但渐渐就觉得没什么了。可能是因为我在大山里长大的缘故吧,对山的感情远比对海的要深,在我的眼里,那连绵起伏的群山,也远比这长长的海岸线要能够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嗯,但我不一样,我从小就经常来这个地方,对我来说,这里承载着我太多的回忆和梦想。”

“喂,老师,那你今后打算怎样?准备回大山里去,继续你那无限的遐想吗?”

“现在还不太清楚,可能暂时做一个自由的创作者吧。”我说,“其实,我在来这里之前,是在一家唱片公司任职的,因为跟其他制作人的理念不同,加上公司人员之间的勾心斗角很严重,所以被迫辞职了。”

“你知道,我讨厌像其他人那样,为了商业目的而去“生产”那些千篇一律、无病呻吟的垃圾歌曲。艺术需要的是创造,而不是生产!”我显得有点激动。

“这个,我不懂,你知道,我很傻很脑残的。”小夏有点战战兢兢地说。

“不好意思,有点失态了。”我勉强笑道,“不过这样也好,虽说是为了逃避现实,想让自己安静一段时间而来到这里,但作为一名初二的物理教师,也算是做回自己的老本行了。只是……”

“只是突然又被迫要离开了吗?”小夏有点失落地道,“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你会一直作为一个教师做下去吗?”

“不知道。一直以来都对教师这个职业没什么兴趣,所以尽管上大学时被分到了师范类的专业,但毕业后还是没有选择这个职业。”

“不过,说真的,来到这里之后,我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职业,这两个月来,感觉真的很开心,虽然发生了许多不应该发生的事。”

“谁叫你那么邪恶,所以才会栽在一个小女生的头上。”她故意用幸灾乐祸似的口吻说。

“是吗?不过还好,幸好没栽在你们三个的手上,看来我还是挺幸运的嘛。”我也突然会心地笑了。

 

那天,我们沿着海岸线走了很久,一直玩到天黑。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聊了很多东西,但具体说了哪些什么,现在都已经记不清了。在海边的一家餐厅吃完饭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小夏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广阔的甘蔗田和一座已经荒废了的水库,虽然那是一条几米宽的水泥路,而且还装了路灯,但一到晚上就很难见到一个人影,一般人都不敢独自在那条路上走动。所以,我必须要送她回家。

 

我们骑着车,在甘蔗田之间那条长长的水泥上缓慢前行。好在今晚除了有路灯外,还有淡淡的月光。

“对了,你不是有轻度的近视吗?应该看得见前面吧?可千万不要撞上电线杆或把车骑到甘蔗田里哦。”小夏笑道。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我苦笑道,“从下午四点多开始我就一直催你回来了,但你却一直拖到现在。”

“嗯,我本来就已经跟家里人说过要晚一点回去的嘛。”

“但,这也太晚了吧?”我只能再次苦笑。

“如果这条路能够一直延伸下去该多好,我们就这样永远地走下去。”

“你又开始说傻话了。”

“那个,其实我很害怕。”小夏突然叹气道,“害怕面对以后的日子,害怕面对家人的期望,害怕面对一成不变的学习生活,那枯燥乏味的课本、板着脸孔的老师们,还有那频繁的考试和多得让人绝望的作业。我们都是生活在异次元的人,小珊、小亚和我,都是,仿佛都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们从小都被家人宠惯了,没受过任何的苦,如今整天沉迷于二次元的世界,对现实中大多的东西都感到厌恶,在生活中什么都不会,很傻,很脑残。”

“这个,没有必要想太多,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再胡思乱想的话,等一下恐怕是你自己要撞上电线杆了。”我故意开玩笑道。

“我觉得自己是那种糊里糊涂、傻头傻脑,常常不经意就会摔倒的女生。经常躺在床上要睡觉时,才发现灯没有关;经常将房门关上时,才发现钥匙被锁在里面了;经常回到家要发短信时,才发现手机忘记在了课室……”

“呃,也很容易被推倒。”我再次开玩笑道,“但这样不是很萌吗?没有必要太过在意。”

“少来,你这个死萝莉控!”

