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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批判

 

 

感谢谢骥前辈向广东校园文学网赐稿!

 

    

周子居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已复生矣!”    

这个周子居(周乘)可真会开玩笑,自己鄙吝之心未除,却归咎于“时月不见黄叔度”。    

鄙陋之人之所以鄙陋,就是因为他不会反躬自省,而且总是为自己找藉口,寻自我宽慰的理由。    

    

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    

读此,始信“附骥尾”之风由来久矣!    

陈眉公《小窗幽记》中云:“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扳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为鱼鸟亲人。”谨以此语与“附骥尾”者勖勉之。    

    

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耶?”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    

贼既无义,又岂能感于巨伯之言,班军而还?真是天方夜谭!    

《世说新语》毕竟只是一部志人小说,切不可以信史目之。    

    

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在极权社会里,不“臧否人物”固然不失为一种全身远祸之道。但未免有乡愿之嫌。如若换了我,肯定也像嵇康那样“每师之而未能及”(《与山巨源绝交书》)。我还是喜欢黄公度的一句话:“我手写我口。”    

    

梁王、赵王,国之近属,贵重当时。裴楷请求梁、赵两个封国每年拔出几百万租钱来周济比较贫穷的皇亲国戚。有人讥斥他说:“何以乞物行惠?”裴楷说:“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    

裴楷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他忽略了“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后面的一句话:“损不足,补有余,人之道也。”(见《老子》)    

    

王戎的父亲王浑,“有令名,官至凉州刺史”。王浑死后,“所历九郡义故怀其德惠”,捐了数百万钱给王戎做丧事,“戎悉不受”。    

王戎是一个悭吝、贪婪、小器、视钱如命的家伙。《世说新语·俭啬》载:“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就连他的女婿裴危页向他借钱未还,女儿回到娘家,他也照样不给好脸色她看,直至女儿还钱给他,他才“释然”。这样一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别人送钱给他,他会不受?鬼才信哪!    

    

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率性任情,固不必裸体而行。然裸体者敢以本色示人,勇气可嘉。    

名教亦有乐地耶?名教之乐地,不过是在“礼义”的遮羞布下,做不可告人的勾当罢了。    

    

桓常侍闻人道深公(竺法深)者,辄曰:“此公既有宿名,加先达知称,又与先人至交,不宜说之。”    

桓彝“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而不客观地看待问题,居然也算是一种“德行”?像桓彝这种人,其实是“德之贼”,是伪君子。    

    

孔文举(孔融)有二子,大者六岁,小者五岁。昼日父眠,小者床头盗酒饮之,大儿谓曰:“何以不拜?”答曰:“偷,哪得行礼?”    

世人常言:“盗亦有道。”其实,盗就是盗,哪里有什么“道”可言?说“盗亦有道”的人,肯定是个伪君子。这种人,连孔融的五岁小儿都不如。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在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向秀是嵇康生前最好的朋友。嵇康被司马氏集团诛杀后,向秀怕祸及自身,于是就向司马昭投诚。假若嵇康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像司马昭那样“大咨嗟”?    

中国的文人,无论是“出世”还是“入世”,都是为了明哲保身。当隐逸不能全身时,像巢父、许由这样的高士,当然也“不足多慕”了!    

十一    

郗太尉官拜司空,对同坐人说:“我一生所求无多,却因世态纷乱而登上台辅宰臣的高位,这就像汉代的朱博一样,空名高位。我实在于心有愧。”    

郗鉴“博览经籍,以儒雅称”,为官后政绩斐然,“百姓贴附”。后又平祖约、苏峻之乱,以功征拜司空。这种王佐之才,竟然也说自己空名高位。今之尸位素餐而又无德无能者,不知该作何感想?    

