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锐得知自己的高考成绩只有可怜的401分时，他紧张到了极点。他在屁股上抹了抹汗涔涔的手，定了定神，又一次拨通了高考查分热线。他想一定是自己输错了准考证号，才会导致自己莫名的紧张。电话那头所报出的成绩一定不是自己的。　　

“这次要慢点输号码，每个数字确认两遍之后再输。”王锐在内心里反复叮嘱着自己。　　

“王锐，语文137分，数学34分，英语120分，理综110分，总分401。”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么没有人情味。既没有鼓励，也没嘲笑的意思。　　

王锐跌坐在地板上，满脑子都是都是刚才通报分数的声音。紧绷的神经已然松懈为无尽的忧伤与失落。其实他根本不必紧张，不必忧伤，也不必失落。在高考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完全没有考大学的实力，无数次地安慰自己：“横竖都是一死，放轻松吧。一定要淡定，淡定。”　　

因为王锐曾经努力过，所以他并不觉得这是自暴自弃。　　

王锐上高一的时候，他的父亲患胃癌去世了。他便立志要当个医生。那段时间他拼了命地学习，除了短暂的睡眠和吃饭的时间，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看书。他过度地透支自己的精力，甚至可以说是残忍地虐待自己的肉体，为的就是换来心里的一丝丝慰藉。　　

“多少分啊？”母亲问，“能考上吧？”　　

王锐听得出母亲话语里的焦急，也看得出母亲那从容面色上殷切的期望。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说：“嗯，还不错！考了五百八呢，您就放心吧，上重点应该都没有问题！”　　

母亲顿时瞪大了眼睛盯着儿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提高了语调，说：“我儿子就是给妈争气。”说完这句话，她眼里的泪水顺势淌了下来。母亲用手指拭去了挂在脸上的眼泪，接着说：“你爸死得早，我带你这几年也确实不容易，真不容易！我一天起早贪黑地摆地摊，还得提防着城管。关键是你爸要是在的话，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一天就瘫在床上，我心里也没这么大压力，真不容易啊！不过现在好了，你考上了，我心里就轻松些了。咱们再熬个四年，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王锐望着母亲那充满喜悦的脸上，心里难过极了。他那年轻而敏感的内心驱使他向母亲扯了一个弥天大谎，不知是出于孝心——怕母亲因自己落榜而伤心，还是由于膨胀的虚荣心作祟使得他做了一件惭愧而尴尬的后悔事。　　

“妈，妈，您就放心好了！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把大学好好念完，出来挣钱养活你。”王锐脸上的肌肉比刚才抽搐得更猛烈了。　　

“叮叮叮……”电话知趣地响了起来。　　

母亲接起了电话：“喂！你好。啊！李杰啊……”　　

王锐一听是自己的朋友，马上从母亲手里夺过了话筒，回应道：“啊，是我，我在！嗯，嗯。没关系，高考决定不了人的一生，别难过。要不，你复读吧。或者走一个好点的专科也行，现在国家很缺技术人员。以后这些岗位工资也都不低。我？我啊，我五百八。呵呵，其实我也没考好。没事，别把高考太当回事了，你看现在很多大老板都不是什么高学历，那些高学历的反倒是给人打工的……”　　

母亲微笑地看着他在讲电话，而王锐也看到母亲脸上洋溢着自豪的表情，他越发起劲地劝慰起李杰来。　　

自从这通电话起，他就已经为今后做好了一切打算，精心地择选着带有专科教育的本科院校。这样的专科院校名称就不会是什么什么高等专科学校，也不会是什么什么职业技术学校，而是正规的本科学校的大名。他就可以很风光，很体面地走进大学校门。　　

“儿子，成绩已经知道了，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打算报哪个大学，省内的，还是省外的？想学什么专业？”　　

“我早都想好了，我要报省外的，离家远点，可以锻炼锻炼自己。至于学什么专业，我以前就给您说过我要学医。”王锐目光炯炯地看着母亲。　　

“好啊，好啊，咱儿子有志气，以后毕业了当个能治百病的大夫，妈也不用去医院看病了，也不用花那么多钱了。你不知道现在医院看病有多贵啊，随随便便一个小病，你要是去大医院看，不花个四五百的，别想看好个什么。”　　

“哎呀，妈！现在哪有什么能治百病的大夫，现在大学学医是分类的，比如骨科，我就只学骨科，以后出来也只能看骨头方面的。”　　

“好好，那你自己选，等你录取了，咱们就办个酒宴，把这个好消息都告诉亲戚朋友。到时候，你也把你的好朋友都通知到。”　　

“啊？还要办什么酒宴？妈，别铺张浪费了，这一弄又得花多少钱啊？”王锐突然紧张起来。　　

“你不懂，现在考上大学的都办酒宴，人们都说是什么状元宴。”　　

