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人
(本文改写自《歌姬》,向笛安致敬)
1
才下午三点的光景天空就昏昏欲坠了,这就是我喜欢冬天的原因,所有类似于离愁别恨的气氛都被灰暗写得明明白白的,一点也不弯酸。
我用鸡毛掸子轻轻地扫了扫那几盒堆在一起的月饼,这样的动作在几年前的我看来,应该很不可理喻,二十多岁的人做四十多岁的人事,这不是蠢钝是什么,可是眼下我顾忌不了那么多了,它们和这家小杂货店是我最后的筹码了。浓重的,混杂的,说不上具体是什么味道,总之很浊。我用力地嗅着它,其实并不好闻,但却能让我感觉到莫名的陶醉。
这时店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人径直走过来把一张十元钱放在柜台上,我习惯性地把一盒白色万宝路推到她面前。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今天要两包白沙,换换口味。”我对她微微一笑,换了两盒白沙给她,找钱的时候顺手把两包她常买的牛肉干递过去:“赠品,谢谢你常常来照顾我生意。”我希望她不是认为我在可怜她,我一点儿这样的意思都没有。
“你不是本地人吧。”从前的职业习惯总是让我不自觉地主动去和顾客攀谈。
“不是。”她把钱和烟胡乱塞进包里,淡淡地对我笑,“我是来看我老公的。住一段时间就回去。”
“噢,你老公好福气哦,你这么漂亮。”我是真心的赞美她,不过恐怕一般女人听到这种话都会曲解它的本意“你老公做什么的?”
“在一个公司做销售,是暂时被派到龙城,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出来就结了婚。”她的眼神不自觉地晃动了一下。
“了不起哦,大学生。”她看起来虽然历尽千辛、狼狈不堪,却浑身散发着养尊处优的气质。
“大学生值什么钱?像我老公,给公司做销售,全中国地跑,什么穷乡僻壤都去过了,哪比得上你,一个小店,可是是自己当老板。”她像所有过着好日子的女人一样,习惯性地贬低自己。就凭这一点,我信她确实是个大学生了。
“开玩笑喽。你可真会说话。我和你们这种人比,什么文化都没有,哪能做什么体面地活儿。”我配合她。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配合客人,让他觉得自己物超所值。
2
感觉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我说不清它神奇在哪,或许是因为它可以很巧妙、甚至很狡猾地用来自欺欺人,真的,感觉这种东西在我眼里说白了就是自欺欺人。比如,不知多少年前——我是真的记不清了,当我逃离那个当时信誓旦旦地想着永远都不会再回去的家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其实我还是有点舍不得的。然后很多年后的现在,我终于有点儿想通了,我是害怕,害怕外面的世界万一和家里的一样呢。
我坐在角落的矮板凳上,晦暗的光线里有看不清的几只手脚交缠在一起,我紧张地躲避着这种尴尬的画面,却又不得不紧张地堤防着可能会突然向我砸来的一个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房间的每个角落几乎都堆着垃圾,地面的那些黑色源于口痰和其他恶心的液体,床底下的痰盂被踢倒了里面的东西早已流尽,桌子上的碗筷开始慢慢长霉了……我缩在角落里,用袖口捂住鼻子,强烈地渴望着奶奶什么时候过来,这样我就能和她一起去她家玩一会儿了。
哪怕很多年后的现在,我又梦见那些灰暗迷幻的光影和动作时,我还是会有恐惧得想呕吐的感觉。比如刚刚,我满头大汗地惊叫着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拧亮床头灯,我才松了口气,我还是逃出来了。其实我不想把自己描述得这么狼狈,可是我要让自己记住,这样我才敢面对未来,面对我需要面对的一切。
睡眠到这里就全无了,我看了看表,起身走进浴室,当被水猛烈地从头浇到脚时,我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我必须把每一天都过得很清醒才行,不然隔壁还在睡觉的死小子怎么办啊。擦干头发后,我推开隔壁的门,“死小子,还不给我起床,今天要是再迟到,看我怎么收拾你!”我隔着被窝狠狠地给了里面的人一下。“快洗脸刷牙,校车马上就来了。”我把要穿的衣服丢在床上后,又往他的小书包里放了一包纸巾,“流鼻涕了记得用纸巾擦,再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看我怎么收拾你。”“妈妈,我今天想吃你做的早餐。”“来不及了,今天送货的人会来,我要早点去店里才行,去学校吃吧。好了,收拾好了就走,我送走你这小祖宗后还有的忙。”
