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
我仰望天空,星星忽闪忽闪的。
一个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也许没有这个生命,
地球依然有条不紊地旋转。然而,为何这个生命
会这么凄凉呢?
人啊人!
祈祷
(图片来源:网络)
一
祖居旁立有一座宫,谓曰“圣帝宫”,能容数十人。
圣帝者,春秋关公云长是也。目光炯炯,耳驼硕硕,面如阳刚之日,色若暮霭之霞。身披铜盔铁甲,手执锐刀利剑,气势磅砣,威风凛凛。
宫原本残破不堪,六年前重建后,又恢复昔日雄风,名声如日中天,远近无人不晓,无草不知。平日香火滚滚。逢年过节,大小喜日,惠临小宫祈祷的善男信女更如汗毛牛栋,络绎不绝。
二
我是一位忠实如牛的科学信仰者,素来不提倡所谓的求神拜佛;但亦不反对,恰当地说应该是不忍心同善男信女们唱对台戏。原因有三:第一,乡民并非纯粹的鬼神论者,谁家的孩子肚痛头晕,谁家的老人吃拉不畅,谁家……哪怕是一丁点的痛,乡民的第一反应总是寻医问药;第二,关羽虽鲁莽少谋,但论其功绩,亦不失为一个英雄(这当然经过历代文人的渲染),长眠黄土后享享人间香火又何罪之有呢?第三,所谓的善男信女,大都是精神空虚之辈或其它云云。祈祷祈祷,抽条好签,可以填补精神空虚,安慰受伤心灵,给人一种精神寄托,从而支撑人们用火热的激情去拥抱生活,完成生命远航。
三
我是在2001年冬季认识黄大娘的。
那是一个天冷气湿的傍晚,凛烈的寒风铺天盖地地横扫着大地,令人不寒而颤。
终于办妥公事的我,忙驾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朝家狂奔……
然而,就在这种鬼天气下,我竟看见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正担着水在崎岖的田间小路上艰难挪步,深一脚浅一步,模样甚是凄凉。
现在是什么年代,谁家还需挑水?何况又是一个老妇呢?我满腹狐疑。
也许是出于对老人的同情,也许是受到良心的驱使,我竟鬼使神差地刹住车,径直奔到老人前,软磨硬泡抢过担子,和她一齐慢行起来。
老人始终缄口不语,只是低着头,东摇西晃地走着,犹如一根弱不禁风的枯草。
宁静和凄凉伴着我和老人一路走过。
我没有打破这份无言的默契,因为我猜想,老人一定有满腔的冷泪和难言的苦衷,就让老人平静一下吧。受伤的心,纵有片言只语又如何呢?
水挑完了,老人并没有谢我,更没有留我,只是稍微侧脸瞄了我一眼,便木讷地对着大山站着,面无血色,像一尊饱经沧桑的石雕。
老人是依依留恋往事,还是丝丝展望未来呢?我心里嘀咕着。
风依旧在呼啸,天色愈来愈暗下来。
我给老人留下一句“保重身体”,便飘然离去。
四
当我了解到那位老人是黄大娘时,弹指一挥间已过了一个月。
据村里的人说,黄大娘有着一个非常凄苦的,用血和泪编织的人生历程。
刚出生没几年,父亲就在一次战斗中被日本鬼子夺走年轻的生命。后来母亲又在遭受四个鬼子糟蹋后撒手人囊,扔下刚满五岁的黄大娘。幸亏不久全国解放,然后便是新中国成立,靠政府救济,她才勉强活下来。
1960年,黄大娘初结连理,满以为可告别落泪季节,过上幸福生活,然而好景不长,丈夫因病逝世。经过一段撕心裂肺的煎熬,1965年,她再续良缘。可惜不满一年,后夫又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从此,一条小道消息便在村中传扬开来:黄大娘天生是一个克夫命,谁娶到谁就没好命。黄大娘不信这个邪,但也许奉献了爱情和青春的她,总是刹那间痛失唯一亲人,让她伤心欲绝、看破红尘;她便决计终身不再嫁人,并开始每月初一、十五来圣帝宫上香、祈祷,盼望关老爷能保佑她安安静静、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
1975年,35岁的黄大娘收养了一个被遗弃在马路边的刚满月的男孩,并给他起名叫“天赐”。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孤儿母亲最疼孤儿。尽管家里早已是吃上餐没下顿,但她仍拼命工作省吃俭用让天赐吃好穿好并供他念书。她常教导他说,娘生的不是时候,没念过书,但我深知知识的重要,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念书,没钱不要紧,娘就是卖祖地也会让你念下去;我不祈求你能出人头地,只希望你可以顶天立地活一生。令人欣慰的是,天赐自小乖巧懂事,并且成绩一直荣居年级榜首。村里人说,黄大娘好人有好报,有天赐这个好孩子,下辈子绝对不用愁。黄大娘就笑,甜甜地笑,天真得像个小孩子。
1995年,天赐不负众望,考入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位名牌大学生。
1999年,天赐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国营企业工作,并于八月成婚,新娘是令其神魂颠倒、苦苦追求四年的大学同学,城里人,某市市长千金,才貌双全。
天赐倒还孝顺,成婚不久便把黄大娘接到城里。
从此,黄大娘便没了音讯。
村里人都说,这下可好,黄大娘一生坎坷,含辛茹苦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现在终于可以享享清福、安度晚年。老天有眼啊!
