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住在离叔叔家大概隔几条巷子远的老旧屋，由于那时还小，对他一点印象都没了，直到奶奶在我五岁那年离世之后，我们一家便搬到了新房，长大了的时候，才知道那是爷爷用自己到海外谋生赚来的钱建造的。新房跟叔叔家离得很近，从此，我的生活便有了他的影子。日子一天天的过，我也渐渐懂事了，从母亲口中了解到了一些亲戚关系。知道了他的老爹是我爷爷最小的弟弟，那个年代，特别是在潮汕地区，农村从善男耕女织的生活，需要大量劳动力，来缓解家庭负担，所以多子多福的观念，是很多做父母习惯了的信仰，一般排在最小的都与最大的年龄相差好几岁，所以爷爷和他的老爹，也就是我的老叔，年龄似乎相差了太远，以至于我和叔叔年龄只差八岁。由于小时候他比我高大，所以从嘴里说出“叔叔”这两个字时，我便叫的自然。可现在不同了，大男孩一个，跟他身高差不多，所以开口叫“叔叔”反而觉得特变扭。 　　

在我儿时的回忆里，他是一个特没人情味，不尊老爱幼，性情粗暴，喜欢贪小便宜的人，直到现在也是。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这句话正适合他不过了。记得母亲同我说过，他小时候特不喜欢读书，爱跟人家打架，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小混混。老师和校长对他真的是无可奈何到极致，三番两头就请他的妈妈，也就是我老婶去学校做客喝茶，讲孩子的在校行为以及未来他的教育安排。有一次，我倚在门边，看着不远处含泪走回家的老婶，心不免起了疑虑，便跑去问正在炉灶边做饭的母亲，只见母亲摇了摇头，无奈的说：“估计又是你叔叔在校闯祸，她被校长叫去了，以后读书可别像他那样，家长多次被叫去学校里开导，被乡里人瞧见了是多么没面子的事啊，以后金榜题名时叫去的那才风光，你可千万别学他。”我听妈妈讲完后，叔叔的形象在我心中稍微降低了，而更多的是对老婶产生怜悯之心。日子刚过不了多久，我又从小伙伴的口中得知关于叔叔的一些坏事，昨夜他为了报复在校与他处处针锋相对的同学，竟然拿了一大袋小石头，一颗颗的丢进他家的后院，导致那位同学的母亲头部受了严重的挫伤。听到一声“哎呦，疼死我咧，是哪个混蛋啊，往我家扔石头。”叔叔立马扔下了手中的袋子，以顺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了夜巷里的尽头。今早，那位同学便拿着一块瓷砖，瞪着恶狠狠的眼珠，咬牙咧齿，横着肥硕的身姿，大步向我叔叔家的方向走来，直到站在他家的门口，开始破口大骂叔叔，称他就是孔乙己，还直呼老叔的名字。当时的我，被吓得躲在了房门后，随后便听到叔叔的骂声和两个人打起来的摔跤、拳殴、脚踢的声音，这时，老婶从屋内跑出来，嚷嚷着：“别打了，还不都快给我住手。”邻里的许多小孩大人从家里跑了出来，轰隆隆的巨响，似乎瞬间就聚集在了他家的周围，他们议论纷纷，我隐隐约约从一些大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这孩子没得救了！”我探出了小脑袋观望着，两个老汉正费劲力气地扒开他们的手，一人拽着一个，卖力地拉着，嘴里不停地呵斥，嚷嚷着，“走，到政府那里解决去。”叔叔家的周围又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那些围观着的人们，有的跟着去了，有的就牵着孩子回了家，有的三三两两还聚在一起，讨论得绘声绘气。这时他家的周围也算是比刚才安静许多了，妈妈闻着哭声跑去了老婶的家，我也跟在了她的屁股后随之而去。只见她坐在床上，倚着边，眼泪漱漱地直掉在地上，妈妈上前不停地安慰着，我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大包纸巾，安静地站着，正准备给妈妈抽着递给老婶。她呜呜地说：“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爱惹事的孩子，将来孩子他爸回家，我怎么向他交代。”随后又呜呜的大哭起来。妈妈急切地说道：“现在他还小，不懂事，等以后长大成人了，自然就不会啦，你别担心过头了，身体最重要啊！”我也应和着点了点头，心里着实心疼老婶，也不知觉的为叔叔担忧。　　

晚上，叔叔自然地被放回了家，一进屋，便丢下这么一句话，“呸，他妈的，看我下次怎么报复。”只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连看老婶的眼神都没，直径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随后便“砰”的一声，门被恶狠狠地关上了。吓得我的心像从山巅跌入深谷一样，被摔得生疼。我自然的望向老婶和妈妈，她们一脸惊讶和失望，心想，老婶可又要伤心了，不过我能看出她强忍着泪水对妈妈和我说：“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管我，我没事的。”妈妈也就不再多说了，只道：“那你别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后，便牵着我的手离开了。　　