十二    

中郎将王坦之让伏滔、习凿齿评论青州、楚州的历代人物,然后誊写了一份,拿给韩康伯看,韩康伯看后不发一言。王坦之问:“何故不言?”韩康伯说:“无可无不可(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    

说“无可无不可”的人,要么是个圆滑世故的人,要么是个故作清高、妒忌心极强的人。    

十三    

谢安说:“圣贤和凡人之间,其实相隔并不远。”他的子侄们都不同意他的看法。    

作为谢安的远系子孙,我对这位老祖宗的观点深表赞同。圣贤和凡人并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圣贤比较会掩饰自己、美化自己罢了。    

骆爽《文化人批判》中说,圣人一得势就成流氓,流氓一得势就成圣人。圣人与流氓,不过是一步之遥,何况是圣人与凡人之间呢?    

十四    

李弘度常叹自己怀才不遇,扬州刺史殷浩知其家贫,问他说:“你能屈尊担任县令吗?”李弘度答道:“《诗经·北门》所述那种不遇的悲叹,您也早已听说过了;我现在就好像穷猿一样,只求奔入林子,哪里还顾得上挑选依栖的树木呢?”    

我向来反感总是哀叹自己怀才不遇的人。我觉得,这种人即使有才,也是奴才——被人奴役之才。“才”是自己的,何必要别人来役使呢?自己的才能要别人来挖掘、要别人来役使才可以发挥出来的人,就只能做奴才。这种人,一旦有机会做奴才,也会对主子感激涕零、“感怀知遇”的。有奴才可做,他就不会悲叹“怀才不遇”了。    

十五    

王仲宣(王粲)好驴鸣,他死后,既葬,文帝(曹丕)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每读至此处,我都忍不住要笑。可以想见,几百只驴一起鸣叫,那场面一定蔚为大观。    

清代空空主人的《好食说》中说:“鲜于叔明嗜食臭虫,权长孺嗜食人爪,刘邕之嗜食疮痂,张怀肃好服人精,贺兰进好啖狗粪,辽东丹王好啖人血,明驸马都尉赵辉善食女人阴津月水,南京祭酒刘俊喜食蚯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如果世人都像魏文帝曹丕那样,因王粲好驴鸣,他死后就要学驴鸣以送之的话,那么,鲜于叔明、刘邕之、张怀肃、赵辉等人死后,岂不是要食臭虫、啖疮痂、服人精、吃女人阴津月水以送之?    

从这则故事我们可以看出:向死人、鬼神献殷勤,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    

十六    

王戎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我也跟在后面)。自嵇生天、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这使我想起了“五四”时期流行的“我的朋友胡适之”、“我的朋友郁达夫”之类的话来。所谓“沾光”者,盖谓此耶?    

在“竹林七贤”中,王戎是最庸俗、最无耻的。他“与时沉浮”、“与时舒卷,无謇谔之节”,贪慕功利,“积实聚钱”。他“忝列”七贤中,实为七贤之败类。他居然敢拿嵇康、阮籍来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真佩服他的恬不知耻。    

十七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王孝伯(王恭)如此定义名士,真不知“名士”为何物。    

清代酌元亭主人所著《照世杯》里,写了一个“俨然名士”的老童生欧滁山。他不学无术,却喜大发牢骚;自命清高,却又趋炎附膻;道貌岸然,其实好色且淫。所谓“名士”者,多类此耶?    

清代文学家余怀的笔记小说《板桥杂记》里,载有妓女刘元之事:“刘元,齿亦不少,而佻达轻盈,目睛闪闪,注射四筵。曾有一过江名士与之同寝,元转面向里帷,不与之接。拍其肩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元转面曰:‘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此事亦见于《渔矶漫钞》)刘元之语,不仅解颐,而且正中“名士”下阴。    

十八    

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在竹林里酣饮,王戎后来才到。阮籍说:“俗物已复来败人意!”    

把这一则与王戎自云“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比照着来看,真是相映成趣。    

十九    

谢鲲对周岂页说:“你好比社前的大树,远远望去,又高又大,上接青天;走近来看,它的根部却寄居着成群的狐狸,聚集着污秽。”    

当今世上的许多政党,亦庶几类此。远望之,巍峨葱茏,实则藏污纳垢,社鼠成群,城狐结党,蝇营狗苟之徒充斥其中,魑魅魍魉之辈尸位其里。呜呼可悲!    