我就这样不耐烦又逆来顺受地过着每一天,重复着每一件事,可是能怎样呢,生活的惯性打不破能怎么办。我呆呆地盯着玻璃反射出的一小点五颜六色的光晕,白胆地感叹一天眼看又这么过去了。“你好,向你了解点情况。”眼前出现一本警官证,思绪就这样被突然闯进来的两个人打断了。
3
我毛躁地看了看表,够了,离那两个警察迈出店门已经半小时了,然后我拨通了一个每天晚上来帮我看店的打工妹的电话,等她慢慢吞吞地从她的住所过来又用了二十分钟。她一进店门我就不停口地嘱咐她:“五点的时候我儿子会放学到店里来,他肚子饿的话你们就叫外卖,不要叫对面那家炒菜,不干净,李记的比较好,外卖传单在那个抽屉里。”“要是有警察来问话,无论他们问什么,你只管说不知道就行了。”“今天下午我会给你另外算钱的。”听到最后一句话,她的视线终于看向我了。
我先去了一家还蛮远的小吃店买了几份他们家的招牌凉粉,才转向我的目的地,两手空空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这样算不算是包庇犯罪分子呢——如果她真的是的话——我和她就其实顶多就算熟悉,连朋友都算不上。算了,都走到一半了,总之我做错太多事了,不在乎多这一件。
然后我开始回想我是怎么开始和她熟悉起来的。我只记得她说她是在这里暂住的,此外都是躲躲闪闪的一带而过,我好奇但是懒得追问。然而我却跟她说了很多,说我的名字,我的很多事,然后像一般妇女那样热忱地叮嘱她看紧她的老公——男人在外面到处跑免不了会偷腥,提醒她少抽烟注意身体……总之我像是把她当作一个来往了很久的好朋友一样,鬼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个小区不大,而且很少有外地人来租住,所以东问西问我就来到了她家门前,她慌慌张张地给我开了门,我看着她乱得堆在一起的头发和穿反的鞋子,朝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下午4点你睡的这算是什么觉。”然后娴熟地和她拉家常:“请你吃饭。没钱请你去大酒楼,不过尝尝龙城的特产也蛮好。新鲜的凉粉,我知道哪家的最好吃。”
她没请我进家,但是不要紧,过一会儿她会感谢我的。我径直走到她的客厅,把被堆得乌七八糟的茶几几下收拾干净,然后边摆碗筷边说:“刚才有几个警察到我店里来,拿着你的照片,问我见过你没有。”余光正好瞟到她突然僵硬在镜子里的面孔,和失手涂歪到下巴上的唇膏。“我说,见过。不过你前两天已经搬走了。你本来就是暂住的。他们问我知不知道你搬到哪儿去了。我说不大清楚,不过应该没有离开龙城,听说是想在龙城南边靠近郊区的地方找个房子。”
“谢谢。”然后她开始手忙脚乱地拖出墙角的箱子,神情紧张地说:“苏艳我要走了。”
一切不出我所料,我没有大学的文凭,但是比眼前的这个大学毕业生冷静,我轻轻地按住她的手,笑着安慰她:“慌什么。你的房东全在外地,谁能证明你没搬走?这些天你二十四小时待在这儿就行,一步也不要离开。饭我想办法给你送上来。那些警察就算是不放心,最多在这儿盯几天,再跑到龙城南边找几天,也就完了。”我把拌好的凉粉递给她,继续说:“下个礼拜我有个朋友要到内蒙古去运货,我让你坐他的车。等你到了那边,再自己想办法。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不安地说:“已经够多了。为什么你要帮我,苏艳?你不怕我是杀人犯?你不怕我会连累你?”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为什么,我不知道从哪个先答起,只好继续安慰她:“我读书自然没你多,可这些事儿上你听我的没错。”我两杯啤酒下肚,开始有点儿自吹自擂了。“几年前我发短信给你投过票呢,廖芸芸。你唱的真好,也不知道那些评委是怎么想的,要让你出局。”
然后她把我放在她面前的那杯啤酒一饮而尽,对我露出了一个掏心掏肺的微笑。我知道这个下午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会过得比现在更愉快。
4
