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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痘

我记得再次与罗琳相见时已经隔了一个暑假。暑假里我常常梦见她,梦醒了总是发现腻汗粘身,屋子外面不是阳光灿烂便是大雨滂沱。很奇怪,我梦里面的情景往往是个春天。我依旧清晰记得有一个梦:我立在家门口的屋檐下看着外面的微风把女性柔顺头发般的蒙蒙细雨吹斜。好久好久。细雨绵绵轻轻柔柔,就是不断。等到我腿麻腰酸的时候,我发现家门口近处的一条沥青公路上忽然现出一个身影。我定睛一望,看见罗琳一手扶着单车一手撑着淡紫色的雨伞。在细雨蒙蒙中,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嗔怒,似乎扭头就走。我急忙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我载着罗琳在宽阔的沥青公路上悠悠地闲逛着。她双手环住我的腰身,脸蛋贴着我后背。路两边都是些高大的杨柳。柳絮混在细雨中轻轻地飘荡下来,有时候会擦过我的脸颊……  

再次跟罗琳相见的是个阳光明亮的九月。阳光越充足,视线越清晰,一切细微的瑕疵都比平常更加明显。我记得我跟啊聪靠在走廊的护栏上说说笑笑,声音响亮如雷,笑容灿烂如阳光。下面走过三三两两撑着伞遮阳的女孩子。一把淡紫色的伞忽然移开,一张熟悉的脸眯着眼睛仰望。光线充足。距离约三米。我想我们都认出了吧。我等着一如既往的笑意、惊喜、动人。我想仰望的那一两秒钟足够相认了吧。反正我是认出了她。白茫茫的眼白茫茫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似乎相互之间不认识,往上一看不过是好奇罢了。仰望,低头,走开,就像所有的陌生人那样。当时我也毫不在意。凡事都有误差嘛。误差。  

九月十七号那天是星期六,大雨滂沱。我记得罗琳曾经对我说过她是在一个雨天里出生的。我总该送点什么表示表示吧。我撑着伞在街上走来走去想来想去。玻璃杯、书本、巧克力、蛋糕等等,我都想过了。我在雨中掏出手机问老K女孩子生日送什么好。老K哗哗啦啦地说起来了,可我什么都听不懂。因为雨声太大了,也哗哗啦啦的。  

我说你能不能说大声点啊,娘娘腔的,没吃午饭啊!那头顿时雷声炸响:“靠,都说了一万遍了,你还不懂啊。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你就该送什么,笨死!”  

我说:“我觉得她像一株水仙花,恬静、低调、文雅。”      

“那就送水仙花吧。”  

我觉得老k说的蛮对。我真的觉得她是一株水仙花,既是她所喜欢的,又是像她的。于是我在一间花店里挑了一株清秀的水仙,左右端详,觉得可以。我用淡紫色的礼品丝带将水仙的叶子轻轻捆着,往叶子中间夹一张淡青色的贺卡,上面印有“happy birthday”的字样。  

 当走进她们班教室的时候,我看到一男几女围着罗琳的座位,桌面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礼物,罗琳的笑声如银铃般响亮。我走近她,淡淡然笑着说罗琳生日快乐,同时把水仙花捧在她面前。她一看见我,似乎有点惊愕兼意料不及,之前的笑一下僵硬下来,如同石头落在水里,然后呢,又对我笑起来,如同一个水泡从水底上浮起来。在这场合她必须笑着。一个女生叫起来:“噢,是水仙,水灵灵的。”她说:“嗯,水灵灵的,谢谢你。”我说:“对,水灵灵,恬静,文雅,就像你一样啊。”“以我看啊,这水仙就好像他,”另外一个女生说,指指旁边那个男生,“古希腊神话里有个美少男叫那喀索斯,人长得超帅,引得无数仙女追求。可是他性格高傲,看不上任何女孩。他日夜坐在水边,欣赏着自己的倒影,最后枯死在水边。后来那喀索斯死掉的位置上长出了一株水仙。”第三个女孩子开口:“可这个水仙少年偏偏喜欢上了罗琳啊。”我看看那个水仙少年——高高瘦瘦的身材,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一双清清澈澈的眼,一头乌乌黑黑的发,白衬衣,蓝蓝窄窄的牛仔裤。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脚上踩着的是一双拖鞋,腿上挂着的是一条宽宽松松的休闲裤。一颗又红又大的痘痘在我刘海的遮掩下在额头尖锐地疼起来。它提醒了我:我满脸痘痘,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一种巨大的羞耻感猛地如喷泉上涌。我猝不及防,想起两个月之前自己的脸还是白璧无瑕的,恨不得化作一个空气分子赶快逃逸出这里。此时外边的雨声轰鸣响亮。我知道教学楼前边的那棵碧绿的芒果树现在应该满身干干净净了。雨水将它又洗又刷了千万遍。我觉得那些粗壮的冰凉的雨点也打在我火热的血液里。有点冷了。我找了个借口,向她告别,撑着伞走进滂沱大雨中,耳边灌满了哗哗啦啦的声音。地上零零落落散着击落的绿叶。空气里充满了雨水、树叶的味道。  

“程青!”  