0    

支道林通过别人到竺法深那儿买山隐居,竺法深回答说:“没有听说过巢父、许由买山来隐居的。”    

买山隐居,实际上是为了买名。买名就是沽名钓誉。沽名钓誉者,“滔滔者皆是也”,何止支道林一人?    

二一    

阮籍之子阮浑长大后,“风气韵度似父”,也想做旷达之人。阮籍说:“仲容(阮籍的侄子阮咸)已预之,卿不得复尔!”    

阮籍本是“方外之人”,却要自己的儿子做礼法之士。可见,阮籍的任诞并非真的洒脱,而是埋藏着许多隐恸的。他在表面上是“不崇礼制”的,但在骨子里却对礼制有所顾忌,他对礼教的反叛,并不彻底。这也是他能见容于世、不为统治者所忌的原因。    

二二    

张季鹰(张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耶?”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中国人大都重身后之名,而轻生前之快;都要靠别人来认定自己的价值,而没有自己衡量自己的价值尺度。每个人的目光都是不同的,要想博得全部人的掌声是不可能的,想博得后人的一致认同更是不可能的。人生苦短,贵在自适,只要问心无愧、面对衾影不会自惭就行了,至于身后之名,何必挂怀?    

二三    

韦诞擅书法。魏明帝盖了一座宫殿,想在上面安置匾额,就让韦诞登上梯子去题写。下来后,他的鬓发全变白了。于是,他告诫儿孙不要再学习书法。    

见韦诞之事,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很多官员不让自己的子孙再步自己后尘,走入仕途了。    

二四    

阮籍的嫂子曾经回娘家,阮籍碰见她,并与之道别,有人责备他。阮籍说:“礼岂为我辈设也?”    

既然礼法不是为阮籍之辈而设,那为谁而设?答案是:为被统治者而设,为处于社会底层的“草民”而设,为束缚民众的思想而设。    

二五    

王徽之尝暂借住别人的空房,叫人在院子里种上竹子。有人问他:“你只是暂时住一下而已,何必这样麻烦呢?”王徽之啸吟良久,指着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    

王徽之对竹之爱,可以“情痴”冠之。名士之中,我最欣赏的就是“情痴”。如爱菊之陶渊明,爱梅之林和靖,爱莲之周濂溪,爱蕉之怀素,爱鹅之王右军等等。如此之“情痴”,方算是真正的“有情之物”。张潮《幽梦影》中说:“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没有痴情,也便没有真情。张岱《陶庵梦忆·祁止祥癖》亦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没有痴情,也便没有深情。而那些“博爱主义者”、“泛爱主义者”,离真爱何其远也?!    

二六    

王卫军云:“酒正自引人著胜地。”    

中国的“酒文化”,可说是中国的“国粹”之一。咏酒的诗文,也多如牛毛。最早的一首见之于《诗经》,诗曰:“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诗歌写的是一位妇女上山采摘卷耳(一种野菜),思念远行的丈夫,想象他饮酒时的情景。唐代的“诗仙”李白,更是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写下了几多咏酒的名诗。如:“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等等。魏晋时的名士,更是以能喝酒为荣。王恭甚至以能否饮酒为衡量“名士”的标准之一。似乎越能喝酒,“名士”的牌子就越叫得响。所以当时的名士,如孔融、阮籍、阮咸、张翰、周伯仁等,都是斗量的“酒漏”。他们有的甚至嗜酒如命。王忱曾说:“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毕卓曾说:“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折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孔融也认为,“座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便是人生一大乐事。由此可见,中国的“酒风”之兴盛,中国的“酒文化”之兴旺,并一直承传至今。但愚以为,古人之饮酒,与今人不同。古人之饮酒,是因为“酒正自引人著胜地”,能麻醉自己的头脑,使自己忘却一切苦痛,像阮籍那样,以酒来浇“胸中垒块”,以醉酒来逃避凡俗的纷扰(阮籍曾以长醉不醒来拒绝司马昭的提亲)。而今人喝酒则不然。今人喝酒不喜欢独酌,而喜欢请人喝酒。这是因为酒也可以麻醉他人,使人忘乎所以,不省人事,从而在糊里糊涂中被人利用,在稀里糊涂中增进“人际关系”,在迷迷糊糊中入人彀中。另外,古人之饮酒,还会斗酒读《汉书》,还会煮酒论英雄,还会横槊赋诗。而今人饮酒,则是心怀鬼胎,口吐白沫,一点情调也没有。时代是进步了,“酒文化”却是退步了。    