没错,我记得她,廖芸芸,但是我没给她投过票,那么说是为了让她更安心。
那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是小杂货店的老板娘。那时我刚刚从南方某个名字好听但穷得叮当响的县城一路搭着顺风车来到阳城,凭借着不俗的姿色和总是被老板色咪咪盯着的胸部,我成了这家在龙城还算有名的桑拿房的按摩小妹,那时我穷得都快流水了,而且没什么眼见,所以心满意足地做着这种被良家妇女所鄙夷的工作。
那时带我的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人,我恭恭敬敬地叫她琴姐,然后被她满脸不耐烦地打发去给那些小费给得最少的人按摩,而他们几个“资历颇深”的则去侍奉肥头大耳的大款们。不过大款们的品味可不像他们的长相那么差,渐渐的他们不再找琴姐或其他按摩小姐了,他们一进门就直接点我,按摩,然后做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
就这样过了一两年。突然有一天我接到我奶奶的电话,鬼知道她是怎么搞到我电话的,电话那端她一直在扯着嗓子喊话,我心酸地告诉她我过得很好,但是我不能跟她说我在哪里。然后那天我知道了,我父母精神上原来都有问题。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那对精神病夫妇欠下来的数不清的债务和医疗费,还有我那可怜的奶奶的生活费。那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还没开始,怎么会就已经结束了呢。
然后后来的某天,我休息,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我百无聊赖地拿着遥控器,迷茫地盯着电视屏幕,不断换台,换着换着就看到了廖芸芸。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见面,她穿得像只花蝴蝶一样,化着妖媚的舞台妆,开口却是沉静得像一滩湖一样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我又觉得她不是在唱歌,她是在呻吟,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和我一样难过得说不清楚的事情。
“栖息在人生的迷津,未来也像空洞的话语般沉寂
如果我的歌声打动了你,请用温暖和你周围的人相偎相依
带着信念,我将继续上路,你的笑容是我最好的祝福
我想我还是达到了最初的目的,因为陌生的人你已懂得了珍惜”
然后我就在她弱骨无力的声音中彻底奔溃了,可是你们别自作多情,我没哭,我只是奔溃。我仍由自己的身躯在她的身线中崩塌,试着想象,对,就像地震时大地龟裂、山脉起起落落那样,我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没意识了,我到底是握着床单还是我自己的手心,我已经感觉不到了,肚子好像要裂开了一样,腿也开始慢慢腐朽……只有心还是好的……可是有什么用,它们都已经奔溃了,没有容器可以装你了,你马上就要死了……然后我就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睁开眼睛时,眼前却是一片澄明的雪白,那一刻我的意识还是恍惚的,我居然可笑地猜想我会不会是在天堂了呢。然后等冷酷的白大褂拉开帘子,说:“你的胃已经洗干净了,好好休养两天就可以出院了。”的时候,我才醒悟我这种人真的只配去地狱。
等我意识更清醒一点的时候,才注意到旁边坐了个黝黑的傻大个。他看我醒来,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我立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识相地闭上了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艰难地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过来,擦了擦眼睛。
“为什么要救我?”我压根就没考虑过要感谢他,我不骂他一顿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嘿嘿,你这么漂亮,死了太可惜了。”他的皮肤这么黑,怎么可能还会显得羞红呢?