“人家办人家的，咱们跟着瞎搀和什么呀。再说了，那得花不少钱啊！”　　

“这花出去的钱还能收回来！你以为这宴席是白办吗？请他们来，他们还得随礼，一个人至少不得随个两百？酒宴一办，也能为你的学费筹集些钱，这样妈也能轻松点。”　　

“不要那些钱也可以，现在大学都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不用你这么费心！”王锐说，“再说只有婚丧事上才收什么礼钱，咱们这办的啥呀，就收人家钱，还是别办啦！”　　

“这叫升学宴，现在都这样！那助学贷款是可以申请，问题是迟早不还得还吗，这礼钱可就不一样了。”　　

“哎呀，妈。咱还是不要那么虚荣啦！”　　

我这是什么虚荣啊？行了！你就专心填报你的志愿，这个事妈来弄。”母亲笑着走向了厨房，“今天妈给你做点好吃的，咱们庆祝一下。”　　

王锐紧张了起来，他万万没想到母亲会为他办什么升学宴。酒宴一办，他的事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以后他每见到一个熟人，就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人家扯一堆谎话。其实王锐是不想说一句谎话的。　　

升学的事很顺利，升学宴自然也要顺利地筹办起来。王锐的母亲订下了“德祥楼”的所有席位，她不管最终到底能来多少人，先把排场讲究起来再说。　　

“恭喜啦！”　　

“同喜，同喜。”　　

“恭喜恭喜！”　　

“谢谢，谢谢，快请入座。”　　

王锐看着母亲忙碌地身影，既喜悦又内疚，甚至还有点恐惧。　　

“嘿！王锐。”李杰在门口就喊了起来。　　

“你来啦！”王锐说。　　

李杰走近了王锐，拍着王锐的肩头，说：“你小子！真没想到哎，平时成绩平平，每次诊断考试成绩都跟我差不多，但是高考却考得这么好！你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哈哈！”　　

“嗯！运气是好了一点。”　　

“好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肯定不错吧，不像我那破学校，就一张烂纸。有时间给我看看你的录取通知书吧？”　　

“嗯？录取通知书？”王锐的脑袋迅速升温，“啊！哦，好，好的，有机会就给你看看。你快入座吧，不然一会吃不到好东西了。”　　

“嗯，好的。”李杰笑着转身走向包厢。　　

王锐望着李杰的背影，恐惧感一下子就加剧了。他看着来来往往入席的人，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他，同时也感觉所有人好像已经看穿了他似的。他躁郁地躲进了一间无人的包厢，突然对外面那些虚腔假调烦腻起来。　　

“你今天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你拉着脸，也不知道招呼一下客人。”母亲说，“现在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好了，有什么心事给妈说说。”　　

“没什么，我就是不喜欢这种场合。”　　

“多了少了这辈子也就这一次！”　　

“唉！”王锐说，“妈，我要是没考上的话，这酒宴还会办吗？”　　

“你瞎说什么呢？咱考上了就说考上的话，这礼钱也收了不少，一学期的学费现在也不用发愁了。”　　

“妈，其实，其实我，没……”王锐低下了头，“那，那我上大学我自己去，您就别送我了，这您总可以答应我吧？”　　

“行，你长大了，妈也不替你做主了，以后什么事你自己拿主意。”　　

母亲恪守了自己的诺言，没有送他。而他所害怕泄露的秘密也终究没有被别人知晓。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时间会让许多曾经自我感觉重要的事情变得不值一提，更何况在如今这种商品经济的社会里，美好的愿望与理想也变得一文不值。除了亲人，没有人会长时间在意一个优秀的高考生或一个有理想的青年，但人们一定会长时间关注一个有钱人。　　

“在那边呆了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还好吧？” 　　

“嗯，我很好！您怎么样？”王锐听得出电话那头母亲的疲倦。　　

“我也很好，你在那边要多吃点饭，别节省，不然没力气学习。你下个月的伙食费妈会尽快给你汇过去的，你不用担心，你就只管好好学习。”　　

“嗯！知道了，您也别太累了，平时多注意休息。”　　

“呵呵，我没事。这次伙食费没有按时给你汇过去，你没饿肚子吧？说好的每个月的一号和十五号给你汇钱，可最近生意不太好，而且还得还债，你爸生病借的钱都得一个个还呀。我过两天就给你汇钱……”　　

王锐知道母亲现在到底有多累，况且她还有心脏病。母亲摆的那个小地摊就算生意兴隆，也挣不了几个钱。说实话，那也根本称不上是做生意，就是做小买卖而已。他哽咽了一下，说：“妈，我想退学！”　　

“什么！你说什么？”　　

