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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有个女子苏小小

        又是一年夏荷盛放的季节。月光透过纱窗轻轻闯入,风低低地吟着,打破了夜的寂静,却不曾坏了望月人的一片平和心境。忘记了上一次玩赏山水是在何时了,如今的我,已经无力乘车游湖了,只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窗外的荷花开满了一池,在微微的风中亭亭地立着。一袭清雅的香气被风送入,带着夜的淡淡凉意。月色美如佳人,而佳人,却以已憔悴不堪。轻叹一声,满腔情愁诉与谁人知?时光就如这皎洁的月光,待到天明也许就会消失。如今,我已看淡了十九度的花开叶落……

        我是苏小小,自小生在美丽的钱塘西泠河畔。年少的时候,爹娘便教我琴棋书画,小小的我总爱跟着爹爹吟诗诵文。六岁的时候,慈爱的爹爹早早地离开了我和娘亲。十岁的时候,唯一的娘亲也离开了我,把我抛在这陌生的尘世间,就像当初把我带来这世上一样。在这短短的四年里,我无数次在天将明的时候看见娘一个人在房间偷偷啜泣。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我可以看出她的无限悲伤,是因为思念爹爹吗?可是,直到我步上娘所走过的路时,我才明了这一切。

        那一天,娘唤了贾姨到她的床边,把我的小手放进她的手心里,一字一顿地说:“小小,你今后就跟着贾姨。”

        我没有问为什么。娘说每一个字都很费力,我忽然想起爹爹曾经教与我的一个词:气若浮丝。我不敢多问什么,怕娘的声音会一响而不再起。

        “我的心是干净的,但愿小小莫负我!”娘握着贾姨的手,又看看我,眼里满是泪光。我的心是干净的。快十年了,这句话却依旧清晰,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记着娘的话,我们的心,都是干净的。

        我常常到西湖边散步,西湖的景色美得像一幅画,不管是在温暖的春,炎热的夏,还是在寂寥的秋与萧瑟的冬。湖面常常是粼粼的一片,起风的时候原本平静的湖面像极了衣衫上新起的褶皱。细长的杨柳总爱扭动着婀娜的身姿,在来往不断的行人眼里毫无遮掩地梳妆打扮着。偶尔有飞鸟扑腾着翅膀掠过水面,碧绿的湖水立刻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如清荷的花瓣一瓣一瓣向外绽放……爹娘把我孤零零地留在了尘世,双双去了那天上的人间,也许在那里,他们正过着最惬意的神仙眷侣的生活吧,而我,却踽踽独行于这苍凉的世间,虽有这秀美山水的陪伴,可是,却似乎少了什么。

        登门造访的人越来越多,却不过是些衣冠楚楚的庸俗之人,始终未能寻到一位可以同游山水的知己。我以为世间人太多太多,而我始终不会寻到那一个,直到他的出现。

        那天,我依旧坐在我的油壁车上,透过薄薄的窗帘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又到了这熟悉的断桥拐弯处,风景依旧,只是人不在。忽然,车子急急地停住了,我不禁往前一倾,只听见马儿长嘶。透过轻纱,我隐约看见一位白衣少年从马上颤下。

        “对不起,让姑娘受惊了。”我正欲下车看看,却不见他已起身施礼。我撩开窗帘,走下车去,“公子没有受伤吧?”可是正是这一揭帘,我愣住了。白衣公子英气逼人,眉清目秀,散发着一种和从前挤在门前的那些富贵公子完全不一样的气质。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歉然一笑,“该是我道歉才对,这马夫赶得太急,所幸公子没事。如有惊扰之处,请公子见谅才是。”

        他怔怔地看着我,不说话。我轻笑,上了车,离开了他的视线。我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寻到了家门前。我这才知道,气宇轩昂的他竟是当朝宰相之子!言语之间,他流露出对湖山的喜爱,我不禁暗自怯喜,莫非他与我一样是流连山水之人?于是,我邀他上镜阁静坐。镜阁是我的住屋,不轻易让男子进入。虽然我是许多人眼中的烟花女子,可我出卖的不是我的身体,我是歌妓,以歌声与琴音行走于世,可我的心,纯净无暇。

        “水痕不动秋容净,花影垂斜春色拖。妙哉!”当他吟道我随意在墙上的诗句时,回头看了看我,眼中流露出无限的赞赏之情,又稍作沉思,便和了一首。我忽然觉得,阮郎,或许就是我一直等待的那个他。我的门外,总徘徊着那些相貌堂堂的男子,可是,他们贪恋的,不过是我娇美的容颜。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总有一天,这张青春的脸终会被皱纹与苍老取代,又会有谁依旧恋着我呢?我想要的,只是有着相同心境的知己。