二七    

王伯舆登茅山,大恸哭曰:“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    

《世说新语》中没有写到王伯舆是如何死的,我想,他应该不是在茅山跳崖而死的。我猜想,他恸哭之后,应该想通了,单独一个人为情而死是不值得的,除非是像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样,用皮肤粘合剂把两人的身体粘合起来,再一起自杀。与心爱的人一起自尽,这样才值得;为一个负心之人自杀,无疑是一个傻逼。    

二八    

钟会原先不认识嵇康,有一次,他邀请了当时的贤俊之士一同去找嵇康。嵇康正在大树下打铁。看到钟会等人到来,嵇康仍扬槌打铁,旁若无人,不发一言。钟会只得起身离开。嵇康说:“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钟会的答语,一向被人们认为是非常巧妙的。但在这巧妙的辞令之中,却隐藏着杀机。钟会是听闻嵇康的简慢与高傲而来的,他想证明一下,嵇康对自己是否一样简傲。没想到他也毫无例外地吃了嵇康的闭门羹,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点face也不给他。于是,他便怀恨在心。这为后来嵇康被司马氏集团诛杀埋下了祸根。因为嵇康之祸也有钟会的谗诋之“功”。    

二九    

嵇康与吕安友善。每当想念对方时,即使千里之遥,也要驾车前往会面。有一次,吕安到嵇康家里来晚了,正赶上嵇康出门不在,嵇康的哥哥嵇喜到门外邀请吕安,吕安不入,在门上题了一个“鳯”字便离开了。嵇喜以为吕安把他比作“凤凰”,欣喜不已。他却不知道,“鳯”字拆开来,就是“凡鸟”二字,这是吕安在讥讽他。    

由此我们可以得知,真正的愚人,是那些不知好歹、不辨真伪的人,那些得了一点别人的称赞就沾沾自喜的人,那些把贬抑误以为颂扬的人。    

0    

陆机、陆云兄弟初到洛阳,闻刘道真盛名,于是就去拜访他。刘道真好饮酒,与陆机行过见面礼后,什么话都不说,只问道:“东吴盛酒用的长柄葫芦你种过没有?”二陆听后大失所望,后悔不该来拜访他。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我们耳闻某人大名而未能谋面、深交时,往往是“神不能至,心向往之”,对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对他(她)的仰慕“有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但当与其近距离接触或是久处时,我们会沮丧地发现,原来他(她)也“不过尔尔”,甚至与自己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因此,我们大可不必对名人盲目崇拜,把他们想象得十全十美;我们应该把他们当作“人”来看,以平常心对之。这样,才不会“殊失望”。    

三一    

高坐道人与丞相王导座谈时,常常仰卧在王导的身边;可见到尚书令卞望之,却肃然改容云:“彼是礼法人。”    

道人本是“方外之人”,见礼法之人,也不必以礼相待。可高坐道人遇到卞望之,却“肃然改容”。可见他也是礼法之人,或者说是畏礼法之人,而非“方外之人”。即使他在王导面前不羁于礼,其本质也还是“礼法人”。    

三二    

谢安始有隐居东山的的意愿,后来朝廷屡屡征召,迫不得已,这才出任桓温属下的司马。那时有人给桓温送药草,其中有“远志”。桓温拿来问谢安:“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安没有马上回答。当时郝隆在座,随声答道:“这很容易解释。呆在山中就是‘远志’,出了山林就是‘小草’。”谢安露出了很惭愧的神色。    

我觉得谢安没有什么好惭愧的。谢安是一个很有文才武略的名臣。他隐居东山时,人们都说:“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此等王佐之才,埋没于山林之中,才真如小草,一无所用;唯有走出山林,才能施展才力,周济苍生,实现“远志”。郝隆之言谬矣!    