“我可不是萝莉控。”我喃喃地说。

她将自行车停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看着路面。透过昏黄的灯光,我突然发现两行泪珠正从她的脸上悄悄滑落。

“那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虽然是个不善交际的人,但在跟人交往的过程中,也很少会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

“那个,虽然很多事情现在觉得害怕,但当它们真正来临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它们并没有想象中可怕,我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你知道,我不喜欢对人说教的,但还是请相信。”我觉得自己的说法很可笑,但除此之外又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了。

“其实,我是害怕,害怕上学的时候再也没有像你这样比我们更傻更脑残的人来给我们捉弄了。从那次你为了不让小伟在众人的面前难堪,宁愿自己忍受那么大的委屈时起,我就知道你比我们更加脑残得无可救药了。因为想到,你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多的萝莉,而我却再也很难遇到像你这样的傻瓜了,所以,难免会觉得寂寞。”

她说完,突然骑上车飞快地跑掉了。

“喂?”我好不容易才追上她。

“以后,还是可以经常联系的吧,还是有机会见面的吧。”我一边骑一边说。

“嗯。”她终于把速度放慢了。

“快要到那个水库了吧?”我问道。

“嗯。”

“稍微有点害怕呢。”

“嗯。”

“你除了会说‘嗯’还会说什么?”

“我是故意的。”她突然开心的笑了。

“呃。”

“对了,那个水库,听说发生过好几起谋杀事件,有个小孩大白天在那里被人挖……”

“不许说。”小夏制止道。

“我是故意的。”我开玩笑道,“不过不用担心,有我在,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少来。”她显出很不在乎的样子。

 

我们很快便到了那个水库,但发现前面有几辆摩托车挡在了路上,并听到一群人的说话声。等我们走近他们时,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我首先看清的,竟是刘国威那张狞笑的脸。

“真巧啊,钟老师。我们本来是在这里等着要教训一下临村那帮混蛋的,没想到碰上你们了。”他轻佻地说道。

“哦,是有点巧,不过,先让我们过去吧,等我把她送回家后,有什么事我们再说。”我不得不陪笑道。

“我们自然会放她过去的,不过你还是留下来陪我们聊聊天吧,反正她家也不远了,没必要送了。”刘国威奸笑道。

我恨不得一拳打破那张阴险的脸,但我不能。他们一行有十几个人,每个都拿着凶器,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拿着砍刀,有的则拿着一米来长的铁管。

小夏看上去很害怕,不由得往我的身上靠。

“你先回去吧。”我说,“我跟刘同学还有点事要说,说完就回去,回到学校后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可是……”小夏犹豫道,“他们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嗯,不会的,他们是在等另外一帮人啊,刘同学只是恰好有点事要跟我商量而已。”

小夏低着头沉默不语。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觉有种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牵住了她的手。接着,我听到了她的抽泣声。

“回去吧,会没事的。”我再次劝她道。

“哟,想不到你们还真有一腿呢。看来老师还真是有某种特殊的嗜好呢,不然,怎么会跟初三年级的那个女生……”刘国威狞笑道。那帮混混也全都跟着大笑起来。

我不由得羞愧难当,但小夏突然松开我的手,牵着车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看着她在那个拐角处消失时,我才终于放下了心。

我跟着他们下了那条长长的斜坡,走到了水库下面的甘蔗田里。我站在那里,正想说些什么,但刘国威突然拿着铁管向我扫了过来,我来不及躲闪,本能地用手挡了一下。铁管打在了我的手肘上,我立即感到了一阵钻心的剧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头部又挨了他一铁管。我用手捂着流血的头,倒在了地上。混混们围了过来,用脚拼命往我身上踢,我蜷缩在地上,身上的剧痛和受到的强烈冲击让我连叫声都喊不出来,每次被踢中头部时,感到的是那种仿佛要临近死亡的晕眩。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终于停止了。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很快又被刘国威一脚踢倒了。我趴在地上,刘某走过来,在我的头上用力踢了几脚,然后踩着我的头,恶毒地说道:“我说过一定要置你于死地的,所以我一定会做到,不过,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我们走!”他对那帮混混说。

“对了,”他走了没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我们好像还有几个兄弟在水库上面没有下来呢,你最好上去看看,我可不敢保证他们不会对你那个可爱的小女生做点什么。”

说完,畜生们都大笑着走了。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生不如死。如果他们真的追上了小夏,并对她做了些什么,我该这么办?我该如何面对她的父母,面对所有关心她的人?我该如何在以后的人生中面对自己?我是个一直都生活在幻想中的人,从没受过什么大的挫折,但原来现实终归是现实,竟容不得自己有半点的侥幸心理。面对这样的情况,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跌跌撞撞地走上了水库,看了一下四周,眼前的一切终于将我完全击溃。在水库堤坝边缘的那盏路灯下,小夏仰着头躺在那里。她嘴里吐着白沫,身体颤抖得很厉害,眼睛无神地看着上面,裙子上沾满了血。我用手捂住了嘴,瘫倒在了她身旁,血水、泪水,混合着从我的脸上一滴滴地滑落。淡淡的月光照在堤坝上,跟路灯的光一同交错、扭曲。我紧紧握住小夏的手,不禁声泪俱下。大约一个小时前,它还曾给了我面对恶人的安慰和勇气,可如今,我却只能感觉它在让人心碎地颤抖,只能感觉它掌心的余温正渐渐散去。