        此后几天里,我们同游西湖,共赏山水,我在油壁车内,他在青骢马上,不经意的双目对视,赢得两个的微笑颔首。心禁不住微微颤动,像吃下了未成熟的青果,有些许酸涩。贾姨看出了我们的情投意合,便给我们做了主。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在幽静的西湖之畔,我披上了红纱……只是,内心涌动着隐隐的不安。

        该来的,终归是来了。成亲后的不久,阮郎家来了信,说是爹爹因风寒而卧病不起,我便催促着阮郎赶紧回去看望。谁知,阮郎这一去,便失去了音讯。那些日子,我沉浸在对阮郎的深深思念中,而不知,我爱着的阮郎是否也惦着念着我。直到躁热的夏天,我才收到了那一封令人心碎的信笺。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不是吗?他是相国公子,我是青楼歌妓,门不当户不对,这世道怎容得下我们的爱情!可纵使我是红尘女子又如何,我的灵魂没有沾染尘埃!我的心是干净的!

        入夜时分,清冷的镜阁中,形单影只的我自斟自酌,阮郎,没有你的日子,我也可以活得很好。稍许,拾起那把心爱的琴,手指抚弄着紧绷的细弦,月光如水,如梦似幻,可这从琴弦间汩汩涌出的旋律,却变得如此悲伤,失去了往日的欢快灵动。酒过愁肠,尽是相思泪,阮郎,是你动了我的琴弦。弯腰轻轻放好琴的时候,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坠落,无声地打在琴身缠绕的花藤上。情,是什么?爱,又为何物?那些曾经的海誓山盟,如今只化作泡影。阮郎,你在青松下许予我的承诺,难道都忘了么?那些相知相依的画面仍历历在目,阮郎,你却已在天之涯。

        从那以后,我便失去了笑容。我不知道,再有什么理由值得我开怀。他们说,那个苏小小孤僻冷漠了不少。人,离了;心,碎了;情,灭了,叫我还如何笑得出来?我不敢再相信所谓的爱,我曾痴痴地等一个知音人,可是无论我如何地抚弄我的琴,

        客人一拨一拨地走,一群一群地来,我始终,没有等到他。我曾傻傻地以为,阮郎,便是我所寻觅着的知音人,可是,我错了。蓦然回首,只是西湖皎洁的月光迷了眼,让我看不清这世间的一切,才会误把阮郎作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后来,我遇到了鲍仁,一个文武双全有着侠义之心的大丈夫,便助他上京城应考。只是,至今我仍未得到他的音讯。后来的后来,我以不愿再诉说。在狱中所待的那段漫长的时光里,受尽了折磨,可是,内心充盈的不是害怕与妥协,而是对西湖山水的无限依恋。牢中总有月光直直地泻入,和镜阁中如水流动的月光,竟有几分相似,一样的柔美,一样的纯洁。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来了,信誓旦旦地说和要娶我为妾。我冷冷地笑着,鄙视地说,“这里可没有青松为你作证。”他一愣,脸一红,大概是想不到我会说出这般决绝的话吧,长叹一声,便转身离开了。铺着单薄稻草的地上,月光安静地躺着。两行清泪,挂在苍白的脸上。阮郎,你我,早已咫尺天涯。

        出狱后不久,我又病了。一直到现在,仿佛失去了那股一直支撑着自己精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

        “小小。”贾姨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安静地站在床边看着我,“又想起那些往事了?”

        我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落泪了,直到贾姨为我抹去眼角的泪水。

        我淡淡地一笑,“贾姨,我想出去看看夜色。”

        贾姨看着我,犹豫地点了点头,扶我起了身。

        “满身月露清凉气,并作映日一喷香。”这月下的景色真的好美,那一池荷花,红的如火娇艳,粉的似水柔情,白的像雪无暇,盛开的,羞涩地裹着的,以及那些还来不及绽放的,在清澈如水的月光下,像披上了薄薄的轻纱,美得脱俗。我的一生,宛如一枝出水的芙蓉,于淤泥中生长而不甘于被污秽玷污,可是,娘亲,小小好累,踽踽独行于这滚滚红尘,小小真的累了。我忽然觉得头一阵眩晕,身子微微地颤抖着,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点一点耗尽。

        贾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轻轻问我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我的心迹又有谁知?小小别无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情。”我静静地看着微风里轻轻摇曳的清荷,荷花生得再娇美又如何,赏花人已不在。娘亲,小小没有辜负您,小小的心,是干净的。 

                                                           —— 2008-07-03写于创网。   

编者按:

               这情与水,你未能掌握。

                                                                                                         编辑:冷邪(08.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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