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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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着绵绵细雨,空气中氤氲着诡异的气氛,蛆虫,日夜腐蚀着这阴沉的宫殿。拖地的黑发下隐藏着呆滞哀愁的眼光,任由思想漫天飞舞,年华敛裳消逝。昏暗无光的日子里,黎明也染上了夕阳的余晖,青烟迷雾里,笛声魂断深宫,将零零散散的哭声悠悠吹成蝴蝶羽翼上的一个颤动,美得令人心碎,美得青春凋落满地。
她是稻草上哀怨的眼神,是我心口的伤痛。依然活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那个地点,还有那出本不该拉开帷幕的戏里。
初月十三母后寿辰,为表孝心我收揽来民间戏班开鼓齐贺寿。那时候啊,一个温婉淡漠的花旦就藏在进宫的队伍当中,探头探脑惊奇着皇宫的金碧辉煌,她是我日后的妻子。十五六岁的年纪,是杨柳枝上的一抹新绿,在春风中得意摇摆。戏台上唱着瑶台之母的爱子深情,戏台下我和母后相视一笑。
“那个花旦绝伦的美。”淡绿百褶裙上披着貂毛坎肩,腰间束着四喜带,表演惟妙惟肖,俏皮可爱。回身定眸的瞬间,会让人莫名其妙地怦然心动。
在宫的日子里,虽是下了几日雨,想来这在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女子看来也是神秘非常的。天晴了的时候,阳光透过树枝洒下来,照在她俏丽多态的脸上,可以隐约看见她隐现的梨涡。忽的她鞋底一登,兰花指一翘,扯开清丽的嗓子唱起戏来,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角落里默默地欣赏这出戏的人是朕,年轻的心蠢蠢欲动。
“妙哉妙哉!”
她一听有声响,身手敏捷地钻入宫苑里的绿树中,就像是传说中的精灵,在人间一转,便在我心里留下了淡淡的影子。依稀记得匆忙中她头上插的金步摇,真好看。
于是我习惯地朝身旁的太监坏笑地使了一个眼神,太监诡秘地朝远方走去。
龙床软枕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花前月下,如鱼得水,又是“妙哉妙哉”。薄纱帷帐里,呼吸也开始急促了,脸也发烫变红了,嘴巴也哆嗦了。她懦弱无力的反抗得到惩罚,胸前被狠狠咬了一口印记,路就此不归。养心殿外,细雨绵绵,我想她的心里也是阴云密布吧。
奴才们老说她肤如凝脂,眉目如画,是上等的美人。可怎么看久了就越发觉得她像我壁墙上的一幅美人赏鱼图里的女子,终日里眉目间都染上了淡淡的哀伤。她不再似从前那般好奇地到处摸摸看看,或是饶有兴致地在唱上一段小曲,除非我亲自叫她。尽管如此,我还是无休止地沉沦下去……永远不要波涛汹涌,永远不要天翻地覆。
后来,母后见我老是为她郁郁寡欢,便借机说她举止失检,孤媚惑主,非废不可。奈何再三苦求,也终毫无转圜余地。除去忤逆母后,那么只能眼见着美人被拖入那道厚重的冷宫门,我的心劈里啪啦碎了一地。她却是在回头的时候灿烂地对我笑笑,却让我忽然想起放晴后的天空,明朗中挂着雨珠的哀伤。
此后,也是在那张床上,来往过许许多多的娇妻美妾,但每当我一次次压着炽热躁动的身体时,她那哀伤的表情就会一次次莫名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想起她披着风衣倚在门槛上美好的神情,怀里揣着戏服如获至宝一般的模样,熟睡中眼角还未被风干的泪痕……
慢慢地,那种痛苦沉到我的心底,随着秋风起起伏伏。尔后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又幻化成一本本泛黄的书册,在不经意间被晚风任意翻动着。
午夜梦回,凤鸾春恩车上走下一个眉目俏丽,温婉淡漠的女子,对着我唱起昆曲小调,她头上插的金步摇,真好看。
整整三十个年头,谁知道她等了多少个秋天,谁知道一只只地数虱子是何其煎熬。三十年前,她唇红齿白,那是在戏台上扮演任何角色都是好看得不得了的年岁啊,可现在,我会不会连她的模样都认不出来呢?
次日外面下起绵绵细雨,我踏入了所谓的“不祥之地”,牌面上的冷宫二字挂满了很多灰尘吊子,荒草拂过膝盖都有冰凉的感觉。我撑着伞,看见从前宠过的欣贵人在墙角用舌头去舔身上的虱子,棋嫔发疯一样地冲出来抱住我身边的太监大喊:“皇上要来宠幸我了!”忽然,我看见了那只金步摇,在棋嫔的手里把玩,锈迹斑斑中闪着暗淡的光。我一把夺过来,着急找寻她的踪迹。古井边,遗留下一只绣花鞋,那是她走前我赐给她的。我瞬间胸口憋闷,头昏目眩,最终倒在古井边。那一刻,魂牵梦绕的爱情,如破碎的城墙,轰然倒塌。
多年前,她早已死了。一声“唉”,真是把所有的遗憾都叹进去了。我,忽然觉得,当初竟是错了。
三天后,我和那只绣花鞋去看了第一次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