  我回头看见罗琳站在一楼走廊那里,雨水模糊了她的脸。  

“怎么了?”  

“谢谢你送的水仙——很漂亮,我很喜欢。”  

“真的很漂亮?”  

“真的很漂亮。”  

“你很喜欢?”  

“我很喜欢。”  

“我知道了。”  

然后我转身便走了,带着雨声,带着耻辱走了。雨声在我心胸中轰鸣,耻辱也在我心胸中轰鸣。我走出校门口,沿着一条脏兮兮的人工河走。那条河平时纳入周围的生活污水。平日水很浅,你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罗非鱼在里面觅食。现在雨天,水位上涨,河里涌动黄色的水向前奔涌着。我心中汹涌澎湃。雨水落在地上溅到裤脚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在想:我一定要改变自己!  

之后,我每天都认认真真地用洗面奶洗脸,每天走路飞快,每天做大量的习题,每天都跑七圈田径场。学习、运动、看书,不玩游戏、不抽烟、不溜冰、不去网吧。忙忙碌碌。每一天我都要保持最佳的状态,尽管每一天我都在重复。简单的事情重复做就不是简单的了。我处于一种奋力向上的状态,拒绝一切的颓废与无聊。尽管每一天都走得匆匆忙忙,我也看到了阳光的明媚与炽烈,看到人面子树清新清秀的枝叶,看到雨水顺着斜坡流淌,看到路灯下凌乱的树影,看到她从台阶上走下留来时一撩长长的刘海,等等。自从那次生日以来,我一直没有跟她相互遇见,有时顶多就远远看到她走过而已。时间在指针繁琐的重复中溜走。毕业那天,我很开心,跟同学出去吃饭喝酒,然后去网吧上网。好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她。我便申请了另外一个qq,加她为好友,进她的空间浏览照片。她真的是女大十八变,越长越显得漂亮了。其中一张照片:半蹲,两只脚掌套着白色的高跟鞋,一袭白裙,一只手悠然地搭在膝上;乌黑的头发分成两半,瀑布般地泻下来,直垂到胸前,没了一只眼睛,中间夹着窄窄的脸,另一只手擎着鲜红的手机,另一只眼睛睁着似乎远远地向前看,目光越过手机的顶端。那天夜里我疯狂地看完她所有的照片、日记、说说、留言板。到了清早的时候,网吧里面还如午夜一样灯火明亮。走出去,我才知道天早已白茫茫一片,只是有点灰云。当我穿过繁忙的东方市场的时候,雨水大滴大滴砸下来。我撑开伞,挡住噼噼啪啪响的雨点。在学校那条长长的斜坡上,我远远就看见她从另一头拖着行李箱走下来。我把雨伞压得尽量低,低头看着一层薄薄的雨水从滑过斜坡,浸淫着被打落的花朵及树叶。越来越近了,我平稳的心跳突然就乱了阵脚,还好有雨伞作掩护。我望着自己的脚趾,眼角注意着她的身影—凉鞋加白色中裤白色T恤。走进走过,我回过头来看她那远去的背影。我想说,罗琳,你等着。  

之后我们两年都没有见过面说过话。我待在大学里遇见滂沱大雨的季节有时候会想起那个生日那株水仙。大三那年放寒假的时候,我从湛江回到高州,再搭车回东岸镇。耳边突然传来一声:  

“程青。”  

我愕然看到原来罗琳就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  

“罗琳。”  

她对我轻轻地笑,恬静得像水仙,就像我很久很久以前常常看到而后来又看不到的那样。  

“这些年你好吗?”  

我的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到她的脸颊上多了两点色斑,肤色也没有之前的白嫩细腻,甚至变得有点暗沉了。头发染成咖啡色,还卷得像个欧美女人。腿上还套着俗不可耐的黑色丝袜,一见到这我就有点反胃。搭着腿上的手指上的指甲涂成玫瑰色。反正就像个熟妇那样儿。  

“还不是老样子,马马虎虎,能怎样。”  

“你在那里读书?这么多年多没见过你。想想,好久了。”  

“湛江。”  

“对了,你读什么专业,我读的是酒店管理。你的呢?”  

“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 。”  

“湛江?湛江什么学校,我曾经去过湛江师范学院看过同学。”  

“就是湛师。”  

“感觉大学怎么样,有没有找到女朋友。”  

“大学?一般般。”  

“程青,你别这样行不行?”她看出我的冷淡。  

我冷笑:“我怎么了?”  

半响,她缓缓地说:“其实那株水仙花我到现在都还留在家里。”  

“是吗?如果它老得开不了花,你就扔了吧。”我继续用冷淡兼满不在乎的态度回答。  

“别这样,拜托。”她显得有点委屈。  

“我哪能对你怎么样啊,你说。”  

“对不起。”她有点哭腔。  

“干嘛说对不起。记住,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有对不起你。”  

“那你还喜欢我吗?”她几乎都眼泪汪汪了。  

“那株水仙花早在几年前就枯死了。司机,停车。不好意思,我要走了,再见。”  

编者按:看了文章,突然想起一首歌《可惜我是水瓶座》,期待作者的新作品。

                                                         ————三水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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