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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羿射日

我记得她第一次给我上课的情景。那是阳光明媚而温暖的午后,窗外的槐树花香肆无忌惮地占据每一缕的空气。

她说,同学们好,我叫张晶。

父母给我的名字预示我的命运,张者,长弓,晶者,三日,三在古代意为多,与九同义。长弓九日,就是后羿射日的寓言。所以我做了语文老师。

彼时的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低着头翻看着杂志上情节单调重复的故事。听到她的开场白的时候,忍不住抬起头 。

看到的场景便是我那些年苍白的青春里色彩斑斓的一页,以至在后来的时光里反复地翻阅,由原来的单薄加入太多的幻想而繁重。

她一个人,玲珑单薄的身体站在藏青色的诺大的黑板前,纤细苍白的手指紧攥着同样苍白而干涸的粉笔,哒哒的每一下声音清脆,写着娟秀有力的名字。教室门口涌进的秋日温和的阳光慵懒地落在她的身上,暗色的旗袍,栗色的短发,她写完字转过身看讲台下面的时候 ,右手托着腰盘,,尖削的下巴微微上抬。那一刻我想起张爱玲。

对的,张爱玲。就像无数的张爱玲文集的封面都有一张黑白苍凉的照片,上面的女人眼神空洞,神色悲凉,有无尽伤感的意味。

而即便台上的老师并不是臆想中张爱玲,脸上也尽是安静温和的表情。可那时候的我,疯狂而执着地迷恋着张爱玲,喜欢她的每一个文字。于是对老师的才情怀着满满的期待和崇拜。

这便是初识。

或许是看了太多张爱玲阴暗冷晦的文字,像是长久地处在没有阳光的角落,卑微阴绿的苔藓。我几乎从来没有在老师上课的时候主动回答过问题,即便是被叫起来,也是慌得脑海一片空白。上课了,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安静地看,安静地听。她就像我第一天看见的她的时候,总是喜欢穿着各色的旗袍。拿着粉笔,玲珑的身体轻盈灵巧,讲课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比划起来,她的声音清越婉转,有时台下的我听得入神了,恍惚就回到小的时候,看着电视里衣饰华丽的京剧花旦在做功念白,衣袖轻舞,身形灵动,演一出沉淀已久的折子戏,令人沉醉,感叹,不能自拔。

下课的时候,我却又忍不住追着她到办公室,问各式繁杂的问题,从作者生平,写作背景,以至斟酌文章的每一个字地询问它们背后含义。常常是下午的课,却总要问她到日色渐浅,夜色深浓。而她却从来没有过半丝埋怨的话,不仅回答得详细,而且总会告诉我不少书本上没有的知识。如今两三年的光景悠悠晃过,诲人不倦的往事如同一帧帧电影胶片记录在我青春的时光,不曾遗忘,未曾泛黄。

第二天的上课的时候,她总会对着全班同学夸我看书认真仔细,鼓励我上课提问。而我也从那以后,慢慢学会从自己建造的禁锢自己的黑色城堡走出来。对她的课积极融入。

入冬的某日,天气湿寒,老师像往日一样讲着《项脊轩记》,初时还没有多少变化,还是像往日花旦唱戏一样,声音婉转,解释古文字义,可到了文章最后“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一句时,却声音哽咽,细长的眉眼里含着的泪水几欲掉了下来。坐在教室教室最后认真听讲的我,看到“ 今已亭亭如盖矣”之句,心中即便悲凉也是一闪而过。学习语文这么久,经历的老师也不少,除了看过初中时一位中年老师讲到文革黑白颠倒乱状时咬牙切齿之外,却再也没有看过哪位老师会为一篇课文所描摹的景象怆然落泪。  

那刻,我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也是那刻起,我便执着地认为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语文老师。  

可是,烟花易冷,繁华易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 蚤子。  

她教了我两年之后,因为生病休假一年。高三的时候换了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妇人,她阅尽沧桑的人,见惯了悲欢离合,讲课的时候也少有感情激动时候,更不提沧然落泪。我依然像往昔一样坐在最后一排听着讲课,却再也难以想象台上的人,是戏台上的花旦,水袖飞扬,顾盼生姿,情到浓处,潸然泪落。  

从高二期末她的最后一次授课,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记得她那时候离开的教室的场景,就像她第一次到我面前的讲台一样,是阳光温和闲淡的午后,拆解着自己的名字,说着和后羿射日的关联。她一袭旗袍,走的时候衣襟带风,像戏子唱完一曲,华丽离场。  

那个场面,是我整个青春里最华丽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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