将近一个月的日子里，叔叔比往常有点收敛了，老婶去学校的次数也变少了。这段时间内，我不时的会跑去老婶家，不是因为叔叔又惹事，而是他们家新添了电视机，黑白的，在当时算是很让人羡慕的了，村里没有几户能看得上，只因为老叔在工地帮人建造房子，赚了一笔，便买下这电视机，为的是能让儿子少出门惹事，多看一下社会，增长一些见识。说实话，确实有点效果，他喜欢模仿电视机里的人物，有次，我瞧他一本正经的坐着，挺背抬胸，两眼炯炯有神，手不停的拍打着桌椅，嘴里重复说着刚才那节目主持人讲的话，当时的神态简直像极了，这时，穿插了一个热舞的广告，只见他整个人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偶尔扭下屁股，弯一下身姿，随后来个360度大旋转，只恨自己没穿裙子，不然更像百花丛中的蝴蝶翩翩起舞了。我在一旁笑着，他似乎一点羞耻之心都没，继续他的天旋转，当广告结束了，这才把目光移到我身上，然后投来不屑的眼神，好像瞬间要将你秒杀。怪自己当时小，看不出他有讨厌我的倾向，那段时间，我几乎隔三差五的往他家去，为的是能看完我的《流星花园》，这部片在那个时候特别受欢迎，以至于我都会准点到他家做客。可能那时太频繁的往他家里窜，惹得他近乎对我冷漠不语，之后的每晚，他不会主动去打开电视机让我看，都是老婶笑着一边说：“小家伙，又来迷连续剧啦，婶婶打开给你看。”然后就便把电视给打开了，只见叔叔气呼呼的跑进自己的房，“砰”的一声，又再次把门恶狠狠地关上了。我那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就若无其事的看着我的连续剧，似乎对他的这种做法习以为常了。后来，每当我走在路上遇见他并亲切地叫“叔叔”的时候，他都是把脸甩向另一边，然后头也不回，大摇大摆的走了。这时我带着满腔的疑虑回了家，告诉了妈妈这几天叔叔对我的态度。只见妈妈笑道：“他可能不喜欢你老是往他家跑，第一，你夺走了老婶对他的关爱，第二，电视机是老叔买给他的，他自然讨厌老是让你占尽便宜，你以后少去惹他便是了，他的性格根本交不到好朋友。”听完妈妈讲后，我惊愕了，原来是因为这样啊！心想怎么一个男孩那么小气的，之后有一天，终于验证了妈妈讲的都是事实。我那时把妈妈给我说的话抛之脑后了，就又去了叔叔家，向老婶撒娇，老婶乐呵呵的开起了电视，只听见“砰”的巨响，这回可不是甩门，而是叔叔把手中的遥控器恶狠狠的往地上摔，它满一地地支离破碎了，吓得我直哭的跑回了家，当时好像是十岁未到吧，之后我就很少去他家了。　　

后来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我们家也新添了电视机，那时放学回家看动画片便是我极大的乐趣。在之后，我因为得去外地学习，就要住宿，不能时常的回家，看电视的次数也越少了，偶尔回想之前的那一幕，心里就不自觉的打寒颤。但更多的是想到了老婶的疼爱，这时，便有一股暖暖的热流涌上心头。　　

记得有一次，我下课回了宿舍，舍友便急冲冲的对我说：“伟，你妈打电话来了，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生气，叫你回来打给她。”我扔下书本在床上，便拨了个电话回家，只听见妈妈在那边嚷嚷着道：“今天你老婶被人骗钱了，那贼说你老叔在工地受了伤，急需一笔资金寄过去，他叫老婶把钱拿给他去寄，由于被这意外吓呆了的老婶，便二话不说的把钱给了这贼，当他缓过神来发觉不对劲的时候，那贼都不知跑哪去了，你叔叔回家，听到老婶的哭诉，一气之下竟紧握拳头，打了你老婶，害得你老婶昏了过去，醒来之后继续痛哭，我是闻哭声才知道赶过去的，唉，真是够气人的，你那孔乙己叔叔，竟然殴打母亲，这是法律与伦理所不容许的呀，听说他前几天去偷了人家的摩托车，还在牢里蹲了几天呢，唉，你老叔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败家子啊！你呀，给我好好读书哦！”我笑着对妈说：“会的啦，在你的尽心统治下我哪敢不乖呢。”“哎呀呀，可别把我比作慈禧嗨”妈妈在那边调侃着，我就顺着她的意回答道：“知道啦！”随后就关上电话了。这时，脑海又浮起他摔遥控器的那一幕，心又不免打起了寒颤。　　

