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移等于零的路途
位移等于零的路途
苏旭东
我试图通过一只狗的故事传达我想传达的思想。
——前记
一
我是一条爱幻想的狗,我的流浪是从一个黄昏开始的。我的错误是一个本该生在富贵之家的命投错了胎而生在了贫贱的家里。我是非常势利的一条狗。我违背了“狗不嫌家穷”的常理,在这之前我还说过我的母亲没有其他母狗长得好看,当然也违背了“儿不嫌母丑”的道德。
我是一条狗,我想我没有必要去遵从人类的伦理道德,我是地地道道的狗类。我从小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听母亲说她当时是被强奸的,因为主人用狗绳栓着她,她反抗不了。于是别人叫我野种或者杂种。
在歧视中我渐渐不再吃母亲的奶水,我学会了怎样去吃自己主人给我们的剩饭,在那片生长的土地上放下我做狗的尊严,种植我做为一只狗的泪水与耻辱。
好长时间没有骨头吃了,我的主人家里太穷了。我是个爱幻想的狗,我想自己应该是个富贵命。我沿着村道往村口走。萧瑟的秋风吹打着落叶铺向整个村庄。
二
村子从经历文革的洗礼到改革开放后的今日改变了很多。以前总有很多老头儿在阳光的旮旯里聊那些农业、公社化、生产队的事:有多少人在那时被批斗,有多少人因吃草根树皮玉米蕊发粉末在第二天胀死,有多少人在第二天早上饿得只剩下一具尸体......
我顺着村道向前走,这条不知是什么年代用青砖铺的路已经龟裂,像老太太的手背。我在想,那电视上的“隆力奇”蛇油膏能否改变这条道呢?不过如果没有这条路,就不能彰显岁月给村子带来的沧桑了。
我在这些老头儿面前摆着自以为很好看的尾巴,希望他们能看到我的卖乖而给点好吃的东西,让我解解馋。可他们只是在嘴里一口一口地吐着像经历了文革以及改革过滤的青烟,那烟熏得我狗眼都睁不开了。他们已经很苍来了。
这边是村里的老太太与农妇们。她们在一起谈论的话题是谁家媳妇偷了汉子,谁家的儿子与儿媳不孝,不给他爹妈饭吃。我对她们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听着她们谈论别人家的琐事我又一次沿着村道往外走。
风卷着我的体毛,我有些冷,还有些饿。因为我的势利,我不想再吃白面而想吃骨头,所以一直没有吃主人给我的剩饭。
三
阳光裹着树影倒泻在眼前,金黄的草垛像一团团烈火般燃烧着,给人温暖。晚霞已经从西边升起,正透过黑色帷幕的罅隙倾下几束红光,映着整个村子的天空。听说狗是色盲,我却能看见各种颜色,这是我自命不凡的一个资本。
菲菲是邻家的一条小母狗,她也是我喜欢的对象,我打算跟她生一窝的狗仔,可她不干这事。她说她妈妈不同意啊,还有我连自己都吃不饱,有了狗仔怎么办啊。一大堆的道理挡着我。我的那个请求在这些问题面前逊色了好多,像蚂蚁在大象面前一般。于是我对她由爱生恨。我不像人类那样爱恨不明,我对爱与恨的转念只在一瞬间,只要能危及到我的生存我便可以因爱转恨。
以前我为了追求她,我将自己的骨头都给了她,而她却没有对我付出一点点来。所以我对她充满了恨,恨她到想吃了她的肉,这也许是动物的本性吧。
这是她就站在我的眼前,嘴里叼着一只死鸡。食欲让我战胜了理性还有心中的爱,我的本性显露出来。经过一番厮咬,我从菲菲那里夺下了那只死鸡,毛都不剩地装进了我的狗肚里,嘴角还残留着那只死鸡的余血。我不考虑这是谁家的鸡,谁家的孩子因为找不到自家的鸡而伤心,谁家的病人因没有鸡蛋和鸡汤补身体而拖延了治疗......
我感觉很轻松,做为一只狗,我可以不顾及很多事情,就连眼前自己的所爱也被自己撕得粉碎,浑身都有我亲自抓伤的血痕,像人类经常提起的心裂了许多缝一般。菲菲无奈地望着我,望着以前深爱她的狗,竟能做出这么灭绝狗性的事情来,她哭了。我才明白,原来狗也会伤心,也有眼泪。
她告诉我,那只鸡本来是她想送到我的狗窝去的。她妈妈同意我与她生一窝狗仔了。我竖起的狗耳听到这些,我再也没有抬起狗眼来看看我的爱。我想这正应了“狗眼看人低”那句俗语。菲菲走了,走进了村子,我这时只能望着她,没有别的选择。
四
狗也是有自尊有脸面的。我选择了逃避。
眼前的这个人是子寒。男。我用我的狗耳听到了这些后,用狗眼看了看他,和常人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好像不怎么平易近狗。
或许时间有很多荒唐的机缘巧合能促使许多相互依存的人走到一条路上。我用势利的狗眼看,这个人可以以他的能力和自身的魅力给我富贵的生活。我以依赖的心理跟随了他。他的眼神总是以无所谓的光线在浮尘中扫过所有视而不见的事物。
岁月的风吹过秋天穿过了冬的末端。冬天过去了,子寒来到我的身边,我以为我的春天来了。
我跟随他,我们在街头卖过艺,干过杂活,在工地也呆过。子寒用他的吉他可以变奏心情不同的乐章,即兴的歌词让他很受同事的欢迎。也有过发达的机遇,可他总是在挣足到下一站的钱后就开始下一次旅行。
我是一只狗,我不明白。我只是能吃饱就行了。我一直在等待子寒给我弄来好吃的骨头。我是在等待中跟着他走过很多路的。
五
已经好多天没有吃过了,就连平常吃的面包也没有了。我倚着子寒在街角的墙根里坐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望。我觉得他好冷,冷得能冻掉眼前的这潭积水。