“不能保护自己所要守护的人,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悲哀。”记得这是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可如今,它对我说竟是一个如此大的讽刺和耻辱。此时此刻,我已完全失去了一个做男人的资格,不,是已经完全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老师,对不起!”透过夏夜里冰冷的空气,我听到了小夏微弱的声音,仿佛从最可怕的噩梦中传来。

“不,这句话是我应该说的,是我应该说的,是我应该说的……。”我将她的手紧靠在额头上,发疯似的重复叫喊着这句话。

 

“快,恶徒就在那边!”过了一会,我竟然又听到了刘国威那个畜生的声音。

但来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那巨大的叫喊声,听起来没有上百个,也至少有几十个。黑压压的人群向我冲了过来,他们拿着木棍、铁管,还有几个人拿着打猎用的火药枪。刘国威跑在最前面,猛冲过来将我一脚踢倒在地上。

“快来,淫棍就在这里,就是他强暴了这个女生。”他大声叫道。

原来更可怕的事情现在才来,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愤怒的村民已经向我围了过来。他们将我拖到路中间,无数只木棍像敲打过街老鼠一样落在我身上。

“今天一定要把他踩碎在这里!”村民中有一个人这样说。

我只觉得呼吸异常困难,耳朵嗡嗡作响,然后是一阵阵刺骨的疼痛和可怕的晕眩。一秒,两秒,三秒……,死亡就要来临了吗?我仿佛已看到一切正渐渐远去,身上的呼吸和力气,所有的爱和恨,荣耀与耻辱……。在最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两件事。

我想起了那个传闻中在文革时被锄头和乱棍打死的画家,想起了小夏曾跟我说过的那个在他们村里被村民们打死的小偷。如今,我的下场也将会跟他们一样。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可悲!

我最后所知道的,是听到一阵枪声,然后感觉无数细小的钢珠像针一般,刺入了我的手部、脚部和背部……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水库旁那条已废弃的渠道里。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道淡淡的月光斜照在身上。我趴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要稍微移动一下身体,便会感到剧痛难忍。

“小、夏!”我呼唤道。

“大家都已经走了!”突然一个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近在咫尺,语气平静得叫人害怕,冰冷得不禁让人打了个寒噤。

我抬起头,就发现了她:像日本少女那样屈着腿跪坐在那里,又直又长的黑发,清秀的脸庞,一身漆黑的、日式和服般的衣服,上面绣着由红、黄、紫三种颜色构成的花瓣。

“你……”我已惊讶得说不上一句话来。

“你已在这里昏迷了四天,因为有小爱的保护,所以才没有受到其他生物的攻击。”

“地狱少女?”我慌张地道。

“我叫阎魔爱。”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似乎比平常人要慢,脸上的表情冷漠得让人心悸。

“阎魔爱?”我重复道,“竟然,跟小说中描写的一模一样。”

“但这也只是小爱在这个世界的名字而已,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不这样叫我,那个名字,就算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他们将你扔到了这里。”

“小夏呢?”我急切地问道。

“死了!”

“你……”我试图站起来向她冲过去,但身上的剧痛让我连一寸都根本移动不了。

“他们把她送到了医院。她的病房在医院九楼,两天后,趁无人注意时,她从那里跳了下来。”

“这一切你都看在眼里,但为何视而不见?”我用接近咆哮的声音道。

“小爱只能听到心怀怨恨之人内心的呼唤,只能为跟我立下契约的人解除心中的怨恨。除此之外,小爱也无能为力。宇宙万物都总会由某种规律相互联系着,小爱不能破坏规则。之所以会遇见你,是因为你们人世间所谓的缘分。”

“拿去,解开上面的红线,小爱将会为你解除心中的怨恨,你所憎恨的人将会从人间消失。”她从身上拿出了那个头上系着红线的草人,伸到了我跟前。

我接过了草人,双手疯狂地颤抖着,这么一个可笑的玩意,又岂能消去自己内心的怨恨?

我突然不由自主地笑了,仿佛已忘记了所有的伤痛,笑得额上直冒冷汗,笑得身上所有的伤口都裂了,又开始不停地流血。然后,是一阵痛哭。

“你希望自己所恨之人有什么样的下场?”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冰冷,但现在又仿佛充满了杀气。

“碎……尸……万……断!”我缓缓解开了红线,一字一字地念道。

“你的怨恨已经传达到……”

“要走了吗?”我问道。

“嗯!”

“等一等!”

“是!”

“你以为为其除去了仇人,就可以消去别人心中的怨恨了吗?我说,“你错了!就算恶人已死,但留下的伤痕,已经逝去的一切,又怎可能挽回?人世间的情感,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永远也不会!”