已经记不清他从什么时候就退学了，听妈妈讲，叔叔整天无所事事，经常去外地和别人聚赌，斗酒，每次一回家，都是把大门甩个砰响，那是在三更半夜里，许多邻居都被他惊醒了，隔天早晨，三三两两个妇女聚在某家一起喝茶聊天，提及此事，个个都义愤填膺，但又不敢轻易去得罪他，怕半夜里，又像某家人一样被扔石头了。叔叔当时已经被邻居厌恶死了，背后里尽被一些妇女当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谁跟他见面都不曾打过招呼，久而久之，他的真实名也就被人遗忘了，人们反而记住了他的绰号“孔乙己”。有一回，他在乡里聚赌，拿个小碗，一个盘子，里面放六粒骰子，还有一摞零碎的纸币，在地上铺上一张大大的白布，上面印着十二生肖，这时，许多爱凑热闹的孩子，都聚集过来了，他们充满好奇心，一个跟着一个赌了起来，结果把父母给的零花钱给输个精光，有个孩子哭着要叔叔把钱归还，叔叔不肯，结果那孩子哭着回了家，不过半个小时，那父母便来找叔叔了，他趁叔叔不注意的时候，打开叔叔摇骰子的那个碗，动了下骰子，竟发现有一颗是黏住盘底了的，果真是叔叔出老千，要不然所有孩子的钱也不会输个光。　　

至此之后，再也没人敢向他赌了。他也决定收手去外面打拼一下，听妈妈讲好像是去了深圳。印象中才过了两个多月吧，就听说他在工地里出事了，只因为想偷懒，跑去偏僻的地方吸口烟，脚踩进了深沟里，被严重扭歪了。他不敢向领导说此情况，怕自己的工作丢了。于是在暗地里偷偷治疗，平日工作是强忍着剧痛装作很正常的走着，每晚回棚里睡觉都是痛得几乎要命，脚也越来越肿，终于有一天夜里被痛晕了过去，被一工人及时发现并送到了医院治疗。根据医生的诊断，他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左脚是完全废了的，以后都得拄着拐杖生活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打击，致使老婶终日以泪洗面，老叔也从外地赶回了家，领导听到此事后，把医药费全包了，还给了叔叔一笔抚恤金，让人载他回家养伤。叔叔一路上大骂领导，骂他是“狗杂种，故意做给人看的。”回到家里，看见老婶头发都变成了银丝，老叔也是上了把年纪的人，背弯得像一只骆驼，自然有点懊悔。当孔乙己叔叔躺在床上时，回想着一切，还是吞不下心中的怨气，嘴里不断大骂曾经欺负他的人，认为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他说：“老爷子今天落到此下场，都跟你们脱不了干系，等我好了，非把你们家给操了不可！”他甚至怀疑老婶煮的良药是害他，干脆想让他一了百了。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了，一晃整整六年，我也从学校毕业开始走向社会，在一家国内知名的电器公司当白领。今年，逢中秋节和二姐的结婚日接近在一起，我也就回了家并在家里呆了有一段时间，当我记起孔乙己叔叔的时候，一提到他，妈妈便一下子来气，她说：“你知道不，当我听说他受了伤回家疗养时，特意跑到别乡买了猪骨和猪肚给他补，刚踏进他家门，便把我给逐出来，你那叔叔认为我是去嘲笑他的，这够气人的真是，从此以后我也就少去他家了，只是偶尔在路上遇到你老婶，偷偷的塞点钱让她帮你叔叔补补。”“妈，我打算看他去”这是我听完话后，脑子里立即拂过的一丝想法，妈妈思考了一下，对我说：“也是，你们都这么久没见了，该看看去，只不过他经常会有事没事的，在我们家的庭院里兜几圈，然后在那呆上半个小时，不留下一句话就走了，你也不用特意过去的，下午在家庭院里等，准能见上他。”果真，孔乙己叔叔如妈妈所说，又来到我家庭院兜圈了，只是已经不像小时侯跟我和哥哥在此玩耍时，样子那么的盛气凌人，当时只准我们叫他皇上，我们都只能当臣子，那时我一气之下，与他摔跟头，由于他比我高大，把我高高举在手上，又重重的往地上摔，害得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全身痛得要命，鼻子一下直冒血，哥哥吓坏了，跑去跟妈妈说去。只见妈妈急忙飞奔了过来，把我抱起往乡医那边跑，后醒过来时，妈妈跟我说她找老婶去了，当时老婶有拉着叔叔站在她面前道歉，只不过走了之后，背后却传来一声“奴啊，你自己没伤着吧！”看见如今拄着拐杖站在我面前的孔乙己叔叔，脸庞竟变得如此的沧桑，以前那股以大欺小的神气好像被岁月给消耗殆尽了，他看着我，眼神是那么的模糊，当我刚开口叫他“叔叔”的时候，他又再次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瘸一瘸地，连背影看上去都那么卖力，我等不到和他说话的机会了，因为这时老婶在家门口喊话，“奴啊，回家吃饭了！”，她的声音还是跟之前那样的刺耳动听，岁月依旧磨灭不掉她的这份爱。　　

当我又再次陷入回忆中时，妈妈走了过来，对我说：“你看，我刚从田里摘来的青葱又不见了。”我露出无奈的表情，和妈妈相视而笑，异口同声地冒出同样的话，“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