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
每次见到小姑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她太老了。
她的眼球深陷在眼眶里,了无生气,突出的颧骨让鼻子略显小气,那稍显厚重的嘴唇满年四季都干裂着,双手干枯,手背上爬满了青筋与血管。皮肤就仿佛一张皱巴巴的黄纸,而那一米六的枯瘦身体总让我觉得她经不住半点大自然的响动,高声的交谈一定会震碎她脆折的骨头。
她饮尽半生风雪,徒留了一头银发。
这是她五年前的形象。五年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逢年过节都断了联系。我听家里的长辈说小姑家太乱了,我们惹不起那个红尘。
什么叫惹不起那个红尘?
她的丈夫终日饮酒,常常彻夜不归。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年长我十三岁,依然不务正业。她跟她婆婆相处也不融洽,有时仅仅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得不可开交。
关于小姑的生活,我就知道这么多,只依稀记得年少时的我很顽皮,给她惹过不少麻烦。
我小的时候,姑姑常来我家看我,带来我自认为稀奇而精致的水果和糕点。每次来,她都要为我洗澡,逮住在卧室里疯跑疯跳的我,然后擒住我的双手,把我剥得像根香蕉,一下子塞在一个大铁盆里。这时,我就嬉笑着往她身上泼水,她拍打着我的脊背说:“这孩子,真是的!”我瞪着她的眼睛说:“你也真是的!”洗得白白净净之后,我就被放出家门,肆意玩耍。她叮嘱我不要跑太快,不要爬高墙,不要跟其他小孩子打架,可是她却不知道生来顽皮的我根本不能理解大人那所谓的消停与清静。
我砸过邻居家的玻璃,烧过垃圾堆,欺负过比我小的孩子,甚至偷过工厂里的废铜废铁。我不知道结局,只享受过程。当我被父亲抓住暴打一顿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是小姑及时挺身而出,不至于让糟糕的情节恶化。
姑姑在纺织厂做工,一干就是一辈子。工资却一直没涨上去,她家饭桌上往往是清汤寡水,随意应付,更别提穿衣和用品了,过年都不可能有什么讲究。每次提到用钱,她都谨小慎微。因为贫穷,才让她做什么事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上高一那年,父亲患了胃癌,家里急需用钱。小姑来到病房,走近母亲身边,从布兜里掏出一沓用手绢包裹着的钞票,塞到母亲怀里,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母亲一直推辞,而姑姑却坚决要母亲收下。后来我考上大学,小姑特地跑到我家里来,送给我两千块钱,说这是我光耀门楣的奖励。
渐渐地,我才明白,姑姑不是抠门,只是怕花冤枉钱。无理的大方并不能捍卫穷人的自尊。
今年春节,二姑提起小姑来,说她现在眼睛都瞎了,耳朵也背了,没有钱去医院看病,很可怜。
二姑还说,她最常念叨起来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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