“亿万年后,你也许还会和她在宇宙的某处相遇。”她说,“不过,发生的几率只有你们人类所定的几亿个天文单位分之一。所以,无论如何,请一定要活下去,她在将要离去之时,心里也是这样呼唤着你的。”

“为什么?”我失落地问道,“我和那个画家的命运会如此的相似?”

“相似的不是你们,而是那残害你们的‘根源’。它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或是几个人,而是一股思想和势力,一股延续了几千年的封建思想和官僚势力。那些徘徊黑暗之中罪恶的灵魂,他们戴着伪善的面具,口中说着要拯救人类,将自己装扮得看似无懈可击,实际上却只会诋毁和中伤他人,压制乃至毁灭他人的幸福、理想和自由……”

“你的语气总是那样的冷漠而平静,”我轻声地说,“但不知为何,我却渐渐从中听到了你无限的感伤和寂寞。”

她静静坐在那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突然,她向我伸出了那苍白的、仿佛从未见过阳光的小手。

我轻轻地握住了它。那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冰冷的、诡异的手,而是温暖的、柔软的,蕴含着无数希望与力量的手。

“漫长的岁月,无尽的寻找与等待,在永远也没有边际的时间和空间里,所谓的寂寞与感伤,又是什么?”许久后,她渐渐松开了手。

“要走了吗?”

“嗯!”她轻声地说。透过淡淡的月光,我看到了她那也许从未有过的笑容,那微笑,就像是许久的隆冬之后,照耀在极地冰川上的第一缕阳光……

 

几天后的早晨,当我真正从晕迷中苏醒过来时,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梦境。醒来后,首先看到的,是家人紧张而哀怨的眼神,然后发现自己身上插着许多管子,身体依然动弹不得。

我竟然还活着。

原来,那天不知道谁报警了,村民们都散去后,随后赶来的警察在那条已经废弃的水渠里找到了我。

但他们很快便结案了,因为受到了“上面”的压力,而且,“事情不明摆着吗?已经没必要再做无谓的调查了。”

由于伤势过于严重,我被允许“取保候审”。

出院后在家养伤期间,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天看着小夏的照片和之前画的那幅画。所谓的地狱少女,原来终究不过是个梦境,但小夏却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已经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对我来说,从此以后,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的欢乐、希望与幸福,只有无尽追忆、悔恨和愧疚。不久后,在等待着我的,还将会是那漫长的牢狱之灾。我开始问自己,还有必要活着吗?只是,我终究还是忘不了那句话:无论如何,还请一定要活下去,她在将要离去之时,也是这样呼唤着你的。

那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某市XX镇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遇难者刘某等一伙人驾着一辆“悍马”撞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油罐车,随后发生了爆炸;“悍马”被炸得面目全非,车上人员全部遇难,无一幸免,尸体的有些部位甚至被炸到了百米外……。某市XX镇,正是曾经给自己留下无数伤痕的那个地方。我向那边一个以前很要好的同事了解了一下,得知发生车祸的刘某,正是刘国威。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的,竟不是激动与兴奋,而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

接下来,是十几年的监狱生活……

 

我撕开昨天的日历,时间翻到了2028年4月4日。是的,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但二十年前的那天所发生事,却一直仍纠缠在心里。前几天看了一本日文书籍,惊讶地发现上面竟也有关于地狱少女的描写,其中作者说道,所谓的地狱,也许只不过是一个跟我们所处空间相平行的空间,只不过是那个空间的科技已经高度发达,而且那里的生物天生就具有某种特殊的能力,因此能够超越时空而存在,并且可以控制人类梦境和意识,乃至主宰人类的命运;而地狱少女,也许只不过是他们根据人类的形体和意识制作出来的特殊生命体。当然,对于自己所遇到的关于地狱少女的事,我始终还是觉得,那只不过是一场梦境和一种巧合。

对了,原来又到清明了,在这个一如既往地飘着蒙蒙细雨的日子里,人们,应该都会去拜祭、怀念和追忆自己已故的亲朋好友吧?!而如今的我,已是个只能依靠轮椅来行走的废人,又何时才能去小夏的坟前看看,为她献上一束鲜花?

鲜血和泪水可以洗净尘封的记忆,却永远也洗不去人世间的罪恶,在悠长而悲戚的岁月里,又可曾有谁,在为那一个个冤屈的灵魂奏响颂曲?

走在燃尽一切回忆的大地之上,令人怀念的往昔,正绽放新芽……

 

 

《伤迹》 编辑点评

郭真宏点评: 优美的文字,优美地叙述。故事哀伤而不颓败,让人感动!推出共赏!

期待作者更多优秀作品!

2008-4-6 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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