三三    

在《世说新语·假谲第二十七》中,写得最多的是曹操诡计多端的事。曹操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观人新婚,和袁绍一同潜入主人的园子里,被别人发现了。于是曹操拔刀劫走新娘,跟袁绍退出来。没想到慌不择路,掉进了棘刺丛中。袁绍不能动了。曹操大叫:“偷儿在此!”袁绍慌忙中自己蹦了出来,于是两人得以无事。这一件事,曹操的假谲是救了袁绍一命;但曹操的诡计大多是置人于死地的。譬如,他为了防止别人的刺杀,便骗人说:“我睡觉的时候不能随便接近我,一走近我就杀人,连自己都不知道。”有一次,他假装睡着,有一个近侍悄悄地用被子盖上他,曹操抽刀便把他杀掉了,然后又上床睡觉。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曹操睡觉的时候靠近他。曹操这种以诡计来骗取别人的畏惧之心,不惜以枉杀亲侍来换取自己的安全的做法,确实是非常卑鄙的。陈眉公在《小窗幽记》里说:“宁为随世庸愚,勿为欺世豪杰。”我想,曹操的“奸雄”之名,确是不大光彩的——连随世庸愚都不如,因为庸人和愚人不会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会将自己的生命建筑在别人的死亡之上。相形之下,庸人和愚人更富于“人性”,离人的本原更近。    

三四    

诸葛厷在西晋时,“少有清誉”,为王夷甫所重,时人把两人相提并论。后来诸葛厷被继母的族党谗毁,诬陷他为狂逆,把他流放到边鄙之地。临行前,王夷甫来与他送别,诸葛厷问道:“朝廷为什么发配我?”王夷甫回答:“说你狂妄叛逆。”诸葛厷说:“叛逆应当杀头,狂妄发配什么?”    

其实,诸葛厷并不了解中国社会和中国历史。在中国古代,“法律”无异于一纸空文,许多罪名是“莫须有”的,要处治、发配一个人,根本就不用法律依据,更无须深文周纳,随便用一个贬义词扣在你头上就行了。比如说“狂妄”,本来只是一个道德范畴的词,与法律无关。但中国的狂妄之人,往往因触犯了世俗的道德规范而为人所忌,被人诟病,被人排斥,被人诬陷,即使他们没有犯罪,也可以用一些不成法律的法律来惩治之,并假借国家机器之手将其扼杀。因此,中国古代社会、中国历史是不可理喻的。    

三五    

桓温率兵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人捕到一只小猿,小猿猴的母亲缘岸哀号,行百余里而不肯离去,后来她跳上了载着小猿猴的船只,到了船上便当即死去。当剖开母猿看它的腹中时,发现“肠皆寸寸断”。桓温闻之怒,下令开除了那个捕获小猿猴的人。    

这是《世说新语》中最令我感动的一则故事,既为母猿的母爱所感动,亦为桓温的仁爱之心所感动。今之弃婴者、活剖猴脑以吸其脑髓者、在战争中滥杀无辜者、为了私利而草菅人命者,与母猿、桓温相比,真不知为何物。    

三六    

在一次宴席上,有个参军用筷子夹蒸薤没能一下子夹起来,同桌的人又不帮助,而他还夹着不放,满座的人都笑起来。桓温说:“同盘尚不相助,况复危难乎?”于是敕令罢免了他们的官。    

中国人似乎一向惯于同室操戈、手足相残、豆箕相煎、祸起萧墙,而不会“同盘相助”;在别人遭遇危难之时,也只是袖手旁观、坐视不理,甚至幸灾乐祸。似乎只有中华民族濒临倾覆之时,才能显出一些凝聚力来。如此民族,如此人民,令人堪忧。    

三七    

丞相王导俭节,帐下甘果盈满,也不分给大家吃。到了春天,水果都腐烂溃坏了,下属向王导请示怎么办,王导“令舍去”,并嘱咐说:“慎不可令大郎知!”    