“可是我不想活下去了。”我知道此刻说这种话的都是蠢货,可是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别想不开啊,什么事都有挽回的余地嘛……你被你男朋友甩了不要紧,我正好也被我女朋友甩了,我们在一起吧,你这么漂亮,嘿嘿,当我媳妇最合适不过。”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居然被他这么笨拙的一句话打动了,然后我开始告诉自己,活下去吧,算了,连自尊都输完了,也没什么好输的了,活下去吧。
“你人可真好……”
5
当我第二次见到廖芸芸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舞台上的那股子坚韧,死过一次的人看得出她明显的伤痕。她拖着高级的行李箱来我店里借电话打给她的房东,我不想揭穿她的尴尬,就装作不认识她。然后她就开始常常来我这里买烟,我就开始慢慢和她熟络起来了。即使落魄,她也掩饰不住对我的轻视和那种明明白白的自以为是,不过无所谓,他们这种人天生就是用来造孽,用来折磨自己和别人。即使我成为了她的救命恩人,这一点也丝毫不改变。
这样想着想着头有痛了,这是那次自杀未遂留下的后遗症。我忍着头痛推开了廖芸芸的门,这种时候我没心思和大小姐玩礼貌,我直接冲进她的房间:“芸芸。事情有变化,我那个朋友必须今天启程去内蒙古。晚上他来接你,你现在收拾东西还来得及。我帮你,应该还剩下三四个小时。”
“真多亏你那个朋友了,不知道怎么谢谢他。”他们这种人就是喜欢虚情假意地来玩这套。
“谢?你别开玩笑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鸟不成?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当然不是白做。”我直截了当地骂我当年那个救命恩人。
“要付钱的吗?”她底气不足地问,我早知道是这样,她一直这样坐吃山空,金山银山也该快吃光了。
“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他敢跟你要钱,我就不让他见儿子。”我看了看在我旁边的小子,这几天我都是派他来给廖芸芸送饭的,我还威胁过如果他敢接廖芸芸的钱,我就再也不许他吃店里的零食了。
“原来如此。”她居然一点都不想八一下我的卦,真无趣。
“一开始我死活不承认儿子是他的。”可是我偏偏想说给她听,“我说你凭什么说是你的,我跟那么多男人睡过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是谁的种,这就是我苏艳一个人的儿子,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来担着,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终于承认了是他的孩子,笑死人了——”
“你当着孩子怎么能说这些话呢。”我说到精彩的地方被她打断了,心里有点不爽。
“我什么都不怕我儿子知道。”我知道他们养尊处优的人家长大的小孩是永远不会明白我在想什么的,“你应该不是这么长大的,我看得出。你一定是从那种把孩子放进玻璃温室里的人家出来的。我不同,我没那个时间和条件去供着一个孩子,大人的事情他越早知道越好。”
“苏艳,喝一杯吧,说不定是最后一杯。”她突然有点害羞的笑笑,这样看上去更漂亮了,这可恶的女人。
“好的。”正好我现在想喝酒。
6
夕阳和月光一样,都是些造孽的东西,什么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理直气壮的事情一到它们这儿来,就都有了一小点暧昧的意味。虚伪的人喜欢把这种暧昧说成感情,说完后就知道自己是在五十步笑百步了,看吧,你脸红了。
所以,我看着此刻坐在我对面、脸有点红的廖芸芸,觉得不说话让气氛一直沉静下去不是我的风格,忍不住开口:“我不问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想应该和男人有关系,我看得出。”我顿了顿,确认没有说错话,“我闻得出被男人坑苦了的女人,身上的味道。”
她苦笑了一下:“其实一开始我也没骗你,我是来找他的。他是这里的人。他在龙城长大。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说想回去看看,然后再想别的办法躲起来。第二天就消失得连影子都没了。”
“龙城不是个大城市。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托各路朋友打听打听,说不定会有点线索。”
“众生,何众生。”
“我可以帮你问问。只要他最近真的回来过,总是会有人知道的。他若是真的犯了事情躲条子,不可能不让别人帮忙。不过也不一定,要看他犯的是什么事情——”到这里,夜幕终于降临了,龙城是那种典型的北方城市,烟尘滚滚,就算是没有工厂的旅游区也看不见星星,今晚连月亮不见了——肯定是和夕阳鬼混去了。
“他应该是一个很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吧,我说你的众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紧张的气氛变成慵懒和疲惫了,“一定是这样,我有经验。你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能把你弄得团团转,肯定有点过人的地方。”
她还是不顾我的劝说无可救药地点起了一根烟:“说穿了,是很简单的。两三句就能讲完。连一支烟的功夫也不用。他是个在女人身上找生活的男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骗我说他是一个什么减肥美容产品公司的副经理。后来我和他睡觉了,我和他好上了,我动真的了。他要我给他们公司的产品做广告。我只不过是唱片公司的小艺人,我根本不能不经过公司同意擅自接活儿的,可是我发了昏,我就答应了。再后来,事情爆发了。”她本来聚精会神的眼神突然涣散了,像拍电视剧似的,“他那个所谓的公司只有他一个人,卖的东西吃死了人。闹大了以后我的公司要告我违反合同,死者家属也要告我。总之就是,我这辈子基本算是完了。然后他就消失了,我就开始东躲西多了,一边找他。”她得意地扬了扬手里那截还没燃过半的烟,“就这样,你看说完了,我的这支烟才烧到这里而已。”
“这么回事啊。法律的事情我是不大懂。不过其实你也是被骗的。不能说清楚吗?”我不知道这种时候同情她,算不算火上浇油,但是我还是没忍住那声呼之欲出的“唉”。
“但是我去拍广告的手续完全不对,就算被骗也有责任要追究。我去拍的时候不是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头,只不过,那时我真的是疯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这么疯。我的公司更不会放过我的。除了跑,除了找到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找到他又怎么样呢?你杀了他不成?”