五
正如村民们所料,黄大娘的确在城里有过一段幸福美满的时光。
然而,俗话说得好,相处难,婆媳相处更是难上加难。未满半年,媳妇便开始嫌弃黄大娘肮脏,把山里人的坏习惯全带进家里;嫌弃黄大娘没文化,地地道道的乡巴佬……当然,也嫌弃黄大娘碍手碍脚,“好好的两人世界,你老人家来凑什么热闹呢?”。最初还好,只是指桑骂槐背地里诉苦;但日久天长,她愈来愈嚣张,最后干脆向天赐发出最后通牒:一定要把黄大娘送回老家,否则马上离婚。天赐一脸的无奈,一边是操劳半生、与自己相与为命的老母,一又是自己苦苦追求、与自己恩恩爱爱并与自己前途息息相关的妻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感情的天平应该倾向哪一边呢?看心爱的儿子整日以泪洗面,黄大娘主动发了话:“儿啊,娘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命贱,你就把我送回去吧……我不奢望什么,只希望逢年过节你能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这一辈子,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放心吧,我会照顾自
己的……娘不怪媳妇,她命贵……你就好好把握吧,可别耽误了大好前程。”儿子无奈,只好含泪将娘送回老家。
六
1999年冬,黄大娘回到老家。
尽管她从没说媳妇的不是,但村里人都能猜到,这肯定是媳妇的杰作。可惜之余,就是叹气。
黄大娘没有再工作,儿子每个月会寄钱来,但她闲不住,天天这整整那弄弄这;钱亦没乱花,除解决基本生活问题外,其余的都存着,留给孙子念书用。她只是盼着儿子能常回来,都一把老骨头了,马上就要入土为安,就是想看看儿子。
村里人说,农村的苦命人就是这样,不是享福的料。这福,享不起。
七
2000年春节刚过,天赐回来看望黄大娘。住了两天。儿说,工作忙,就回去了。黄大娘不怪儿。
二月,儿子又回来,住了两天。
三月,再回来,住了一天。
四月,回来,逗留半天。
五月,没回。
六月,回来,逗留半天。
七月,没回。
八月,没回。
九月,没回。
十月,回来,放下礼物就走。儿说,工作实在太忙。黄大娘就哭,哭成泪人。
然后,儿子便没再回来,并不再寄钱。
听说,儿子有千金娇妻扶持,官运享通,现在已升任经理。但黄大娘不稀罕,她只要儿子。儿子虽非亲生,但是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拉扯大的,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是自己活着的信念。没有儿子,她也活不下去。现在儿子不回,她就哭。
村里人说,肯定是媳妇捣鬼,不然天赐不会这样。哎,好人没好报,没天理啊!这死狐狸精,真狠心!
黄大娘又哭,哭得死去活来,然后就来圣帝宫祈祷。
八
`2002年9月,我来到省城开始念大学,便没了黄大娘的音讯。
九
2003年寒假,我回到家。
有一天,忽然想起黄大娘的事,便问侄儿。
侄儿说,黄大娘这个月初一来过一次,求了一支签,是下下签;内容是什么记不清了,好像是问问神仙她儿子是否已忘了她,她是否还能令儿子回心转意。看到是下下签,她就走了,样子非常吓人——噢,她的儿子好像人间蒸发一样,一直没有消息。真狠!
十
2003年大年三十,我再次见到黄大娘。
两年未见,物是人非。黄大娘明显苍老,头发已全白并显得凌乱,目光呆滞,脸色苍白,有点疯疯癫癫。
我的心好痛,钻心地痛。
供品摆上:一排猪肉,一条咸鱼,四个橙子,一瓶水酒。
黄大娘就开始祈祷。
许一个愿,跪拜一次,起立,倒酒。
又许愿,跪拜,起立,倒酒。
再许愿,跪拜,起立,倒酒。
我听不清黄大娘祈祷许下的愿,但我能猜到内容。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一个行将作古的母亲,除了眷恋儿子外,心中还有何牵挂呢?
祈祷完毕,黄大娘就开始求签。
伴随一声“咚”响,一支签落地。
黄大娘捡起签。她不认得字,便要我帮她求解。
我一看,大惊。
签是下下签,上书:费尽心机总成空,万民欢日尘埃定。
我不知是否应该将签原意告诉黄大娘,因为我怕她出事;但左思右想,我最终还是如实相告。
出人意料地,她知道签意后并不惊奇,只是叹了口气,“圣帝啊,打1966年开始,我来这一心一意祈祷已数十年,我也自问一生没做伤天害理之事,但为何你就这么狠心,要我这把老骨头承受这般折磨呢?”说完,她忽然大笑三声,没拿任何东西走了。
我的心里一阵恐慌,直觉告诉我,这次定有事情发生。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心里越想越怕,但转念一想,与其让一个年老的脆弱生命每天在这个世上受苦受难,还不如让她早点到天堂过那种没有痛苦只有快乐的生活……想到这里,心里又莫名其妙地舒畅开来,好像自己还超度了一个失落的灵魂……
十一
就在这时,人们中传来了黄大娘的死讯。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我仰望天空,星星忽闪忽闪的。
一个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也许没有这个生命,地球依然有条不紊地旋转。然而,为何这个生命会这么凄凉呢?
人啊人!
正思着,不远处的圣帝宫又热闹起来,又一批的善男信女前来祈祷了,祈祷新的一年交好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大吉大利,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