读至此,我想起了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高老头虽然悭吝,但却对子女疼爱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尽力满足子女们的要求,从不俭啬。而王导呢?宁愿把腐果扔掉,也不给自己的儿子吃。他的“俭节”,真要果戈理的《死魂灵》中的泼留希金方能相媲了。    

三八    

石崇经常邀请客人宴会,并令美人劝酒。如果客人不把酒喝干净,就让阉奴轮流杀掉劝酒的美人。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曾经一起到石崇家赴宴。王导向来不能饮酒,为了不使美人被害,总是勉强自己喝干,直至大醉。每当轮到大将军王敦喝,就坚持不喝,以此观察石崇有什么举动。为此石崇已经连续杀了三人,王敦却无动于衷,“颜色如故”,还是不肯喝,王导责备他。王敦说:“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读此则,我唯有叹服,既叹服石崇之汰侈、杀人不眨眼,更叹服王敦之心狠、镇定自若。从这里就可以看出王敦的狼子之心。王敦后来举兵叛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这里便露出端倪来了。    

三九    

晋武帝时,王恺与石崇皆富可敌国。两人谁也不服谁,夸豪比富。王恺用糕饼擦锅,石崇则用蜡烛当柴火做饭;王恺用紫丝布作布障,衬上绿绫里子,长达四十里,石崇则用锦缎做成长达五十里的布障来和王恺对抗;石崇用香料来刷墙,王恺则用赤石脂来刷墙。他们所竞之资,都是民脂民膏。西晋又是一个物质非常贫乏的朝代,四海皆饿殍,他们却挥霍无度。国家有这些硕鼠,不成为短命王朝才怪呢!    

四十    

向秀注《庄子》,剖析精妙见解独到,使议论玄理大为盛行。可惜的是,他还未注完《庄子》(还剩《秋水》、《至乐》两篇)就溘然长逝了。他死后,他的注解便散失零落。郭象见向秀的注解不传于世,便把它剽窃为己注,并自己注了《秋水》、《至乐》二篇,又改换《马蹄》注一篇,其余各篇,只是标点了一下文句而已。郭象本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却落得个“文贼”的恶名,贻笑后世。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败了卿卿声名!“窃文”是一件文人之奇耻大辱,是真才子所不为的。我们不能信奉孔乙己的话:“窃书不算偷。”“窃文”也是“偷”。“窃文”与窃物一样,都是君子不为的,是人人得而诛之的。   

    

    

作者简介:    

谢骥,中国散文学会、中国诗歌学会、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青年作家协会专栏作家会员,中华文化研究会会员、作家分会理事,国际网络作家协会广东分会会长,中国网络文学联盟驻站作家,一刀文学网贵宾专栏作家。1978年生于广东连平,自幼酷爱文学,少年时期开始在《中学时代》、《中学时代报》等报刊发表习作,迄今已在《华人》杂志、《人民日报》、《中国经济周刊》、《时代潮》杂志、《南方日报》、《南方都市报》、《南方农村报》、《羊城晚报》、《北京晨报》、《香港商报》、《作品》杂志等各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杂文、诗歌等各类文学作品及新闻通讯类作品1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轻言狂放》(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43月出版)、《萍踪心影》(待出版)、诗集《天马行空》(北京艺术与科学电子出版社200611月出版)、长诗《探访河源》(即将出版)等;主编有学术著作《一门三世四督抚》等;有多篇作品收入其他文集。 

   

【编者按】有钱钟书读《伊索寓言》的味道,读书当如此读,如此读书方可称为读书。  

感谢前辈赐稿!期待更多大作!  

                                                          编辑儿狼  

                                                  2008-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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