“我不知道,苏艳,你别问我,我真的不知道。”突然之间,我就有点为她难过了。
7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决心,反正我这个人挺不靠谱的,说一出是一出的。我迅速取出我的存款,把我不要的衣服和日用品一把火全烧了。然后马不停蹄地坐上了开往龙城的长途客车,我是在尽量地做到悄无声息地消失。
就这样,我离开了阳城,离开了桑拿房。来到距离阳城其实不算远的龙城,不过足够了,我也不是携款潜逃,我相信老板不会为了一个桑拿妹满世界到处搜罗的。然后我用所有的钱开了这家小杂货店,好在龙城百姓不排外且喜欢美女,我这里生意一直不错。
然后有天,我埋着头算账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的光暗了下去,我抬头,像是看见了一个故人般的酸了鼻子。
“我找你找得好苦,美女。”那个叫大伟的男人害羞地看着我。
突然我意识到对面的人已经没有说话了,我这才发现我又走神了。自从看到廖芸芸,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起初的那几年。
“好了,好了。可怜的孩子。什么都别再想。我全懂了。他是你命里的劫数,唱歌也是你命里的劫数。你呀——”我不自在地伸出手,摸摸她额角的头发,“你呀,你知不知道我见过好多赌棍?其实有的人虽然爱赌,可是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玩什么时候不该。有的人不行,就像是被鬼附了身,不惨到底就绝对不放手,到最后活得像头牲口。你就是那后一种人。这跟人品好坏没有关系,也跟懂不懂道理没有关系,有的人生下来心里就有一个能把持自己的阀门,有的人生下来就没有。芸芸,你好苦。”
“苏艳。”她释怀对我笑,“大恩不言谢。”
“算了吧。我帮你,纯粹是因为当初我喜欢听你唱。你颠倒不了众生,你连一个叫众生的男人都搞不定。可是你至少碰上了我,碰上了一个因为听过你唱歌就愿意帮你逃跑的人。”
“足够了。”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真诚。
8
然后大伟风风火火地到来就把这一屋子的柔情搅浑了。
我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对廖芸芸介绍他:“叫他大伟就行。”
“该上路了。”我握过她的手,冰得不自然,天啦,她是真的害怕,“一路当心。到了内蒙古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了,放心,我会帮你留意他的消息的。万一他回来过,我会找人想办法带话,告诉你他在哪里。”
“我真舍不得你。”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泛着泪光。
“不会再见面了。”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要不是你这么匆忙,真想跟你要张CD呢。”
“我什么都没带出来。”她抱歉地说,顿了顿,“不过我可以给你唱。”
“真的呀。那真是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然后她唱了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声音深情而艳丽。
“想起你,海浪的声音就在回荡;
吻我吧,别在乎那个过路人的眼光。
过路人,你为什么不走远,
难道说,你看见一对恋人让你黯然神伤。
过路人,你知道我和他就要永别吗,
过路人,你只不是已经看出我眼里的沧桑。
过路人,你是否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过路人,别告诉我你知道的真相。
我只想让他抱紧我,带着我飞翔;
我只想从天上掉下来,掉进深深的海洋。
过路人,你是否了解眷恋的另一个名字叫绝望,
哀伤的过路人,你是不是我死去亲人的灵魂,
贫穷的过路人,你潦倒的衣襟上有颗纽扣在摇晃,
就像地平线上,苍白的太阳。”
然后我和她深情地对望了一眼,同时开口:“谢谢。”
我看着远去的货车,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突然,身边的小人扯了扯我的衣角,可怜兮兮地说:“妈妈,我肚子饿了……”
我弯下腰去,深深地抱了抱他,“回家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爸爸这次又去哪里?”
“他去救那位亡命天涯的阿姨一命。”
“咦?”
我们彼此的笑容是给对方最好的祝福。因为陌生的过路人啊,你我都已懂得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