“妈，我想退学回家。这学我不念了，我想回家。”　　

“你回家来干什么？”　　

“我回去自己随便找一份工作，我现在觉得这学上的没意义，我想赶快挣钱养活您。”　　

“你没学历怎么能找到好工作呢？”　　

“学历不代表能力，只要我有能力，有工作经验，就不怕挣不到钱。”　　

“妈现在不用你挣钱养活，咱们家也不是很缺钱。你只管好好念书。大学其实是人这一生的一个过程，不管你现在怎么想，你还是要把这个过程走完整。钱不钱的以后再考虑。”　　

“嗯，嗯……妈，那我，我能回去复读吗？”　　

“复读？你怎么又想着复读呢？”　　

“我想复读再考一个更好的大学，选一个更好的专业。以后出来更好找工作。”　　

“你这个学校不是已经很好了吗？专业也挺好。”　　

“我要学金融，金融学出来以后可以挣很多钱，我就可以更好地孝敬您了。”　　

“你也太胡闹了，说退学就退学。再说你那个想法也太幼稚了，我给你说了，我们现在不缺钱。”　　

“什么不缺钱？妈，过两天我就去办退学手续，我已经想好了，现在就是给您打声招呼。”　　

“你太胡闹了！不许办退学手续，听见没有？”　　

“妈，您别生气。我都这么大人了，在我考上大学那会，您不是还说了吗，您说我长大了，您不再替我做主了，以后什么事您都让我自己拿主意。您是不是这么说过？”　　

电话那头没有了回应，王锐只听见丝丝的电波声和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啊，嗯……那，那好吧！你自己决定吧。那我先去帮你联系联系复读学校。”　　

“好的。妈，您放心。”　　

母亲陪着王锐走进了她早已为儿子选好的复读学校。　　

“妈去了好几个复读学校，这个是最好的，师资力量和环境都是最好的。”　　

“那学费很贵吧。”　　

“先不管那么多，先进去问问。”　　

他们缓缓地走到了办公室门口。王锐虔诚地叩开了门，轻声细语地说：“老师您好，复读报名是这里吗？”　　

“嗯，是的！你打算报名？”　　

“对！”　　

“哦，那先把你的高考成绩单给我看一下，我们这是按成绩分班的。”　　

王锐走上前去，从书包里取出了一张折叠的很整齐的白纸，递了上去。　　

老师看了一眼王锐的成绩单，鼻子哼了哼气，说：“唉！不好意思啊，你的成绩太低了，不能在我们这里复读。”　　

“嗯？我儿子成绩太低？他考了五百八还低？你们这招收学生多少分啊？”王锐的母亲瞪着招生办的老师。　　

“呵呵，五百八？您说笑呢吧？”　　

王锐赶紧拽住了母亲的胳膊，把她拉出了办公室。　　

“怎么回事，这是？”母亲疑惑地盯着王锐。　　

王锐的泪水夺眶而出，一下子扑到在母亲面前，吞吞吐吐地说：“妈，妈，呜……妈，我错了！我，我不该骗您，我根本就没有考五百八，我，我只考了四百零一。当时我是怕您伤心，我才没敢告诉您我的真实成绩，您带我不容易，我，我是真怕您伤心啊！”　　

母亲望着泪水涟涟的王锐，默然地淌下了眼泪，抱着儿子侧贴在自己肚子前的脑袋在教学楼的走道里矗立了很久。　　

等他们二人冷静了下来，母亲搀扶起了王锐，说：“走吧！咱们再找一个学校。”　　

经历过复读的学生都一致认为复读的时间是最短暂的。他们每天都被课本和试卷充斥着自己的大脑，完全没有机会去理会时间的快慢与短长。　　

很快，王锐又一次面临紧张的查分时刻。跟去年一样，王锐抹了抹汗涔涔的手，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高考查分热线。　　

那没有人情味的语音播报着王锐的高考成绩：“王锐，语文135分，数学26分，英语133分，理综140分，总分434分。”　　

“多少分？今年有希望吗？”母亲亲切地问道。　　

王锐犹豫了一下，说：“还是，还是四百多。”　　

“那你打算怎么办？”母亲比刚才更加关切起来。　　

“妈，我想跟您好好谈谈。”王锐表情严肃，“其实，你儿子我一直就热爱写作，以后想成为作家。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喜欢什么就去做。我爸的死告诉我，趁着还活着，就应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不应该受别人的影响改变掉自己的意愿。很多次，我就是因为别人无心的言语和自己内心莫名的虚荣，才会做出很多错误的选择。现在，我想放下脸面，重新做一次正确的选择……”　　

“那你，想怎么做？”母亲淡然地问道。　　

王锐站在母亲面前，腰板挺直如椽，目光坚定。　　

“我想选文科，再复读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