我的狗眼看着对面那肮脏的乞丐吃着自己从垃圾箱里捡来的烤鸡,我的口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是势利的狗,生存的本能让我不再认为子寒是可以依靠的对象。我认为他不如一个乞丐富有。我离开了,依偎在乞丐的身旁,希望他能给我骨头吃。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和人是有区别的。当然子寒除外。以前他吃什么我也吃什么。现在我却被一群饿急了的乞丐抓了起来,他们是看到我身上的一堆被子寒喂得很肥的狗肉。人的本性与狗的本性看来是一样的,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最后子寒用他的吉他换下了我的狗命。乞丐们拿着他的吉他朝那个二手乐器店疯狂奔去。他们那回眸嘲笑的神情刺痛了我的狗心,我想扑上去咬死他们,夺下主人的吉他。而我没有这样做,我还有一丝自知之明。我明白我如果扑上去,我会成为他们嘴中的事物,或许我的主人也能换得一根筋骨解解饿气,去找一份工作,起码可以缓解暂时的生存危机。
六
城市蜂拥的街道不再有乡村的安谧。那些沥青铺就的街路坚硬得没有一丝暖味,不再有泥土的温存。高楼林立的天空囊括的是残酷的竞争和血腥的奔忙。这里连一块面包也要去垃圾箱中寻找。没有人在公路旁的长椅上静静地思量岁月的印迹,只有轻飘的落叶如匆匆而过的路人。
铁路桥上的人们都是匆忙地来去往返。子寒那天就是奔那列火车去的。我不明白别人都是上车去的,而他却到车底下去了。
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卡在铁轨中的我用爪子挖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挖出来的骨头。他为了满足我而用自己的双手往外拉那块骨头时,火车那撕裂长空的鸣笛歇斯底里地拉响了。他抬头望望静蓝的天空,轻松而会意地笑了。当火车跑近他身边时,他把手中的那块骨头丢到了我的眼前。我几近半生追求来的一块骨头却在这时没有了味道。我只看到了火车如巨龙穿过眼帘,消失在我的脑海中。我看到地上湿了。我抬头望望天空,太阳好大,没有下雨啊?
我叼着那块子寒用生命换来的骨头,一路走,一路走,想走回家,回到那个村庄。我来了,我没有多少力气能在外漂泊了。
七
我一直都有一种错觉,我看见菲菲无奈但又企望的眼神,看到子寒会意轻松的微笑,看到那块骨头,虽然我没有将那块骨头吃掉。
那快骨头,我放在一座山顶上,我用自己的爪子挖了一个大坑埋了。我望着夜空吼了几声,用尽我一生的力量,吼得夜空都明亮了后,我趴在山顶上睡了,我累了。
回家的路不像出来时那么容易,我掏了好多垃圾箱,挨了好多人的砖头。我的后腿有些瘸了,我还在坚持,坚持往家里走,回到自己的老家,回到亲人、爱人的身边。
我不再自命不凡,认为自己是富贵命,我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是让我看清人的血也是红色的,尤其子寒的血红得惊人,飞溅如浪的奔涌。我背叛了家人,背叛了爱人,背叛了主人,最后背叛了自我,失去了自我。追求半生又背叛半生。我一无所获地往家赶,赶回我自命不凡、自认为种植耻辱的土地。
所以经历的又一幕幕地重新演绎在我这只狗的眼前,像一次轮回,轮回得没有血腥与杀戮,只有心伤一条条地在刻划,在一只狗的心上。
八
我一直走在回家的途中,期望抵达我想抵达的目的地。
城市喧嚣的余音还在我的耳畔萦绕。我逃也似的跑出了城市这个流光溢彩的天地。
遥远的距离感让我心志疲惫。缓缓的河流轻轻地侵蚀憨厚的大地,生物的气息在风中款款地散开。花想飞溢,晨光弥散。时间的所有尘埃覆盖在我承载了重量的身体上,让我无力喘息。所有曾经的意念在此刻如飞浮的尘土。
我抬头张望着远方,村道一直幽远地延伸着。菲菲迎着我走来,那铺天盖地的柳絮正如雪花般飘落。她的嘴里叼着一根为我留着的骨头,主人已将剩饭满满地盛在我嘴前的盆里,子寒用沾满鲜血的布带包扎着我的那条瘸腿。
时间的一切变得静下来,我静静地聆听飞絮融进地表瞬间的叹息声,我伸着自己的舌头喘着灰冷的空气,永远走在我曾经走过的路上。
后记
一个静静的夜晚,我的朋友说了一句让我有一种流泪欲望的话,“我要做一只流浪的狗”。
我在想,我们何尝不是一条狗呢?我在试图通过一只狗的故事表达我想表达的思想。
在乡村,这只狗和主人吃同样的饭,在乡村的上流阶层生存。然而他它不认命,憧憬或者说贪婪于一块骨头,它去追求了。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一个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人,他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事物而活着的人。面对死亡,他轻松地笑了,他是为了自己终于能结束这沉重的生命而笑了。到了城市,这只狗一直在垃圾箱与乞丐中徘徊,它成了城市的下流阶层。
追求一块骨头最终却没有吃,而是把它埋了。它为子寒不能做别的,只能埋了那块骨头,这也是一只狗力所能及的。
这只狗背负所有的背叛,永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想我看到了人的影子。
编辑点评 :
郭真宏点评:我不想说什么!看了这样的文字,不得不说是一种震撼!还是让读者去说吧!推出共赏!
2008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